這就是後世的多米諾骨牌了,但這倒不是程婉蘊把後世的遊戲搬過來,這是咱華夏自古以來就有的玩意兒,最早能追溯到北宋,宋人用“牌九”上不同的點數排列組合,叫“數牌九”,後來被義大利傳教士帶去歐洲,那個傳教士的女兒名叫多米諾,極為喜歡這個骨牌遊戲,才取了這麼個洋名字。

咱華夏的骨牌大多是用玉石、象牙或名貴的木材做的,西方哪兒用得起這些,做了許多普通木材的骨牌,這才風靡一時,成了歐洲皇室貴族乃至平民百姓都喜愛的遊戲,從此人們倒忘了這東西的來源,都只管叫這西方名字了。

茉雅奇正玩的骨牌便是紅木的牌底,骨牌上的花鳥蟲魚、點數卻是用細小的珍珠與各色寶石鑲嵌進去的,還嵌得嚴絲合縫、平整非常,極考驗匠人的功夫。

玩骨牌是個費時費功的活兒,要將骨牌按間距排成單行、或是一片、或是長龍,或是排成一副畫,碼放要極精心,否則正應了那句老話,叫“一著不慎滿盤皆輸”,正好能考驗三個孩子的耐性與悟性。茉雅奇沉靜,最愛玩這個,額林珠就不成了,叫她玩這個,還不如讓她繡花,每回都是躲開的。

玩這個沒有兩個時辰不成,程婉蘊將孩子打發了,又回過神來,正好看見太子爺對著鏡子沉思,不由覺著好笑,故意重重咳一聲走過去:“二爺這是怎麼了?讓我瞧瞧,”她輕輕掰過太子爺的臉,揉壓按捏,好一頓搓,這才忍笑道,“嗯……二爺風姿不減當年嘛,我瞧著還是很討人喜歡呢,來人,賞塊好料子,給二爺做衣裳。”

胤礽被她氣笑了:“太子嬪娘娘好大的口氣,如今在行宮裡,我倒要瞧瞧你有什麼好料子是爺沒見過的,開了箱子來,正好要入冬了,果真做幾件衣裳來是正經。”

正好是偷得浮生半日閒,程婉蘊還真讓人開了帶來的箱子,出門在外確實沒帶什麼,不過為防著塞外天寒,預備了幾件狐皮貂皮,還有一些做鞋襪扇帽、裡衣汗巾子之類小件的綢緞,也不過幾尺而已,擺出來連桌子都沒擺滿,程婉蘊見了自個都笑了:“這湊起來勉強能湊一身呢。”

“娘娘這家當有些寒酸啊。”胤礽斜睨著她,抱臂取笑道,“零零碎碎的,這東西要賞爺做衣裳,是兜襠布還是肚兜啊?”

兜襠布就是小褲頭,肚兜則是女兒家用的內衣……太子爺也太促狹了。程婉蘊羞紅了臉,撲過去要撕他的嘴,又被人抱了滿懷,好生親暱了一番。

屋子裡伺候的人頓時跑了個精光,門窗簾子不約而同都合了起來,屋子裡便顯得像水底一般,幽幽暗暗,卻蕩著竹簾縫隙裡透出來的細小光束,沉浮在二人之間。

程婉蘊眼眸盪出水來,趴在太子爺肩頭輕輕喘氣,道:“還病著呢,二爺快別鬧了,回頭叫太醫把脈把了出來,又說勞累著,看你回頭怎麼說呢。”

胤礽低聲笑道:“你的二爺還沒這般沒用……”

指尖顫動,沒一會兒,胸前的梅花盤扣鬆了,外衣落到了手肘處,她裹胸的汗巾竟與以前胡來過的那條很是相似,繡了幾點梅花瓣,胤礽見了下腹火熱起來,低下頭來,輕輕吻在她肩頭。

梅花瓣落下,隨後又覆上了程婉蘊的眼睛。

透過那無數絲線織就的紅色,太子爺窄窄的腰身便顯得迷濛而模糊,這霧裡看花,反倒更叫人心悸,隨著紅色顫動,程婉蘊幾乎要咬著唇才能不漏出聲響。

“叮噹”一聲,她髮髻鬆了,束髮的簪子掉在了地上,卻無人顧暇去撿了。

院子裡的石桌旁,青杏、碧桃和何保忠三人坐在一起,小太監們已經去茶房吩咐備著熱水了,幾人沒了差事,便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話。

