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她倒不盼著程格格失寵,毓慶宮的後殿裡如今就只有三個女人,除去她身子不好,此消彼長,程格格失了寵,豈不是給楊格格添了助力?

她還指望著程格格的肚子呢。

“真是時也命也。”李氏是知道金虎的,她三年前一進毓慶宮就被指為側福晉,比程楊兩個格格都天然具有優勢,這毓慶宮的奴才都主動巴結效忠。

雖然要將毓慶宮的人攏到手心裡來用,她也經歷了一段艱難的時候,但有些暗地裡的事情就是知道得比旁人快一些。

因此沒多久她就知道了太子爺最討厭貓,也知道了其中的隱秘緣由,怪不得其他宮裡多少也有野貓,唯獨毓慶宮裡是一根貓毛都尋不見。

因此就是捉老鼠,凌嬤嬤都是借狗來捉的,有這一層,這又替她得了方便了。

楊格格要養貓,她樂得推波助瀾,果然太子爺見了她就心煩。

柳兒悄悄把貓放了的事兒,她也知道。貓若就這麼沒聲息地死了,天長日久的,楊格格做小低伏,太子爺未嘗不會想起她的好,先留著這貓,再使人旁敲側擊說幾句話,太子爺徹底厭了她就是遲早的事兒。

前頭都好好的,太子爺聽說楊格格棄貓的事兒,雖然什麼也沒說,但李氏知道事成了,這時候只要再讓貓死在毓慶宮裡,太子爺就能厭她一輩子。

沒成想,那貓倒兇悍,讓狗咬了個半死硬是跑了,卻被程格格撿了。

罷了,程格格不爭氣,楊格格也別想好,她只管沉住氣好好養身子,等到了內務府秋選的日子,再進幾個新人就好了。

“讓康海柱加把勁。”李氏翻著賬冊,輕描淡寫地說,“還有,前個兒阿瑪託人送來一盒上好的紫靈芝,聽聞僖嬪近日氣疾又犯了,你親自給僖嬪送去,若是僖嬪關切太子,你便據實說。”

金嬤嬤會意,應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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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保忠很快就打聽到了。

太監這類人無處不在,又全都趨炎附勢,何保忠作為毓慶宮所有太監所仰望的頂端,哪裡需要自己跑腿打聽,他的屋子就在淳本殿偏殿外圍簷廊下那一排廊房裡,三間打通成一間,就住他一個人。

白日裡他跟在太子爺身邊寸步不離,晚上大多時候他也在太子爺床下的腳踏上對付,這三間大屋子他也就生病的時候能住上。

就算如此,不用他吩咐,這屋子日日都有小太監打掃看門,誰也不敢佔用。

這會兒他人還沒到,屋子裡炭火、熱水、瓜果蜜餞就都備好了。

躺在屋裡讓小太監伺候著抽一袋煙的功夫,自然就有人替他辦事情辦妥當。

兩個小太監捶腿,一個小太監點菸,還有搶著端茶遞水都快打起來的,何保忠被這烏泱泱一屋子人吵得夠嗆,吞雲吐霧地擺手道:“怎麼一個個都閒的沒差事?都出去都出去,我這抽個煙都不帶消停的。”

趕走了一半人,等散出去套話的人回來,聽完他也不久留,連忙就起身往淳本殿正殿書房趕,他是出去辦事了,可太子爺身邊不會沒人伺候。

他氣喘吁吁小跑回來,果然就見到太子爺身邊伺候的是茶房管事太監雅頭,他心裡咬牙,面上卻堆滿了笑:“爺,奴才回來了。”

這雅頭生得唇紅齒白,身形玉立,還會泡一手功夫茶,在太子爺跟前也很得臉,是何保忠的頭號心腹之患。

“雅頭,你先下去。”太子頭也不抬,翻過手上一頁書,“程格格的那幾罐子茶你記得單獨收起來,近日雨水多,別黴壞了。”

“嗻。”雅頭捧著托盤,倒退著走出門外,才直起身。

何保忠正好就進來,兩人擦肩而過,襯得何保忠跟那白皮湯圓似的。

胤礽忍住笑:“何保忠,你是不是又胖了。”

何保忠笑著貓過來,陪著打趣道:“奴才這身肉就跟奴才親,甩也甩不掉。”

“你這早晚兩頓,再加三趟點心,頓頓不落,這肉能跑才怪了。”胤礽笑著搖頭,“我叫你去辦的差事辦的怎麼樣了?”

