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也怨不得她,如今宮裡、朝堂都不知該如何稱呼兩位皇上,康熙去年雖寫了禪位詔書,但名義上已是新君與太上皇的胤礽與康熙卻仍舊沒什麼變化,胤礽任居毓慶宮,康熙仍居乾清宮,胤礽仍每日陪康熙上朝,坐在下頭的小圈椅上,只是坐墊也換成了明黃色,康熙即便瘦幹了臉,卻也依舊緊握著朝堂大事,文武百官、領侍衛內大臣都先到乾清宮請旨,才再拐道去毓慶宮去問安、彙報日常瑣事。

曾有臣子上書請旨舉辦禪位大典,康熙留中不發,又有臣子上書試探請旨擇吉日舉辦新君登基大典,康熙依舊留中不發,於是朝野、宮闈內外都有些摸不著頭腦:太上皇這到底是想退還是不想退啊?

禪位詔書下來,除了將原本太子爺的規制都往上拔了拔,如可穿明黃、可用龍紋,其他似乎都沒什麼變化,幾個皇阿哥原本因這個詔書震驚得無以復加,尤其八爺,聽聞在府邸大醉三日,邊哭邊笑狀若瘋癲,八福晉還傳出諸如太子爺登基,他們項上人頭豈能保全之流的混賬話,被康熙知道後下了當眾仗責二十的懲罰,也是丟夠了八爺和八爺府上的臉面。

但之後康熙猶猶豫豫、拖拖拉拉的做派又漸漸將這些流言蜚語引向了另一邊,每逢朝會,胤礽都要面對胤褆、胤禟或是胤峨那種又可憐又古怪的眼神。

有一回散了朝,胤禟正好找他說起商貿的事,他說他想學英吉利成立個什麼西洋公司,跟他們走一樣的路子,弄些大船、戰艦去外頭僱人,運到澳洲去放羊、種田,然後再將東西運回來賣。胤禟笑道:“二哥,你也知道我別無所好,就愛這商賈之事,我成日裡在京城也無趣,都三十幾的人了,這麼庸庸碌碌也沒勁,您覺著這主意怎麼著?您若是不放心我,您找人跟著我,我也不帶親衛,用您的人怎麼樣?”

胤礽倒是沒那麼小氣,還不至於忌憚弟弟到這份上,當然,主要是胤禟他知道他沒那份心,若是老八,他指定一口否決,不然不出一年半載,那澳洲只怕就不叫澳洲了,要改叫八賢王洲了。

他看著胤禟一副興沖沖恨不得今日就出海的模樣,笑道:“你這想頭可和宜額娘商議過了?宜額娘願不願意?別我這頭答應了你,回頭毓慶宮的門就被宜額娘氣得踹倒了。”

“二哥放心,額娘那頭我自有辦法,”胤禟搔了搔臉皮,隨即又拍了拍胸脯,嬉笑道:“您既然這麼說,君無戲言,那我就當您答應了!您放心,我不佔您便宜,你借幾個熟悉往來澳洲、非洲或美洲的嫻熟水手給我,我定許重金相聘,出海的船也不貪您一兩銀子,我自掏腰包!”

胤礽笑了:“在我這頭,去就去吧,二哥不攔著你……”

話還沒說完,胤禟就一蹦三尺高“太好了!”轉頭就往剛套好車的貼身太監腦門上一拍,“套什麼車,今兒不出宮,我要進宮找額娘說話!”

胤礽看他那興奮樣,又提醒了一句:“記得先跟皇阿瑪請旨去。只要你請到了旨意,二哥也不小氣,回頭包些銀子送到你府上,就當資助你買兩艘船。”

胤禟聞言就踉蹌了一下,聽見康熙的名字就彷彿老鼠見了貓,他有點苦惱地撇了撇嘴,皇子想出海做生意,老爺子還真不一定能同意,他嘆了口氣,抬眼看了看胤礽竟然流露出一點同情,想起二哥如今“登基”一年多了,除了換了幾件衣裳,連“朕”都還不敢自稱,便走上前來嘆了一聲,小聲湊到胤礽耳畔道:“二哥,你過得真苦,哎!”

