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聽康熙對他們緩緩道:“你們都各自回去,讓你們額娘幫著好好給收收心。”

“是。”阿哥們齊聲應道,臉上都泛起一絲紅暈,躬身告退。

胤礽正不明所以,就見康熙放下佛串,端起茶盞喝了一口:“德妃昨個伴駕,跟朕求了個恩典,她說阿哥們會這樣貪玩胡鬧,可不就是個沒長大的孩子麼?等他知曉人倫、當了阿瑪,自然就知道責任在肩不敢輕忽了。所以,她預備了兩個宮女給老四,都是放在身邊仔細看了有幾年的,很是乖巧伶俐……朕以為德妃所言有理,便傳了口諭給惠宜榮三妃並兩位貴妃,叫她們都各自給兒子們緊著預備人。”

德妃能從小小宮女一路封妃,平安養大幾個孩子,就不是簡單的,她很能拿捏聖心,又知道怎麼做最好。這不,三言兩語就把阿哥們的逃學從品性問題定性成“年幼貪玩”了,想必康熙也覺著這個臺階遞得剛剛好。

而且……她這還留著話縫呢。

太子往下都沒大婚,確實都還是沒當過阿瑪的毛小子,但大阿哥可是成親了的,膝下還有兩個女兒……前陣子,惠妃小病一場,大福晉每天都去延禧宮侍疾,這孝心賢名之前傳得哪兒哪兒都是。

所以,大阿哥還帶頭胡鬧,到底是惠妃沒教好?還是大福晉沒能規勸夫君?或是大阿哥本性難改,資質如此?

胤礽細細琢磨了一下,禁不住感嘆這絆子使得真高明,神不知鬼不覺的,但架不住宮裡的人就喜歡琢磨。

真不知道惠妃怎麼得罪了德妃……還是德妃終於想親近老四了?

誰知,康熙話風一轉,便得凌厲起來。

“朕聽聞你身邊的格格們也不大像樣子,病的病,糊塗的糊塗,僖嬪剛來請安,朕讓她去尋了,再給你指兩個好的。”康熙挪動了身子,把胤礽也拉到塌上坐著,“保成,你要知道,女人們和朝臣是一樣的,要講究平衡,而不是全憑高興。”

“是,兒子……”胤礽看著康熙眼底隱藏著不滿與怒氣,只覺有一股涼氣從腳下就竄上了腦門。

他的心突突直跳。

“你身邊的人,朕都是為你細細看過的。李氏,她阿瑪是漢軍旗都統,替你籠絡著漢軍八旗正好!楊氏,她阿瑪朕本來打算下一任就調回京來,放在六部方差,你身邊也有得用的人,但她卻是個糊塗東西,竟敢向外私自傳遞東宮的訊息!你刻意瞞著,不告訴朕,可是又犯了婦人之仁?”

楊格格與延禧宮密切的康海柱有來往,胤礽便已想到康海柱定然有刺探東宮的舉動,他已讓人暗中拿下,送到慎刑司嚴刑拷打過了,那小子還算是個硬骨頭,寧死都不肯認罪,一味說自己沒做過。

凌普管著內務府,曹寅是慎刑司郎中,這兩個都是忠心的內臣,胤礽才敢把人提到慎刑司去審問。

問來問去,那康海柱偶爾神志不清漏出一兩句,除此之外就是不住討饒喊冤,再沒問出其他東西。

從他交代的隻言片語能得知,楊格格無寵,李氏和凌嬤嬤管得緊,他只能探聽到微末小事,且楊格格還算沒有蠢到底,沒有主動透露過他日常起居之事。

後來康海柱受不住刑,自個咬舌自盡了。胤礽也知道,這其中恐怕還有惠妃的影子,但康海柱沒有供出別人,如今死無對證,他也拿惠妃沒有法子。

這趟是他吃了悶虧,他雖然不喜歡楊格格,卻也知道她只是被利用罷了,便打算把這事掩蓋起來,姑且留她一條性命,看看能不能把後頭的人引出來。

可如今卻被皇阿瑪知道了。

胤礽知道康熙這是不願他再查下去,就像當年老八在惠妃那出了事,皇阿瑪在兩個兒子之間也選擇了大哥……

楊氏只怕性命難保。

胤礽只能低頭道:“兒子內院不和,叫皇阿瑪操心了……”