“兩個姑姑當初到了歲數怎麼不出宮去?”何保忠打了個哈欠,隨口一問。

“家裡沒人了,出去做什麼?”碧桃隨手拿了帕子來繡,輕聲說。

青杏幫著她分線,也笑道:“娘娘待人,倒比奴婢哥哥嫂嫂待奴婢更好幾分,留在宮裡雖是為奴為婢,但卻比隨便嫁給人換銀子的好,何總管,您說是不是?”青杏和碧桃兩人年歲與程婉蘊相仿,早就過了出宮的年歲了,卻寧願在宮裡當奴才也不願回宮回家,自然是家家有本難唸的經。

何保忠嘆了口氣:“你們也不容易,咱們做奴才的,都不容易。”

“您拉倒吧,”碧桃笑著道,“毓慶宮裡頭的奴才,何總管是當之無愧第一人,誰能越過您去是不是?誰都知道,太子爺一刻都離不開您。”

這話何保忠最愛聽了,不禁挺胸疊肚撫了撫約莫有四層的下巴,笑眯眯道:“碧桃姑姑說笑了,哪兒的話,那花喇不也很得太子爺信重嘛。”

碧桃知道他愛聽,故意說:“嘿,這可不能瞎比,依我看,花喇公公也比不得您,就是一百個花喇公公,也比不上您一個呀……”可不是,何保忠這身形,這幾年越發富態了,只怕有三個花喇加起來那麼重呢。

幾人正聊得起勁呢,說了約莫有半個時辰的話,就聽屋裡有了響動,何保忠胖雖胖,但耳聰目明,幾乎立刻就滾到了門邊,果然聽見太子爺懶懶地叫了聲:“要水。”

“嗻!”何保忠在外頭應了聲,轉身給小太監使了眼色,便就站在門邊等著了。

碧桃和青杏也連忙起身過來,但她們倆心裡還是佩服的:這何保忠能得太子爺信重,果然有幾分本事的,他這純屬是一心二用,一邊跟她們侃大山,一邊還掐著點,豎著耳朵聽動靜呢,鬧歸鬧,倒一點也不耽擱主子的事。

胤礽這胡鬧了一通,渾身出了汗,又叫熱熱的水洗過,反倒身子舒暢了一些。程婉蘊再摸他額頭,竟然一點也不燒了,早上還反覆呢,吃了藥才壓下去,沒想到打架還有奇效?

“我說吧,”胤礽一臉得意,還俯下身捏了捏她的臉,“我的阿婉包治百病。”

程婉蘊坐在鏡子前頭梳頭,聞言忍不住白了他一眼,鏡子裡頭除了她,還倒映出身後還未能收拾的一片狼藉,太子爺還在裡頭,青杏碧桃都還沒敢進來,滿地上散落的衣裳都還沒撿,她從鏡子裡收回視線,半是羞半是惱地小聲道:“那汗巾子……可不許再拿走了。”

胤礽手心裡捏著一團皺巴巴柔軟的紅,上頭的梅花瓣都溼了,笑道:“不給,你回頭再做一條吧,嗯……梅花雖好,其實海棠也不錯呢!”

“休想!”程婉蘊氣得拿梳子砸他。

胤礽好脾氣地接過,還走到身後替她梳頭:“可別氣了……方才……”他含笑低頭,“是我錯了,以後不拿汗巾子蒙你了,你都哭了。”

程婉蘊備覺丟臉,人眼睛看不清的時候,其他五感便會被放大,就是身子也覺著比平常更敏感,弄到後頭是忍不住了,那眼淚……是舒服出來的。

幸好這話題被何保忠打斷了,只見門外簾子上映滿了影子,何保忠弱弱地說:“太子爺,四爺過來了,在前院偏廳侯著。”

“您快去吧,您這頭梳得極好,下回還是我自個來吧。”程婉蘊看著鏡子裡像頂著雞窩頭的自己,連忙把梳子奪了過來,連推帶搡把這煩人的爺趕走。

“哎,真是無情。”胤礽搖搖頭,邁步出去了,見何保忠縮在一邊,氣不過踢了他屁股一腳,“怎麼回回都是你個煞風景的東西。”

何保忠捂著屁股欲哭無淚:他也不想啊!