何保忠已經聞見了屋子裡那甜絲絲的蜜桃烏龍茶的味兒,心裡早就有了譜,於是就照實將事情說了:“回太子爺的話,奴才都打聽清楚了,程格格今兒是去賞花的,正巧趕上大雨才往曲水亭那邊避雨,撿著那隻貓的確是意外。”

“至於貓怎麼傷的……奴才聽南花園割草的小太監說,那貓在南花園躲了幾天了,他們又是下籠子又是下夾子都沒抓到,正巧庫房裡鬧鼠患,咬壞不少緞子,管事太監請了李側福晉示下,李側福晉問過了凌嬤嬤,就叫貓狗房牽了只會捕鼠的大狗來,誰知老鼠還沒抓到,倒把貓揪出來咬傷了。那貓跟狗打了一架竄沒影了,李側福晉不願多管閒事就叫人跟楊格格說,楊格格說那貓不乾淨打死了了當,後來就被程格格撿著了……”

“還有,奴才還打聽到了些別的……”何保忠頓了頓,瞄了眼太子的臉色,見他抬了抬下巴示意他繼續說,便嚥了口唾沫,聲音越說越低,“楊格格經常招內務府一個姓康的太監來梳頭,那康太監雖是內務府的跑腿小太監,卻時常出入延禧宮,算是惠妃娘娘身邊有幾分臉面的人……”

胤礽“啪”地一聲合上書。

何保忠立刻閉了嘴,頭埋得低低的。

很久很久,他才聽到太子爺冷冰冰的聲音響起:“這都過了多少年了,宮裡的人還是這樣,他們把人當貓狗擺弄不算,貓狗的命就更加不能算命了,不過是取樂邀寵的玩意兒,一旦沒了好處……”

他沒說下去。

何保忠有時候覺著太子爺這人特別彆扭,他明明就生在皇城裡長在皇城裡,宮裡這樣的事兒又不稀奇,他卻又憑空多這麼些慈悲心腸來,為了貓大動干戈,這要是落到萬歲爺耳朵裡,只怕又要說他仁懦。

萬歲爺為什麼那麼喜歡大阿哥,因為大阿哥就是那種縱馬塞外、大塊吃肉、大碗喝酒的傳統滿人啊!大阿哥雖然言行粗了些,但在萬歲爺眼裡,那就是大氣。

是滿洲巴圖魯的氣度。

因此哪怕摔的是太子的貓,也不過小懲大誡就是了。

相比較之下,太子對騎馬射箭的興趣平平,若不是萬歲爺堅持要每個皇阿哥都練騎射,他一定寧願和三阿哥、四阿哥一塊玩兒背經史、練書法。

曾為了一隻貓哭到快昏過去的太子爺,就更被人詬病小心眼了。

遑論太子還為此記恨了大阿哥那麼多年,直到現在都不願意和解,所有人都覺著這是太子爺不寬容的緣故,甚至還有御史認為,太子如此性情,日後登基為帝,言官若是直言納諫,只怕太子爺也不能心虛納諫。

最後甚至都擔憂起大清的未來了。

當太子有多難,何保忠算是見識到了,首先你不能有一點錯兒,不能說錯話,不能做出格的事兒;其次,你又要讓所有人都滿意,皇上、太后、後宮嬪妃、兄弟還有文武百官,乃至百姓。

所有人都看著你,所以你得一直挺直腰桿,一刻也不能鬆懈,每一件事都做到最好。

而且最難最難的就是,輕易沒人在乎你有多辛苦,大夥兒只會看到你當太子的好處,甚至都想把你拽下來自個噹噹看。

“何保忠。”

“奴才在。”何保忠甩掉滿腦子胡思亂想,跪下道,“太子爺您吩咐。”

“楊格格那兒,你親自去傳話,”太子爺語氣波瀾不驚,何保忠卻聽得心驚肉跳,“就說她的貓孤賞給程格格了,讓她不必掛念了。你再問問她,若覺著惠妃那兒的人比毓慶宮的得用,趁早說,大嫂向來賢惠慈愛,孤送她去大哥府上當格格,也不過一句話的事兒。”

太子只有特別不快的時候才會自稱孤。

嘿呦,這是叫他當面扇楊格格兩巴掌,再把她麵皮扔地上踩兩腳呢。

何保忠激動地嗻了一聲,這事兒他愛幹啊。

“從楊格格那兒回來,你去給李側福晉請安,”胤礽繼續吩咐,“跟她說,佟額娘身子不見好,孤擔心的很,讓她每日手抄經卷為佟額娘祈福,也好靜靜心。”

這深更半夜、黑燈瞎火的把人薅起來請哪門子安?