“朕已著人去處置了。”康熙冷冷地說,“你不要重蹈覆轍,犯了和去年一般的錯!若你當初能聽朕的規勸早日將林氏處置了,李氏為你誕下的長子都已滿月了。”

“是,是兒子的錯。”胤礽只能竭盡全力攬錯,希望康熙不要再深究其他人,可隨即便聽到康熙說,“至於程氏……”

胤礽呼吸都停了一瞬。

“她的阿瑪不是不成器,朕是刻意熬著他,他是進士出身,當年文章寫得好,朕還算有些印象!如今也算個能體恤民意的好官,這樣的人才,朕是留給你以後親自施恩的。”康熙瞥了太子一眼,見他緊緊繃著臉,便意味深長地敲打道,“程氏還算安分,但萬萬不可寵愛太過。她出身實在微賤,你的長子、朕的皇長孫不能有這樣出身的母親。”

乾清宮外烈日炎炎,胤礽站在前殿重簷下,刺目火辣的陽光打在他身上,他卻只覺手腳發涼。

何保忠迎上前來,發覺他後背早已汗溼重衣,不由哎呦出聲:“太子爺您面色不大好,莫不會受了熱?奴才……”

“閉嘴。”胤礽沒忍住給了他一下,低聲斥道,“在外頭胡唚什麼?我沒事,先回去。”

進了毓慶宮,他沒有立刻關起門來,照常見人、理事,足足忙了一個時辰,才藉口歇晌,將人都趕了出去。

不然叫有心人傳到乾清宮,他擔心皇阿瑪會以為他不滿君父。

楊格格之事,或許還能怪她蠢,可如今,連阿婉也被他拖累了。

胤礽有時會有種很古怪的念頭,就是這個世道上所有明面上屬於他的人和物,都是皇阿瑪賜予他的,其實並不真的屬於他。

包括他自己,生殺奪予也不過全憑皇阿瑪的一句話罷了。

更古怪的是,他卻覺著阿婉是屬於她自己的。她像山間的風,像深林的鳥,讓他羨慕得很。可分明,她也只是個能被隨意處置的侍妾,可再怎麼頂著岌岌可危的身份,好似都無法抹滅她骨子裡透出的生機。

就像他回來還能吃上一碗她喜歡的熱騰騰的牛肉湯,他就能想象到她是多麼快活、自在地活在他身邊。

他需護著她些,他在黑夜中不禁喃喃自語,不然就連這一點點溫情……都沒了。

胤礽其實知道皇阿瑪對他乃是拳拳愛子之心,當年為了保下他這點嫡出的骨血也有諸多不容易,只是有時候他也想從這緊緊的牢籠中探出頭來,好好地喘一喘氣。

僖嬪替他選好的人定下,凌嬤嬤趁夜就先進來回話:“一個王格格、一個唐格格,都是內務府包衣出身,僖嬪娘娘特意囑咐,說都是出身乾淨的人,讓太子爺放心。”

“替孤謝過姨母。”

凌嬤嬤見太子只淡淡說了這麼一句,對僖嬪卻沒有其他吩咐,眉頭微微一動,忙又問道:“後殿不寬敞,兩個格格是不是要往程格格那兒騰……”

“不必,”胤礽直接打斷凌嬤嬤的話,“程格格那兒她單住著,日後都不許往她那兒進人。兩個格格具體如何安置,不必再來回孤,你與李側福晉商議便是。”

凌嬤嬤聽出了太子心情不佳的意味,便蹲了一福告退了。

怎麼瞅著太子爺不大樂意的樣子?凌嬤嬤心中納罕,聽說大阿哥也新得了兩個格格,還歡歡喜喜地關起門來擺了一桌呢。

怎麼到太子這邊,竟不似收用美人,倒像活吞了蒼蠅似的。

可後來太子又連著半個月輪流歇在兩個格格那裡,凌嬤嬤也有些想不明白了。

李氏那邊,也終於透過自己的小道,得知了康海柱早就死了的訊息!她驚駭之下打翻了茶水,狠狠喘了好幾口氣才穩下心神。

別慌,李氏捏緊了手中的帕子,太子爺沒有處置她,只怕是還不知道她在裡頭也攪了渾水,更不知道康海柱實際是她的人……若是康海柱將柳兒供出,她更不可能還能安坐在此!