胤禛坐在廳裡喝茶,小太監還奉了點心上來,正是今兒才被弘晉和佛爾果春打下來的桂花,被茶房做成了水晶桂花糖糕,裡頭的糖是用柿子曬乾後得來的糖霜做的,不甜不膩,還有柿子的綿軟細膩,他二哥這兒每回來都有新鮮好吃的東西,胤禛趕了一日的路,午點都沒用,默默多吃了兩塊。

“老四。”胤礽一身青色家常長袍,大步進來,見他起來要跪,又連忙擺手,“咱們兩兄弟不必講究這些虛禮,坐,今兒怎麼過來了?”

胤禛笑著坐了,道:“我跟皇阿瑪請旨過來的,不知二哥身子好些了沒?皇阿瑪也念著呢,叫我要好好看看你好了沒有,可有缺的,說他那兒還有好藥,沙鄂的使臣過來帶了些西洋藥,太醫們都試過了,很見效,也託我帶過來。”

“你替我回皇阿瑪,多謝皇阿瑪念著,我都好了,過兩日就能啟程。”胤礽今兒的確神清氣爽,面色雖然還有些發白,但已經比前幾日好多了。

胤禛妥妥當當地應了。

胤礽見他似乎還有話說,便使了個眼色,何保忠便帶著人都退了下去,將偏廳的門也關了起來。他衝胤禛點了點下巴:“說吧,瞧你騎馬騎得一身汗,就知道有事。”

“老八……越來越不安分了。”胤禛鄒起眉頭來,說起大臣們在蒙古諸部王公面前大肆誇耀胤禩的事情,“連八賢王的名頭都叫出來了,看樣子朝堂上八成的人都跟他關係匪淺,席上,大哥那臉都黑透了。”

好不容易總是壓在他頭上的太子二弟不在,大宴蒙古臺吉的時候,直郡王作為長子,頭一回能跟在康熙身邊第一個的位置,椅子緊緊挨著皇阿瑪,他激動得手都抖了,喝酒喝得滿臉通紅,誰知後頭竟然被老八搶了風頭,他怎麼能不氣?

他還以為什麼大事呢,胤礽笑了,起身拍了拍弟弟的肩頭:“這也值得你一路奔波過來?實在沒必要,老八愛蹦躂就叫他蹦躂,你是知道我的,朝臣我向來是一個也不結交的。”

“可是,二哥,老八身邊的人太多了……”胤禛也急切地站了起來。

胤礽搖搖頭:“老四,你錯了。”

“不是老八身邊的人太多了,是皇阿瑪如今不想動他,他才能有今天。”胤礽指了指外頭,他這個偏廳後頭的窗子,正好能看見弘晉、茉雅奇和佛爾果春在院子裡的空地擺骨牌,興許是屋子裡擺不下,幾個孩子把骨牌挪到外頭來了。

如今已經擺成了一條大大的盤龍。

“他身邊的人再多,也像這骨牌一般,都是虛的。”胤礽轉過頭對胤禛說,對這個一向忠心於他,在他身邊那麼多年的弟弟,在溫和的面目下吐露出一點獠牙,“只要皇阿瑪在,不論是我、或是大哥、或是八弟,誰都好,只要皇阿瑪願意,咱們幾個兄弟都是那骨牌,只消輕輕一推就全倒了……不必忌憚他,也不必嫉妒他,那戲詞怎麼唱的來著……”

話還沒說完,胤禛心裡如擂鼓一般跳了起來,頓時跪了下去:“二哥!”

這話就是對他,也不能說!