說完撒腿就跑。

獨留胤礽站在原地,哭笑不得地搖搖頭。

前幾年兄弟們還打得不可開交,但康熙那一道禪讓詔書下來,兄弟們都安服了不少,有一算一都開始另謀生路了,六部的差事就那麼點,十幾個兄弟怎麼瓜分得乾淨?皇阿哥又不許隨意出京,更不能像前明似的就藩各地,當一回土皇帝,好歹都是康熙嚴格要求長大的兒子,一身本事無處使,只能當豬圈養在京城,那誰受得了?胤禟算是開了個頭,後續來找他某差事的弟弟、侄子只怕一大把。

但這樣的煩惱,胤礽到底還是喜聞樂見的,比起上輩子兄弟反目、幾乎兵戎相見最後兩敗俱傷的結局,這樣或許更好一些。都是一塊兒長大的兄弟,打斷骨頭連著筋,一面防備著,一面卻也希望他們能好好的,若人人都能這樣為國出力,何愁將來大清不好?

這麼一想,得虧有個遙遠的澳洲,即便看不慣的弟弟也能一巴掌拍過去開荒,倒也不錯呢。

胤礽想了想,心裡又順暢了。

至於這有關嗣皇帝與太上皇的禮法,胤礽倒是不著急,皇阿瑪一病,他就好似趕鴨子上架一般,即便當了四十年太子,這當皇帝也是大姑娘上轎頭一回,皇阿瑪不肯放權倒也有好處,胤礽發現康熙心裡有點不得勁,壓著該辦的事不辦,便總是早早就披衣起身去乾清宮,一面是儘儘孝心,他從夢中已經知道了皇阿瑪的壽數,因此他心裡是另一份煎熬與難過,並不大在意如今所謂“名不正言不順”的情形;另一面正好能從皇阿瑪身上學習帝王心術,那些平衡人心的謀略,他終究是比不上皇阿瑪的;還有就是……大臣們也不必兩頭跑了,反正事事都要先請皇阿瑪裁奪,他正好在那兒當個吉祥物,也省得他們多費口舌和腿腳。

若是算上夢中的前世,二世為人,以及四十年太子生涯,唯一磨練出來的便是他這心性。

阿婉常說,看得開活得久,這是話糙理不糙。

而他沉穩內斂、平和淡然的態度,也讓康熙與一眾大臣心服口服。

但這事兒也不能就這麼拖下去,尤其是漢臣們各個都心急如焚、夜不能寐——哪個正經朝代有兩個皇帝臨朝,這簡直在挑戰他們這群迂腐古板士大夫的精神底線!康熙似乎早就料到大臣們不會善罷甘休,把胤礽獨留京城,自個打著奉養嫡母的名號帶著太皇太后(原皇太后博爾濟吉特氏,禪讓詔書下了以後,便先稱呼太皇太后)溜到暢春園住了大半年也不回來。

朝臣們這下可就苦了,天沒亮要先去暢春園給康熙請安,然後再馬不停蹄趕回宮裡給胤礽彙報國事,來回跑了大半年忍不下去了,正謀劃著聯名上書,誰知還沒動作呢,太皇太后的親妹妹淑惠太妃卻因貪吃了兩塊茯苓糕噎了嗓子,雖被及時趕來的太醫以拳擊背數次擊出,但淑惠太妃年紀大了,還是沒承受住,當晚就發起高熱來,過兩日似乎還染了風寒,約莫捱了十幾日,仍舊無力迴天,薨逝在壽康宮北院。

這事兒發生的時候康熙與太皇太后都還在暢春園,康熙侍奉聽聞訊息悲痛欲絕也病倒的太皇太后自暢春園回宮,又因淑惠太妃薨逝之事而決定輟朝三日,再急召自幼養在淑惠太妃膝下的十七阿哥進宮為太妃扶棺送殯,宮裡也為此再次換上了一片白色。

