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終,歷經十六日,恰逢尼布楚農奴□□的推動下,大清以丟掉額爾古納河、喀爾喀蒙古及貝加爾湖以東的全部土地,與沙鄂換來和平關係。

一回到京城,索額圖連家門都沒進,就跟著傳旨太監到乾清宮見駕,剛進大殿,他自覺脫了頂戴花翎,垂頭跪好。

然後就被康熙拿茶杯砸了滿頭茶湯。

明珠就站在一旁搖著扇子,聽哐噹一聲,都替他疼了一下。

胤礽夢到這也只剩嘆息。

他也不明白自己為何會做一個如此真實、前後照應的夢。

他在夢裡甚至都知道自己在做夢。

可是如今不是才三月末麼,今兒在皇阿瑪那兒還在吵是否要與沙鄂和談,並未確定議和人選,他怎麼會夢見下個月的事兒?

而且這是一場失敗至極的和談,竟讓了這麼多土地給沙鄂,胤礽想起了額爾古納河——那有一片一望無際的草原,空曠安靜得像是神明遊牧之地,水靜靜流淌,野鴨與灰鶴乘風而上,牧人縱馬馳騁,抬臂吹響呼哨,鷹隼便破空而來……

額爾古納河……可是他們女真族的“母親河”啊!

胤礽都有種說不出來的憋屈和氣悶,更別提康熙了。

他看著康熙對著索額圖痛罵了一個時辰,連赫舍裡皇后都搬了出來:“你怎麼連你姐姐半點的聰慧靈敏都沒學到?”

胤礽聽了都臊得慌。

隨即,他的心底蔓延起了疑惑——這夢好長。

彷彿為了印證他所思所想,他嗅到了一陣若有若無的茶香,夾雜了果子的味道。誰在煮茶?彷彿還有人在哼一首小調。

他好像在哪兒聽過。

是了,這“天青色等煙雨……”是程格格在哼家鄉小曲呢吧?

然後他便猝不及防地醒了過來。

既沒有詭計多端的鄂國使臣,也沒有無邊無際的漠北。

他還窩在那搖晃的躺椅上,向窗外望去,黃昏已灑落長長宮巷,朱牆紅瓦籠上了一層朦朧的橘色,烏鴉飛過琉璃瓦頂,站在粗使太監點燈用的長竹竿上梳著羽毛。

快點燈了啊……

胤礽這才察覺自己似乎睡了很久很久。

轉過頭,程格格還沒發覺他醒了,盤腿坐在蒲團上,一邊飲茶一邊看話本子,手邊放著宮女們剝好的松子、果脯,她很小聲地哼唱,好不愜意。

胤礽就這麼靜靜地望著她,只覺周遭靜謐非常。

程婉蘊是到:“月色被打撈起……”才發現太子已經醒來,並且饒有興致地支著下巴不知聽了多久。

“你很喜歡這首曲子。”太子語氣篤定。

她已經不會像頭一次被抓包時那麼慌亂了,淡定點點頭,正要解釋自己其實五音不大全只會這一首歌(倒是實情),忽然又聽太子說:“這曲子是譜得不錯,只是這詞卻寫得很有些露骨,往後只在我面前唱唱倒便罷了。”

程婉蘊:“……”絕美中國風,你個清朝人不懂!

她微笑表示受教了,且在他堅持下,答應日後只唱給他一個人聽。

眼見著晚膳時分了,太子卻還霸佔著她的躺椅,隨手拿過她看了一半的話本子翻閱,半點也沒有要走的意思。

程婉蘊暗暗著急,說好的等會還要出門呢?

說曹操曹操到,何保忠進來了,回稟道:“太子爺您醒了,萬歲爺特意囑咐您不必跑一趟,皇貴妃娘娘方才已轉危為安,但還需靜養著,不便打攪,也省得您過了病氣。”

佟佳皇貴妃久病多年,大夥兒都時時刻刻提著心,心裡也預備著景仁宮恐怕挨不過今年了。若真有那一刻……報喪的鐘聲早就響了,怎麼會由他一覺睡到傍晚,因此必定是從鬼門關裡搶回了一條命。

雖料到了,但胤礽聽著這訊息還是鬆了口氣。

“那便在這兒用膳吧。”胤礽心情好了起來,順手又拿起她的杯子喝了一口,“你這茶不錯,唉?你怎麼沒給我倒茶?”

程婉蘊:“……”

這躺椅她八成是享受不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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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邊,東廂房,李氏獨自坐在窗前撫琴。

未出閣前,她也素有才女之名,只是如今誰又還記得呢?