“眼見他起高樓,眼見他宴賓客,眼見他樓塌了。”胤礽卻沉聲說道,“一動不如一靜,別被這虛幻擾了心神,回去你該做什麼做什麼,不必再過來了。”

“是……”胤禛眼睛有點發熱。

“聽說你福晉有了,回頭去看看她,今晚就趕回去,不要在我這兒逗留太久,切記,若朝臣都站在老八那邊,大哥絕不會放過他,只怕要有動作也是這一兩日了,他不是能忍聲吞氣、君子報仇十年不晚的人。你這時候出來,反倒容易被當了筏子。”胤礽把人一把拉起來,“這是掏心窩子的話,你聽了也就罷了,去吧。”

胤禛白著一張臉出去了,過門檻時,甚至腳下還有些踉蹌。

他知道二哥是在教他,但有時候真相太殘忍了,皇阿瑪到底當他們兄弟是兒子,還是一張隨時能打出去的骨牌?

他心裡雖然震動非常,但還是很聽胤礽的話,強壯鎮定去烏拉那拉氏那頭問了她的起居,就又匆匆騎上快馬趕回木蘭,他知道那一番話是二哥冒著極大的風險教他,要把他從這些旋渦里拉出來。

這份情誼,他牢牢記住了。

就在胤禛趕回木蘭的當晚,他正要將二哥的身子情況回了康熙,誰知,行到御帳門口卻被梁九功攔了。

御帳的簾子遮得嚴嚴實實,周圍全是禁軍,裡三層外三層,三班輪著巡視。梁九功站在門口衝他輕輕搖頭,神色嚴肅,低聲道:“直郡王在裡頭,四爺請回吧。”

胤禛心底便是咯噔一下,密密麻麻的寒戰爬上了後背,果然叫二哥說準了?

第167章起風

今兒是個陰沉沉的天,秋老虎又殺了個回馬槍,因此今兒即便在熱河也覺著從遠處蒼色起伏的山川中吹來的夜風都透著一股難耐的燥熱,讓人心裡也沉悶了起來。

明黃大帳內,康熙套一件石青緙絲夾棉背心,裡頭是香色龍袍,頭戴一頂萬字壽福蜀錦秋帽,摻雜著一根根銀絲的辮子垂在腦後,斜斜地歪在鋪了狼皮的黃花梨束腰馬蹄足長塌上,半垂著眼皮,手裡捏著汝窯冰片紋蓋碗,一下一下地颳著茶沫子。

“說吧,深夜秘闖朕的大帳,一來又跪著不肯起來,直郡王是遭了什麼冤情不曾?”

梁九功剛勸走四貝勒爺,悄沒生息地走了進來,就聽見康熙這彷彿透著陣陣寒意的話語,叫梁九功的心都跳錯了一拍,愈發屏聲凝神地侯立在燈燭的陰影裡,頭埋地低低的,只盯著腳尖,權當自個是瞎了聾了。

胤褆直挺挺地跪在地上,他手緊握成拳,一副義憤填膺的模樣:“皇阿瑪,不是兒子有什麼冤屈,是兒子不願皇阿瑪受老八那面善心奸的混帳矇騙了!兒子早就發覺他心思詭秘,苦於沒有證據,不敢報到皇阿瑪這兒來,但天網恢恢疏而不漏,常在河邊站哪有不溼鞋,他壞事辦多了,總算露出了馬腳!請皇阿瑪明鑑!您不覺著這回太子二弟病得蹊蹺嗎?兒子有確鑿證據,老八有不臣之心,還收留江湖道士鎮咒太子!”

康熙登時抬起頭來,眼眸裡瞬間射出噬人冷厲的光:“你說什麼?”

胤褆豁了出去,叩了頭大聲地說:“兒子所言句句不虛!老八府裡養了個叫張明德的道士,聽說是個江湖高人呢,很有幾分神通,那江湖騙子先是給老八算了命,對他連連誇讚,說他未來是貴不可言的命數!他已是皇阿哥,還能如何貴不可言?再往上,還不是想圖謀二弟的位置!聽了這樣其心可誅、大背臣道的話,老八卻沒把人打出去,反倒聽了高興極了,給那張明德買了宅子,悄悄安在郊外,每個月都去問計,這事兒老九老十都知道,還說常在郊外那宅子裡酬神祭禮,也不知是拜的哪門子神呢!皇阿瑪若是不信,一查就知!”