程婉蘊與胤礽摘了冠上的纓緯、帶著毓慶宮的孩子們日日早晚前往壽康宮致哀,等淑惠太妃的蘆棚拆了,起靈奉安孝東陵,太皇太后還是病著,且毫無起色,康熙心中有些不祥之意,自己也懨懨地不大開懷,天一冷也咳嗽了起來,這下宮裡最尊貴的兩個人都病著,康熙便乾脆讓宮裡依舊停了樂聲,又戒了大魚大肉給太皇太后吃齋祈福,兩個都是年老多病的老人家,這點小病痛幾乎日日不斷,於是胤礽白日裡去給皇阿瑪、皇瑪嬤請安侍疾,夜裡便還是照常關起門來過自己的日子,讓被家國日常瑣事累了一年多的自己得以有所喘息,能在毓慶宮偷閒一小會兒。

深秋蕭寒,今日夜裡仍舊下了一點雨,滴滴答答的簷聲只怕又要滴到天明,說起來這今年的秋日真是纏綿,宮裡的打更太監敲著梆子沿著宮牆走過時都不唱“天乾物燥、小心火燭”了,而是改成了“秋報福雨,河清海晏”,倒也算機靈。毓慶宮各處宮門的值房太監聽著“梆梆”的打更聲遠去,也關閉宮門下了鑰,打著哈欠回屋裡烤火。

毓慶宮被綿綿細雨籠罩得夜色朦朧、燈火溫軟,後罩房的玻璃窗上掛了細白絹紗簾子,被雨水、宮燈這麼一映,只見上頭映了圍爐相依的二人剪影,模模糊糊不甚清晰,卻還是能看見已等同身為帝王的胤礽挽起袖子替程婉蘊挾菜,兩人吃著飯說著話,也不知說了什麼便一齊笑了起來,程婉蘊笑倒在胤礽懷裡,胤礽便也含笑抬手替她揉著笑痛的肚子,兩人的影子恍若合成了一人,叫舉著傘進來的茉雅奇遠遠便望得一怔。

自打她降生之日起,她就從未見過阿瑪對額娘如此,他們即便是不曾決裂的那幾年,也是規規矩矩地對坐,由各自的侍膳太監夾菜、分湯,偶爾說幾句話,更多的是沉默到底。她經常回想起來,也總覺著正殿裡似乎總是安安靜靜,沒什麼人聲的,鼻尖裡也都是清苦藥味,似乎永遠都這樣。

此時此刻,望著窗上的人影,她不知道自己該不該進去,約莫與宮女在門邊徘徊了一會兒,卻見守在院子裡的青杏已瞧見她了,連忙迎上前來福身:“二格格來了?皇上還在用膳,可是有什麼著急的事?奴婢替您回稟。”

說著又接過她手中的傘,替她攏了攏披風。

茉雅奇嘆了口氣,有些躊躇地抬眼望去:“是額娘老毛病犯了,說是心口絞痛,如今下了鑰,想請程佳額娘要個對牌請相熟的太醫過來瞧瞧。”

“這事兒容易,二格格到暖和的偏廳稍候片刻。”青杏將她安頓好,才快步過去回話。

沒一會兒,她又返回來屈膝道:“已著人去請太醫了,二格格別急,皇上、娘娘這邊請格格過去。”

如今毓慶宮的稱呼也是一團亂麻,胤礽已被稱呼為皇上,但他自個都還沒正式登基,他後院的女人自然也沒有大封,因此茉雅奇還稱為二格格,程婉蘊的“太子嬪”封號不能用了,只能模糊地喚作娘娘。

茉雅奇便笑著謝過,抬手撫了撫頭上的旗頭,正了正衣裳便過去了。她如今已是婦人打扮——去年她正式出嫁,嫁給了託合齊的兒子萬琉哈蘇日泰,但太子妃身子不好,她即便出嫁也時常進宮陪伴額娘,正好蘇日泰也在內務府當差,兩人時常一同進宮又一同出宮,總歸是新婚夫妻還黏糊著呢,婚後她還算美滿,蘇日泰不善言辭,但總是能將心比心為她著想,她已很滿足了。