李氏深深吸了幾口氣,裝作若無其事地喊來了春澗,讓她繼續跟凌嬤嬤“報病”,她這段日子得蟄伏起來,乖順一些……千萬別讓太子爺疑到她頭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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儲秀宮,僖嬪身邊的大宮女一邊打扇一邊問:“娘娘,太子爺身邊新格格的人選……您為何要幫李側福晉?”

王、唐兩位格格,明面上是赫舍里氏挑選的人,二人自入宮以來除了僖嬪,沒伺候過別的主子,身家背景都乾淨,但唐格格家裡是漢軍旗的,王格格雖是滿人包衣,但七扭八彎地跟李家有親!李側福晉的阿瑪是漢軍旗都統,手握實權,兩位格格進了毓慶宮,這是自家肉爛在自家的鍋啊!

僖嬪解下頭髮,拿梳子輕輕地梳著烏髮,鏡子裡的女人也才三十幾歲,但鏡中人的神情卻好似已經很蒼老了。

“這是最後一回了。”僖嬪垂眸道,聲音輕不可聞,“以後李側福晉再送東西來,只管都退回去吧。”

沒人知道李氏的阿瑪曾是她阿瑪的學生,在她家裡讀過幾年的書。十多年前,杏花微雨,她就坐在高高的繡樓裡,聽著隔壁院子少年朗朗的書聲。

他們沒有相識過,後來赫舍裡皇后薨了,她隔年就被送進了宮裡,她只是為了保全太子才存在的,皇上更不會讓赫舍里氏有第二個皇子……於是那個臨窗讀書的側影,便成了孤寂少女夢中難以忘懷的一段妄念。

除了她自己,沒人知道這些,李氏一開始也不過是憑著父輩與赫舍里氏的老交情來尋求庇護。

宮女吹熄了燭燈,僖嬪閉上了眼睛。

真好,在夢裡她又能回家了……

第26章生病

“格格,聽說楊格格病了。”

碧桃端了杯涼茶過來,放在她手邊小矮几上,附到耳邊神神秘秘地說,“聽說她得了大臉面,凌嬤嬤親自替她請了個醫術高明的老太醫瞧病抓藥呢。”

最近天氣一日熱過一日,屋子裡就像蒸籠似得,擺了三四個冰扇冰盆也不夠用,她又叫人打了個竹躺椅,擺到葡萄架子下頭躺下,搖著芭蕉扇納涼。

“病得嚴重?”程婉蘊訝異地問,隨手把跳到她膝上的咪咪抱到地上去,這種熱得狗都伸舌頭的天氣,咪咪這一身厚毛算是正經失寵了。

偏生這黏人貓還特別愛往人身上膩歪,沒事就蹭蹭腿、跳到腿上求擼,或者提前埋伏在床榻上,等你一睡就窩到頭頂假裝大毛帽子。

“倒不知是什麼病症,”碧桃拿一根小魚乾給咪咪,咪咪頓時就不往程婉蘊身上撲了,圍著碧桃直打轉,“奴婢聽說之前給楊格格看過病的周太醫開的都是疏肝解鬱的方子,如今也不知是新得了什麼病,還是原來肝鬱的毛病……”

程婉蘊聽了就猜測,可能楊格格之前寫了那麼多悔過的信卻石沉大海,心裡憋悶吧,碧桃出去串門的時候,還帶回來一個訊息,說後頭楊格格甚至是割破手指蘸血寫的。但有凌嬤嬤在,這全白瞎了。

這得多疼啊。

楊格格怎麼老是從一條死衚衕,又走到另一條死衚衕去呢?這路走不通,竟然也不放棄,要是她……她早放棄了。

程婉蘊心裡其實有點同情她,但轉念一想,自己好像也是失寵小隊裡的一員,竟然還有心思替別人操心。

她除了因為天熱不怎麼吃得下飯,日子過得還是很安逸的。

她院子裡的人之前也有些人心浮動,但被她叫齊了開了個畫餅雞湯會,上輩子帶團隊的那些“餅術”在此時用於安撫人心上也依舊好用,她帶頭回顧總結了一下過去,深入剖析了自身的問題,與團隊成員充分暢想了未來,並集思廣益頭腦風暴論證了她並非真的失寵,最終得出結論“大夥該齊心協力一起邁過這個坎。”