老八聰明謹慎,不敢留張明德在自個府裡,用門下奴才的名字買了間宅子把人藏在那兒,自以為做得天衣無縫,他卻不知道胤褆早就眼不錯地盯著他和張明德了。張明德跟他說了什麼話、做了什麼事,也都一字不差地傳到他耳朵裡。

這就是明珠為他留下最有一計了。

胤褆跪在那兒,腦海中卻浮現出明珠自知壽數不長,叫揆敘給他託了話,他急匆匆趕到舅舅的病榻前,就見他掙扎著攥住他的手,眼眸亮得驚人:“我死了,外頭那些人樹倒猢猻散,郡王爺不用怕,這些不忠的人一個也不用留,只看他們投靠了哪兒邊,再看八爺出不出手,他若貪心,定會拉攏那些文臣。郡王爺千萬不要動,且由著他……回頭,咱們送他一份大禮,也好就此跳出來……”他猛地一陣咳嗽,吐在痰盂裡的卻是殷紅的血,看得胤褆心裡不是滋味,可明珠卻又換上了親和的口吻,像小時候教他讀書那樣,輕聲道,“大爺您記著,如今太子爺動不得了,您那份心,記著,萬萬記著,再不可漏出來半點,咱們家把東宮得罪完了,日後指定是不好過了,但您記著,活著!好好活著!比什麼都重要……”

胤褆走出納蘭府,外頭是碧藍無雲的天,一絲風都沒有,日頭明晃晃打在他身上,他卻覺著冷。明珠臨終的話句句懇切,一直縈繞在他腦海中,長久以來都無法忘懷。

等到今日,皇阿瑪在熱河大宴群臣,胤褆看著老八被朝臣簇擁、阿諛奉承,那副始終和善仁慈的笑臉,又假惺惺地跪下對皇阿瑪請罪說自己擔當不起,皇阿瑪不以為意,笑道:“你近來差事辦得事事妥當,他們說的誇大了些,但也不無道理。”

胤褆聽得牙都快咬出血了。

就算明珠提前料到,也跟他說過老八不會安分,但看著老八落井下石、不過養母的恩情,肆無忌憚地招攬原本是“明珠黨”的官員,胤褆又怎會忍得下這口氣?他氣得肚子都快炸了!這沒良心的小白眼狼,小時候若非託庇在惠妃和他的羽翼下,他這個辛者庫出身的庶妃之子焉能活到今日?當初良妃極為得寵,深受六宮忌憚,惠妃發覺老八身邊的奴才冬日半夜開窗,立刻把人挪到自己屋子裡養著,又把他身邊的人杖斃,這才沒被人害死。

不管惠妃當初是一時大發善心,還是怕沒養好這個養子受康熙責備,但救了他的命又把他養大是事實!就算後頭他去了孝懿皇后宮裡,那也是額娘養了他那麼多年!

胤褆恨恨地想,當初就該讓額娘由著他被奴才們作踐死,也就不會有今日的事了!

他藉著這七分真三分假的怒氣,他這狀告得倒沒讓康熙有所懷疑。

在康熙眼裡,老大一向就是這樣,魯莽又小氣,不如保成有肚量願意拉扯兄弟上進,他是個獨夫,這樣的人只能當將才,當不得帥。他平日裡看不慣弟弟出風頭是常有的事,只是這回他說得言之鑿鑿,讓康熙不得不留了個心眼。

“朕知道了,你先下去吧,對外不許渾說,朕自會查明。”康熙對巫蠱之事深痛惡覺,但耐不住人人都偏信這個,若老八真的留了個道士在身邊弄什麼神異之象,便如老大所說,他這是養得心大了,已經不能再留!康熙之所以留著老八,一是這是他的兒子,老八這樣急切,他也知道,憐惜他出身卑微卻有幾分能力,用一用也沒什麼,正好也能看清這朝堂上是怎樣的一灘渾水,這些圍繞在他身邊的人是忠是奸。

二是明珠和索額圖都走了,康熙自個也老了,保成謹慎愛惜羽毛,從不結交朝臣宗室,但這些愛鑽營的人怎麼會就此罷休?他們需要立一個主心骨、一個以權謀私的擋箭牌,老八是順勢而為,也是被這群人托起來的。

康熙不過是覺著這些人願意託著老八,總比託老大好,老大有軍功有是長子身份,回頭勢力大了,處置起來牽連太多……可誰知道,他一時的放縱,想著放長線釣大魚,卻險些害了保成!康熙想到胤褆說老八指使道士鎮魘太子,不由心驚肉跳,保成這病的確來得蹊蹺,早上還能騎馬,下午坐著馬車反倒就發了病!