往常她不大會在宮裡留宿,但今日太子妃舊疾犯了,她便留了下來。

進了暖閣裡,程婉蘊與胤礽仍舊家常打扮坐在暖炕上,膳桌已經撤下了,兩人倒也捱得不近了,但屋子裡還殘留著食物的香氣,夾在暖暖的炭火裡,烘得人腳步都不經意變輕了。

茉雅奇跪下請安:“女兒見過皇阿瑪、程佳額娘,貿然打攪長輩用膳,是女兒的不是。”

“何必計較這些?額林珠天遙地遠咱們難得見一次,你能常常進宮來盡孝,是咱們為人父母的福分。”程婉蘊溫和地下了炕將她攙起來,讓她坐在繡墩上,“聽額駙說你這幾日胃口不開,可是為什麼?”

胤礽便也介面:“小病也不可輕忽,回頭太醫來了也叫他給你診診脈。”

茉雅奇紅了臉,小聲道:“蘇日泰也是的,怎麼這點小事也告到阿瑪和程佳額娘這裡來了?”

“他可不是故意告狀,是在內務府挖地三尺地尋手藝好的廚子,竟尋到三寶的徒弟六寶頭上來了。”程婉蘊捂嘴笑道,又拍拍她的手,“額駙心疼你,這很好,我做主把六寶給你,你改日就領出宮去,可不許為了這事兒回去教訓他。”

三寶的兩個大徒弟,四寶跟著額林珠去了蒙古,五寶送給了烏希哈,因此如今宮裡便排到了六寶,茉雅奇出嫁時沒好意思開口要,她能留嫁京城,已是佔了便宜了,哪裡好意思開口要人?誰知自家額駙傻愣愣的四處打聽……倒顯得她饞嘴貓似的,茉雅奇聽完更是紅透了臉,吶吶地點頭。

一家子溫言敘話倒也溫馨,程婉蘊細細地問茉雅奇婚後的生活,從茉雅奇低得快聽不見的羞澀語氣裡,她總算確信蘇日泰是個好的,不是善於偽裝的渣男,於是也換上了更真心的笑容。

另一頭,正再正殿為石氏診脈的太醫卻眉頭緊鎖,隔著帳子雖看不真切,但太醫還是能看清裡頭躺著的人形銷骨立,捂著胸口呼吸急促,臉色也漸漸青白了起來。石氏臥病多年,不知換了多少太醫,都說是消渴症,只能常年吃藥、精心伺候飲食養著,是無法治癒的。這病使人陰津虧耗,越是患消渴日久,病情失控,則陰損及陽,熱灼津虧血瘀,而致氣陰兩傷,之後便會氣血逆亂,生出旁的許多病來,有些人不僅會與石氏一般眩暈、胸痺,還會耳聾、目盲,漸漸不能行走。

出現這些症狀,便是體內臟器已損,病入膏肓了。

太醫暗自嘆息,面上卻不顯,沉吟片刻才道:“我開個參黃下消方,每日一劑服用。”

利媽媽等人屈膝謝過,便分了畫戟、越女出去外間伺候太醫開方,又預備遣人到後罩房知會皇上一聲順帶將對牌交了,但太醫聽聞後卻抬手止住了正要往後罩房走去的小太監,一邊提筆寫藥方,一邊道:“請公公稍後片刻,下官也要隨公公一同前去向皇上稟報娘娘的病情。”

娘娘久病,方子開了那麼多年什麼方子也試過了,如今吃的藥也大同小異,以前太子爺還是太子爺時,就不大耐煩回回都聽娘娘的病情,後來她們也只是跟何保忠說一聲,因此太醫都是開了方就走的……如今怎麼……

畫戟與越女聽了面面相覷,不禁都心裡都打起鼓來了。

第189章登基

那一夜太醫披著蓑衣,冒雨過來說了幾句語焉不詳的話,暗示石氏病篤,已藥石罔醫,只能用各類金貴藥材竭力拖延日子,胤礽沉默了片刻便道:“竭力救治娘娘。”