安撫了人心,提高了士氣,大夥兒又兢兢業業地當差幹活了,還對她迷之自信。

紅櫻也誇她沉得住氣。

程婉蘊嘿笑,她只是深得職場糊弄學之精髓罷了。

職場第一法則:只要大餅畫得好,團隊就能帶得好。

中午睡醒,碧桃從膳房拿回來個冰碗,裡頭是切碎的西瓜、哈密瓜、龍眼,熬得軟糯的綠豆、紅豆、仙草、銀耳等十來樣小料,再澆上蜂蜜和碎碎冰,程婉蘊只吃了一口就快樂得眯起了眼睛。

清宮的水果冰沙,已有後世風範,且用料更足更精,真好吃啊。

快活似神仙。

青杏在一旁勸:“格格,別用這麼多,等會正經飯又吃不下了。”

“只這一碗,無礙無礙!”程婉蘊哪裡肯聽,一邊吃一邊聽碧桃說八卦。

“唐格格今兒順帶也請了太醫,”碧桃想忍住笑,又實在忍不住,一張臉扭曲了,“王格格診出有孕了以後,她去花園跳舞跳得更勤了,可連著幾日太子爺都是午時回來的,你說大中午這日頭誰受得了?”

程婉蘊也笑了:“在外頭可不敢怎麼編排主子啊。”

“奴婢知道,”碧桃愛打聽但在外頭從來沒漏過後罩房的事,“李側福晉近來待王格格可好了,成日流水般給她送補品呢,聽說不少是她私庫裡自己的東西。太子爺那邊也賞了不少,王格格吃得最近連衣裳都要重做了。”

“有了身孕本來就要胖的。”程婉蘊吃完最後一口,把碗放一邊,“之前咱們送去的賀禮,應該還不算失禮吧?”

王格格進來一個多月就有了身孕,且據說胎相極好,脈象十分強健有力,這對毓慶宮而言是樁大喜事,李側福晉下了血本送了好些靈芝、紅參、玉枕之類的,還吩咐膳房為她額外加餐;唐格格送了親手做的小兒衣裳,太子的賞賜那就更不能比了,也都是綢緞珠寶玉器,導致程婉蘊把自己的庫房開啟全都看了一遍也不知該送什麼。

而且她的庫房裡有三分之二的東西,都是太子賞賜的,倒不是說太子賞賜得多,只是她原本帶進宮的東西實在不多,更不好轉送出去。

最後她聽從了紅櫻的建議:“這宮裡啊,有‘男懸弓、女懸帨’的說法,不如送王格格一副赤金打的小弓,祝她一舉誕下皇孫,她定然歡喜。”

程婉蘊便將自己壓箱底的金子送到造辦處的金玉作去融了重打,底下的穗子是程婉蘊和青杏用五色彩絲打的平安如意結。

“王格格高興得不得了,親自掛在床帳子上呢。”那天是碧桃去送的,她笑得眯起眼,“還給了奴婢不少賞錢呢。”

程婉蘊這就放心了,她上輩子看過很多宮鬥劇,是送禮這事似乎特別容易踩雷,所以送什麼金銀玉器最安全,而這類器物又要寓意好不落俗套,也是難。

她這回的禮,勉強及格了。

到了晚上,突然雷聲滾滾,狠狠灑下一場雨,程婉蘊睡夢中被悶雷驚醒,發覺外頭似乎也是亂糟糟的,大雨中似有無數腳步雜沓,她心底莫名有點異樣的不安,便坐起來撩開青紗床帳輕喚:“青杏,青杏?”

“奴婢在呢,”今兒正好青杏值大夜,她睡在外間,聽到聲響手忙腳亂地穿了件衣裳,護著燈燭進來,“這雷打得可真厲害,格格可是被吵醒了?”

窗子被風吹得嘭嘭亂響,程婉蘊道:“你出去瞧瞧,是不是出了什麼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