康熙是半點都沒覺著自己把兒子累著了,作為常年加班加點處理朝政的人,馬車上看摺子這種事情不是很正常嗎?一年出去七八回不是很正常嗎?每天工作到深夜不是很正常嗎?什麼?居然會累病?不可能!多喝兩碗參湯提提神繼續幹!

這樣一想,康熙就坐不住了,君過一體,康熙都這把年紀了,太子素來又恭敬仁和,素無過錯,即便有十幾個成年的兒子,他也壓根沒有考慮過讓其他兒子繼承大統。老大魯莽,老三小心眼,老四刻薄,老五平庸,老七殘疾,老八卑賤還無子嗣,老九老十不成器,十二十三十四都有輔政之才無統御天下之能,往後的孩子太小了……若是太子出了什麼事,這天下、這江山可怎麼辦??

他心急如焚,一擺手把梁九功叫過來,低聲讓人快馬回京去查這件事,再讓人進宮把毓慶宮和擷芳殿都翻個底朝天。隨後康熙聲音輕輕一頓,似乎想到了什麼,低聲讓外頭的侍衛進來,眼裡滿是試探與防備:“你去跟十三、十四阿哥說,朕命他們親自去一趟張家口行宮,把太子的車架、隨身行李都徹查個遍,看看裡頭是不是藏有巫咒之物,其他的話,一個字都不要說。”

胤褆捅開了兄弟反目的窗戶紙,原來他的兒子在他看不見的地方已經鬧成了這樣?康熙望著外頭越發沉沉的夜色,心也越來越冷、越來越硬。想起今日老四著急忙慌要去探望太子的病情,老四這麼著急,真是為了太子的病情,還是為了給他的好二哥報信?今兒這事兒究竟是老大對老八嫉恨不滿,還是後頭仍有黃雀……

這個黃雀,會是他的保成嗎?

康熙身為帝王的老毛病又犯了,即便是那樣恭敬、親手養大的兒子,他仍然無法完全放心。

且試一試,保成若是無辜,自然不會有事。

隨後又急召弘暄和弘晳,讓太監們將兩個皇孫的毛氈大帳移到自個這御帳後頭安置,納入禁軍時時刻刻看顧的範圍裡。康熙是個想得很深又未雨綢繆的人,他臉色極差,萬一保成保不住了,他難不成也要學朱元璋立皇太孫了嗎?

隨後又想起在他身邊任一等侍衛長的事鄂倫岱,外頭的侍衛近半都是佟家的人,這一半還握在隆科多的手裡,康熙想到自己的身家性命竟然都握在老八手裡,若是他真有什麼異心,豈不是倒戈枕在脖頸上?立刻又沉聲命令道:“將善撲營總管耿額、九門提督託合齊叫過來,將朕身邊的侍衛全都換了!即刻就去辦!”

梁九功連忙出去吩咐,夜裡圍場裡頓時一通忙亂。

十三和十四今兒親自下場跟蒙古勇士摔跤、賽馬,累得夠嗆。十三是個豁達的,不計較十四以前的事,兩人如今交情又好了起來,兩人便睡在同一個帳子裡,說著說著話就睡著了,直到被外頭亂糟糟的馬蹄聲驚醒,才睜開眼就被闖進來的帶刀侍衛嚇了一跳,那人急忙叩頭請罪,雙手高高舉起康熙的明黃手令牌:“奴才有罪,驚擾二位爺了,只是皇上有旨,請十三爺、十四爺即刻奉旨前往張家口行宮,徹查太子爺窩藏厭勝之物一案,請二位爺立刻啟程,不許耽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