後來,程婉蘊再回想起來,總會覺著那便是之後所有離別的開端。

康熙五十六年十二月,宮裡先送走了太皇太后。

因中風多年,康熙這些年日漸腿腳不便、目眩頭暈而不能行,患上了腿疾的他仍堅持用錦帕裹足到寧壽宮親奉湯藥,直到太皇太后彌留昏迷之極,康熙跪在床榻邊緊緊攥住嫡母的手,將太皇太后手貼在臉頰上,不斷地呼喊著:“額娘,兒子在這裡。”

太皇太后竟真的因這一聲聲呼喚從昏迷中醒來,已口不能言的她竭力睜開眼,深深地望了康熙一眼,才不舍地離去。

她與康熙之間的緣分是這樣奇妙,康熙生下來百日,十四歲的她被確立為順治的第二任皇后,而終生都被順治冷落的她,二十一歲守寡,一生無兒無女,唯有這個沒有血緣關係的兒子,孝敬她、尊重她長達五十七年的光陰,讓她在這宮裡仍有人真心相待。她前幾年齒搖疼痛,心中悶悶不樂,康熙得知這樣的小事也特意過來寬慰她道:“額娘聖壽已過七旬,等您百歲,您的孫兒只怕牙齒都要掉光了,朕常聽民言道,老人齒搖脫落,於子孫有益,我們這些做兒孫的,全仰賴額娘您的慈闈福澤綿長。”逗得她不由歡欣笑了出來。

因此,她看向康熙的最後一眼,正包含著沉澱了五十幾年的感激與眷戀。

太皇太后去世後,康熙送走了他這輩子最後一個至親長輩,深受打擊,不論誰勸解都不聽,從太皇太后崩逝那天起,直到第二年的正月,宮裡連年都沒有過,康熙也一直住在內廷東六宮出入的蒼震門內,裡頭搭了蘆棚,他哪怕年老體虛,仍堅持親身為嫡母結結實實守滿了七七四十九日孝。

沒過兩個月,康熙五十七年的三月,毓慶宮正殿裡報了喪,原是太子妃石氏病逝。因康熙硬生生扛了數年不肯舉辦新皇的登基大典,這下好了,內務府把腦袋抓破了都不知要用什麼喪儀來安頓石氏的身後事,最後還是小心翼翼地上奏康熙,康熙對石氏已無任何情面,冷冷批了一句:“就按太子妃的規制下葬。”

雖說不大體面,但總算有了章程,內務府總算能風風火火地操辦了起來。

石氏總歸是太子妃、是孩子們的嫡母,那段日子弘暄弘晳弘晉等人也在蘆棚裡住了不少日子,等撤了靈堂幾人出來都鬍子拉碴瘦了一圈,還把兩個兒媳婦心疼得掉了眼淚。程婉蘊倒是看著瘦了一圈的弘晉很是滿意,他貪圖口腹之慾,越長大越是吃得有些胖了,吃了這頓苦瘦下來倒顯得結實多了。

又不過三年多,康熙攜胤礽及其他皇子一同去西山遊獵後感染風寒,駐蹕暢春園時已無法起身。比起歷史上皇位交接的驚心動魄,此時此時,胤礽都已被人喊了數年名不正言不順的“皇上”了,膝下孫兒也有了六七個,就連弘晉都在選福晉了,因此,朝野內外聽聞這個訊息後內心都有了感召,平靜如水。

滿朝文武大臣的內心:啊,皇上終於要當皇上了。

胤褆早就放棄和他這個太子二弟相爭了,這幾年除了練兵,就是在家納妾、造兒子,不到十年間已生了十幾個兒女,讓他走路腰桿都挺直了,為了在子嗣上頭贏過胤礽而揚眉吐氣。就連圈禁快十年的八爺胤禩也在不斷地努力中生了個兒子,雖說八福晉在洗三宴上臉臭得像死了爹,但八爺總算不會絕嗣了。