金嬤嬤端著藥送外頭進來,見李氏衣袖下露出的一截瘦得骨節突出的手,忍不住鼻頭一酸。李氏見她來了,便停下手,撐著桌案想站起來。

春澗連忙來扶,李氏驟然起身卻還是引起一陣頭暈,胸悶得喘不過氣,險些將早些時候用的素粥都吐了出來。

“快,快拿水來。”金嬤嬤放下藥碗,急得跳腳。

李氏說不出來話,艱難地擺擺手,好不容易才順下一口氣,喘著道:“別忙了,姆媽,我想去外頭坐會兒。”

金嬤嬤像哄孩子似的:“外頭風大,還是在屋裡吃了藥歪一歪才好。”

李氏搖搖頭:“太悶了些。”頓了頓又問,“太子爺可是還沒回宮?你差人去前面問問,都在乾清宮住了好些日子了,可要給殿下送些日常起居的東西去?可別叫萬歲爺怪罪殿下身邊的人伺候得不周到。”

金嬤嬤想起方才小太監遞進來的話,真是生生梗在喉頭吐不出又咽不下,竟頭一回大逆不道對太子生出了怨怪之情,仔細攙著李氏道:“您只管多惦記惦記自己,也不會將自個作踐成這樣了。”

李氏聞言神色悽然:“我何時作踐自己了?不過是那我沒緣的孩子給我留下的教訓……太醫不也說了,這毛病急不得,只能這麼苟延殘喘地養著……姆媽,我再不甘心,也只能從此都絕了念想啊。”

說著便掉下淚來。

金嬤嬤也受不住,摟著李氏直哭:“我苦命的繡琅啊……老天爺不開眼為何要這般待你……就連太子爺也叫那出身卑賤的小妖精勾了魂去,這就連身邊多年的枕邊人也不顧了……”

李氏聞言僵住,猛然抬起滿是淚痕的臉:“太子是不是回來了?”

金嬤嬤怔住,隨即狠狠甩了自己一巴掌。

李氏還能有什麼不明白,何況……她的脈案只怕早已呈上御前了。她患了這下紅之症,再也不能伺候太子,毓慶宮往後再進新人也是遲早的事兒。

從來只聞新人笑,幾時聽得舊人哭。

李氏這時反倒哭不出來了。遙想程楊二人剛進宮時,她還躊躇滿志,懷抱著養好身子再生子的期望,但誰知不過一月,她便成了這般模樣,何談攏住太子的心?

“太子爺可是去了程格格院裡?”李氏臉上淚痕猶在,見金嬤嬤猶豫著點頭,絕望的眼底卻漸漸浮出一絲狠意。

原先她根本沒將程格格放在眼裡。她的出身太低,萬歲爺絕不會允許她成為太子爺的側福晉,因此才有了楊格格。但如今,她的出身對她而言卻是件好事,她原本一直遊移不定,只想著自己還年輕,日後再生養也不遲,但……太醫話裡話外的意思是她這輩子再不會有自己的孩子了。

她已無力承寵,再沒個孩子,日後有了太子妃,她真就成了沒用的人,要被擠得沒站腳的地兒了。

一個庶長子,哪怕長女也好,將是她日後最好的依仗。

哪怕日後太子妃誕下嫡子,也不能動搖她分毫。

至於楊格格……若叫她搶了頭籌生下長子,日後毓慶宮定會多一個楊側福晉。而不論是太子或是萬歲爺,都不會允許她抱養楊格格的孩子。

李氏盯著那碗黑沉沉的藥,一飲而盡。

只有生母出身夠低微,又是太子爺的第一個孩子,她才能開這個口。

“姆媽,康海柱今兒去給楊格格梳頭了?”李氏忽然問道。

金嬤嬤附到李氏耳邊說:“楊格格很喜歡康太監,今兒特意叫康太監梳了頭,抹了新頭油,打扮得滿頭珠翠,去了程格格那邊,沒多久柳兒便遞話出來,說太子從乾清宮回來了,奇怪的是,太子爺前腳剛到,楊格格後腳便走了……”

李氏聞言嗤笑:“有什麼奇怪的,定是太子爺打發了她。她啊,怎麼不明白,太子爺眼裡沒她,再怎麼做都是丟人現眼。”

因此程格格得寵,李氏心裡雖然酸楚,卻從來不上趕著到太子跟前礙眼。

“咱們不必管,”李氏像是重新找到了活下去的精神支柱,“就讓楊格格去撞南牆,至於程格格,她如今越得太子的心越好呢。”