何保忠知道,太子爺這是在警告李側福晉,叫她安分點了。

“爺,那給程格格挑曬茶太監……”

胤礽直接把書扔過去:“快滾,少在這耍你的小聰明。”

沒試探成。

“是,是,奴才這就滾。”何保忠連忙“滾”了。

出來後,何保忠插著袖子,昂首挺胸、摩拳擦掌地大步往後殿去。

心裡卻在琢磨,曬茶的太監還用得著他親自挑?太子爺這是什麼意思,這到底是想要護著程格格還是打算看著她呀?

他又想起雅頭拿走的那幾罐子茶了,撮著牙花子想了又想,不成,他還是賣個好吧!

但這兩個人既要討程格格歡心又能送到太子爺心坎裡,可真不好選。

第23章訓誡

當晚,李氏聽完何保忠的話以後,十分平靜淡然地磕頭謝恩。

送走了人,見金嬤嬤一臉擔憂,便拍了拍她的手:“姆媽不必慌亂,我最瞭解太子爺,便是為了我失去的那個孩子,他也不會厭了我。何況,太子爺猜到了又如何,我們什麼都沒做,都是楊格格咎由自取罷了。”

太子爺這個人,護短又念舊,且最看重忠心二字。

李氏自打入了毓慶宮,除了景仁宮和僖嬪住的儲秀宮,從不多結交其他妃嬪,尤其惠妃,更是敬而遠之。

楊格格的來歷她略知一二,若她是楊格格,必然在入東宮後就跟延禧宮撕扯清楚,就算要往來,也得隱秘之極,決不能叫人知道。

康海柱背後替延禧宮遞了幾回訊息,李氏不知道,也不去打聽,反正有凌嬤嬤緊盯著,想來楊格格手上也沒什麼能威脅太子的訊息。

太子爺為什麼讓凌嬤嬤管著前院,還不是為了多一雙眼睛看著後院?毓慶宮裡的事情只有他懶得知道的,沒有能瞞得過他的,所以李氏對付楊格格的這些手段也沒想著瞞。

她光明正大,她做了什麼?她不過是太知道人心是怎麼一回事罷了。

楊格格這樣自視甚高的姑娘,每年選秀都海了去了,以為還是在家裡當千金大小姐的時候呢,兩淮鹽運史多麼了不起啊,想來不僅在家裡,就是兩淮的世家姑娘都得捧著她,她規矩明面上學得好,卻沒學到心裡頭去。

她看不上程格格是小官之女,但程格格就比她聰明多了,至少識時務。

何保忠前腳剛從楊格格院子出來,李氏就聽見了夜色裡傳來一聲聲哭聲,她早已穿戴齊整,端坐在堂屋,靜靜等著何保忠過來。

她一點也不慌亂,就像當初她與林格格兩敗俱傷,但最終還是她贏了。

林格格當初多麼風光呀,還總拿著自己與太子爺青梅竹馬一塊兒長大說事兒,以為太子爺在乎那點情分,她可真是太可笑了,一個伺候茶水的宮女,使了點伎倆爬上太子爺的床就真以為自己是主子了?

最終不也落得出宮養病的下場麼。

她是太子的側福晉,只要她沒踩著太子的底線,這點子姬妾間的爭風吃醋,太子爺不會放在心上,依然會給她尊重。

果然,不過讓她抄經靜心罷了,既然太子爺都發話了,她自要好好抄。

李氏讓春澗明日一大早就替她去內務府多領一些筆墨紙張來,要上好的:“這是我替太子爺給佟額孃的孝心,不能怠慢。”

金嬤嬤出去了一趟,回來就帶來了楊格格那邊的“訓誡”內容。

李氏聽完就放心了,舒舒服服地燙了腳睡下。

她曾斷言楊格格乃廯疥之疾,如今也印證了——不過借一隻貓、一個梳頭太監,就讓楊格格翻不了身了。

太子爺說話也真夠刻薄尖酸的,要是臉皮薄一點的,在聽到那句“去大阿哥府上當格格”就能當場上吊自盡。

而程格格,卻是她看走了眼……李氏也不得不感嘆,這福氣,她比不了。

不過人的福氣也是有限的,李氏躺在床上盤算著,太子爺正寵她,就讓她好好享受些時日,最好能有了身子,那她下的這盤棋,就能再進一步、再落一子。

孩子啊,你不要額娘了,但額娘總是想你的。

當初是額娘沒保護好你,是額娘無能。

你再來看看額娘好不好?

額娘身子骨不爭氣,你若能投到程格格肚子裡……也好。

李氏閉上了眼睛,雙手緊緊攥住被角,眼角緩緩滑落一滴眼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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紫禁城裡進了五月,就暖和多了,“黃霧”也不颳了——就是後世說的沙塵暴,這天才算真正清亮起來。

紅牆金瓦,襯著碧藍無雲的藍天,顯得無比高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