馬車在雪中搖晃,程婉蘊摟著弘晳的小兒子永瑾、弘暄的女兒格福克真格(滿語美麗鮮豔的意思)坐著,馬車在大雪中往暢春園疾馳而去。這場突如其來的大雪似乎也正預兆著什麼,太上皇、皇上、各位王爺、皇孫去西山打獵,程婉蘊自然留在宮裡,爺們出去浪的時候,她也從不虧待自己,不是與王嬪、高答應、唐側福晉等人聚一塊兒抹骨牌,便是坐在院子裡楓樹下靜靜地等秋風掠過,帶來絲絲涼意。

後罩房的楓樹下有兩個微微凸起的小土包,土包上種滿了各色花草,裡頭靜靜躺著咪咪和旺財的屍骨,咪咪是康熙五十三年走的,是極長壽的貓咪了,它還是隻處處留情的渣貓,毓慶宮內外都有它的情人與孩子,它的子嗣程婉蘊也數不清有多少隻了,常住在毓慶宮裡的便還是咪咪頭一胎生的那些,其他的“私生子”因母貓沒留在毓慶宮裡,便生在紫禁城各處,有時會在別的宮巷裡突然見到一隻長毛的虎斑大貓,青杏便會頗為懷念地道:“這貓也極像咪咪小時候的模樣呢。”

程婉蘊也每每都會駐足多看幾眼。

宮巷那麼長,硃紅的漆每年都新刷一遍,那黃白毛的大貓豎著大大的毛尾巴,踩著金色屋瓦漸漸走近陽光裡去了,程婉蘊一直望著,直到眼睛被陽光刺痛到流下眼淚,才垂下眼皮來。

程婉蘊略微出神,只聽外頭車伕忽然低聲驚呼一聲,馬車車輪似乎膈到了雪下的石子,猛地顛簸了一下,兩個小孫子小孫女本來窩在程婉蘊懷裡睡得正香,被晃醒了以後,格福克真格便揉揉眼睛抓著程婉蘊的衣襟坐起來,奶聲奶氣地問道:“瑪嬤,外頭是什麼聲音啊?”

比他們倆年歲大的重孫都跟著去打獵了,也只剩下這兩個小蘿蔔頭還不大知道發生了什麼事,尤其永瑾,醒了以後還從懷裡掏出塊窩絲糖塞嘴裡。弘暄和弘晳二人的子女緣很是其妙,弘暄是一兒一女交替著降生,如今兩兒兩女很是平均,弘晳卻連生了三個兒子,舒和饞閨女都快饞魔怔了,對寧聶麗齊格和格福克真格兩個侄女比親額娘對女兒還親不說,還偷偷叫人到香火鼎盛的法王寺去上香求女。

被格福克真格這麼一問,程婉蘊這才驚覺,外頭似乎正不斷地敲響著什麼聲音,她掀開車簾,拼命往暢春園趕去的馬車在寬闊的車道上艱難前行,內城兩邊的大宅子原本都靜靜地沉睡在大雪中,路上幾乎沒有一個行人,但因那連綿不絕的雲板聲、還有混在九道內城門的鐘鼓樓重重敲上的暮鼓聲,兩邊的大門裡有不少人冒雪推開了宅門,站在門邊無言地眺望著,人越來越多,卻只是相互張望,整條街仍舊靜寂無聲,倒顯得格外淒涼。

程婉蘊不知為何也跟著眼眶一熱,低頭拿手背擦了擦眼睛,啞聲道:“是真龍歸天了。”

永瑾才四歲,懵懵懂懂,格福克真格大他一歲,卻好似明白了什麼,嘴角扁了扁,便下意識張開手臂抱住了弟弟。

程婉蘊趕到暢春園後,扯著兩個小孩子步履匆匆,卻遠遠便見清溪書屋外的長廊上燈火輝煌,帶刀侍衛全都摘了帽纓,像被釘子釘在原地似的分列站在兩邊,再往前還有已換上白衣的七八個太監,擎著剛找出來的白紗燈籠,垂著臉站在那兒,程婉蘊這時才有了真實感覺:康熙已經駕崩了。