太子已經十五了,早有風聲說太子大婚也不過這兩年的事兒。

就讓太子爺把她寵得不知天高地厚才好,等她養了程格格的孩子,一個出身低微的寵妾,便是未來太子妃的眼中釘,都不必髒了她自己的手。

第13章成真

誰知,當天晚上,程婉蘊還是以另一種方式享用上了那張躺椅。

太子爺掐著她的腰,她整個人都在隨著那椅子搖晃。

兩世為人,她可算知道什麼叫欲仙欲死了。

要第二回的時候,她甚至在極致的綻放中短暫失去了意識,之後又在疾風驟雨中醒來。

隔日一早,青杏望著棉椅套上深深淺淺的痕跡陷入沉思,又手腳麻利地連忙收起來洗。

程婉蘊蒙著被子,都沒臉出去。

太子爺又是天沒亮便起身了,上書房裡他卻不是頭一個到的。

他披著黑沉沉的夜色,沿著石甬道步入上書房的拱形儀門,遠遠就瞧見燭火將條案後頭站著習字的兩個一高一矮的身影映在長窗上。

習字講究寧心靜氣、專心致志,胤礽便擺擺手沒讓門上傳稟,直接穿堂而過。

堂下侯著四阿哥胤禛、八阿哥胤禩的哈哈珠子和貼身太監,乍見太子大步進來,立即齊刷刷跪下去磕頭:“太子爺千歲!”

這動靜驚動了還在屋內的兩個阿哥及他們的授課業師張英,都匆匆忙忙擱筆迎出來請安,胤礽一手牽一個弟弟,向就要下跪叩頭的張英道:“張先生也不必多禮。”

“四弟、八弟。”說著幾人一同往裡走,張英看著太子爺要跟兩個弟弟說私房話的架勢,便不再跟進去。

胤礽看著兩個眼下青黑顯然一夜未睡的弟弟,皺眉道,“都什麼時候了,你們怎麼沒留在佟額娘身邊盡孝?”

不提還好,一提兩個小子都憋紅了眼眶。

“額娘把我們趕出來的。”兩人垂頭喪氣,“她說不許因她荒廢功課。”

此時,胤禛還不滿十一歲,胤禩也剛滿八歲,兩個人還不及他肩頭高,因著都在佟佳皇貴妃身邊養過的關係,胤礽與他們兩個倒還親近些,說起話來也沒君臣之分。

佟佳皇貴妃素來體弱,一直沒有自己的孩子,她性子周到細緻,得封貴妃以來,宮裡生母卑微或是早逝的皇子公主幾乎都受過她的照拂。

胤礽生而喪母,不知多少流言蜚語暗地裡流傳,說他生而不祥、天生克母,在他被立為太子之前,莫說入宮最早連育數子的惠榮二妃,便連繼後鈕祜祿氏都不願撫養他。

佟佳皇貴妃卻主動將他這燙手山芋攬了過去,還對康熙道:“臣妾外家與赫舍裡姐姐是同宗同源,這孩子與臣妾也有親緣,在臣妾這裡想來不會有人置喙,何況,臣妾也不怕那些子虛烏有的東西。”

直到他在二歲後確立為儲君,再由佟佳皇貴妃撫養便不合適了,康熙才將他接回乾清宮親自教養,但他身邊伺候的奶媽凌嬤嬤、各色宮女太監,全都是佟佳皇貴妃挑的,大多一直跟著他到了現在,各個都十分能幹妥帖。

這事兒現在宮裡的人知曉的已不多了。

而在佟佳皇貴妃身邊養育時日最長的便是老四、老八了。老四更是過了玉諜,擇吉日敬告過列祖列宗,過繼的正經兒子。

胤礽將兩個像丟了主心骨似的的弟弟攏到一邊坐著,叫人絞熱巾子、沏熱茶來:“不忙讀書寫字,坐著先醒醒神,你們早點用了沒有?別餓著肚子讀書,既然佟額娘這樣吩咐,便是刻意叫你們不許過於憂心的緣故,你們也知道,自從六年前八妹沒了,佟額孃的精氣神就都給帶走了。你們要是再不能好好的,她這心底就更難過了……”

“二哥。”胤禩生得極像生母衛貴人,白皙秀氣,弱不勝衣,他緊緊抿著嘴角,聲音發顫:“額娘今兒又吐了血,她……”

胤禛擰起眉頭,用眼神制止他繼續說下去。

他的眉眼天生便有些冷淡,看人時更是威懾中帶著責備,胤禩素來有些怕他,被他一瞪便緊緊閉上了嘴,但他畢竟還是個八歲的孩子,大眼睛立時生出兩泡淚來,又不敢哭出來,看著甚是可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