清源書屋裡圍滿了大臣與宗室,因皇上連年病痛是有目共睹,打獵回來吃了酒吹了風便突然不行了也是在大臣與皇子的眼皮子底下發生的,這次沒人對皇上的病生出一點疑慮,但胤褆還是心裡難受——康熙臨終前甚至還能說幾句話,但他就像這幾十年來一般,眼裡總是頭一個看到胤礽。

胤礽跪在床榻邊上,已經哭到臉頰上的肉都一抽一抽了,低埋著頭根本說不出話來,卻忽然被一隻枯瘦的手掌撫上頭頂。

那隻手輕飄飄的沒有任何力氣了,正如那艱難地喘著氣開口說話的人一般:“保成……”

胤礽猝然抬起淚眼來,康熙虛弱、蒼老地凝望著他,眼裡卻有一絲欣慰——他不知為何在最後的這段日子裡總是噩夢纏身,夢見許多可怖又可笑的事,他似乎夢見過他忍著錐心之痛慟哭著將保成廢了,真是可笑至極!醒來後雖將那夢中事忘了大半,但還是有一絲悲哀殘留心中,他怎會如此荒唐呢?這可是他最引以為傲的兒子——

“保成,阿瑪要走了。”

“這江山日後就交託到你手上了。”

話音未落,那隻手便垂落下來了,滿屋子的人頓時齊刷刷跪下,也不知是誰先嗚咽出聲,胤礽還怔怔地捧著康熙的手,身後已哭聲震天。

康熙六十一年十月,清聖祖康熙帝在暢春園清源書屋駕崩,繼任皇帝胤礽正式親政。

國不可一日無君,大行皇帝遺體入梓宮奉安時,胤礽便開始主持一切大政,原本混亂無度的禮法很快糾正過來,胤礽先有條不紊地按照祖制安排好了國喪諸事,先開釋了八阿哥胤禩,著他到皇陵給大行皇帝守陵,又命人出海召胤禟回京奔喪,他自個帶著三個兒子日日守在清源書屋前頭搭的蘆棚裡守孝,足足等康熙的百日祭過後,才開始預備新君登基的各項雜務。

比如擬定新的年號、比如任命雍親王為總理王大臣,賜大內行走,隨時參政軍事;調直親王前往白哈兒湖守城戍邊、內攘蒙古各部,外振沙鄂野心;命誠親王胤祉繼續編纂新朝曆法;命恆親王胤祺主理宗人府;著封十三貝勒胤祥為怡親王,主理兵部,並辦理京城內外防務事宜等等;著封十四貝勒為敏郡王,協理兵部事宜等等……

以及……

胤礽高高階坐在寬大的雕龍寶座之上,面對下頭吵成一鍋粥的文武大臣們,仍能面帶微笑,靜靜地看著他們相互攻訐詆譭,口水噴了滿臉。

張廷玉位列在前,快速地用餘光瞥了眼新皇,心裡不禁感嘆,新皇的脾氣是真的好,若是先帝,早就咆哮著把下頭的臣子挨個懟過去了。

他是康熙晚年非常寵信看重的臣子,因此對康熙年老後的暴脾氣一清二楚。

果然能在太子位置上一坐四十年又能在太上皇的壓迫下監國近十年的新皇,這份沉穩心性是旁人誰也比不過的。

等臣子們好容易吵完了,大殿上忽然安靜了半晌,眾人才意識到新皇一直一言不發,這才連忙拱手跪下行禮,連呼失禮。

“眾愛卿平身吧。”胤礽語氣平淡無波,“你們的話朕都聽了,說得都有理,不過朕方才已說過了,朕心意已決,並不欲追封太子妃石氏為後,至於朕的皇后……理應冊封太子嬪程佳氏。”

第190章彈劾

天邊四角剛剛泛青,京城裡的官員已陸陸續續乘轎出門,西華門外也已大排長龍,要進早朝的六部官吏、外省進京向新皇述職的官員來了幾十號人,弄得寬敞的街面車馬擁堵,本擠在兩邊的早點攤子都叫巡捕營的人呵斥著收了,就是這樣也不過去,來得遲的可得大老遠下馬下車,揣著手頂著寒風進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