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昨夜的事情與太子說得大致相符。

毓慶宮裡的奴才都是康熙千挑萬選進去的,包括何保忠都是梁九功的徒弟,把人叫來一問,何保忠就竹筒倒豆子一般說了,他說太子爺夢中驚醒便急急往景仁宮趕,在永和宮西二宮巷尋到了四阿哥,便回去了。

“永和宮?”康熙皺眉,這可和太子說得不一樣。

找到胤禛的地方,太子說是景仁宮附近,何保忠卻供出是永和宮外的宮巷。康熙思忖片刻,又叫梁九功把永和宮外西二宮巷門上值夜的太監叫來問一遍。

太監戰戰兢兢說,昨夜的確見過蘇培盛揹著四阿哥從西二宮巷來回。

三更三刻過去的,四更一刻又回來了。

康熙就聽明白了。

看來,昨夜,胤禛感到身子不適,原本是想去永和宮安置歇息的,可不知為何,僅僅呆了半個時辰,一行人連衣裳都沒換,冒著雨又準備回景仁宮。

太子為何要說謊?他在替老四遮掩什麼?

康熙還在沉思,梁九功接著又來回:“皇上,奴才尋到個打更太監,他說他昨夜曾遠遠瞧見有人在扣永和宮的宮門,但雨勢太大,他看不真切,等他打更繞一圈過來,又沒瞧見人,還以為自己見鬼了。”

康熙頓時氣得站了起來。

原來是德妃沒讓兒子進門,怪不得太子要替老四遮掩!

康熙陰沉著臉,胸口上下起伏,他知道德妃心裡對老四有諸多不滿,尤其在六阿哥病逝之後,她連性子都變了不少,但他不知道竟然已經不滿到這種地步!

大雨天,老四還發著燒!

就在這時候,梁九功又一臉不忍直視地進來傳話:“皇上,德主子求見……”

“讓她滾出去!!”

德妃自打進宮以來順風順水,從來沒有聽過康熙這樣疾言厲色的斥責,她都被罵懵了。

十四阿哥哭了一夜,早起嗓子啞了,還有些咳嗽,她本來是想求個兒科聖手替十四瞧瞧礙不礙事的,平日裡她只要溫言軟語說一番十四如何可愛聰慧的話,頓時就能激起康熙一腔愛子之心,今兒不僅被攆了出去,過沒一會兒,梁九功還來永和宮傳了口諭。

字字句句都在說她不堪為母。

德妃知道其中定有緣由,便叫人細細查探,才知道昨夜竟然還發生過這樣的事!

她全然不知!

哪怕再怎麼生四阿哥的氣,她也不敢將皇子關在門外。

何況,她如今還有心與老四親近,又怎麼會辦這樣的蠢事?

都是刁奴誤她!

且不論德妃這邊如何雷霆手段處置下人,又如何向康熙脫簪請罪解釋,其他各宮又是如何隔岸觀火幸災樂禍的。

這些事兒胤礽都刻意瞞著,不叫人傳到毓慶宮裡來,老四是個心思重的,省得叫他病中憂心了,何況他若知道德妃被康熙訓斥,定然坐不住要替母求情。

到時候別又惹得康熙大發雷霆。

胤禛在毓慶宮裡,被迫兩耳不聞窗外事。

二哥這兒……沒吃過又好吃的東西也太多了點吧?!

胤禛守靈這幾日壓根沒怎麼好好吃過東西,睡眠不足又勞累過度,這才有這麼一場病。

病中口中寡淡無味,本也吃不下什麼。

而且宮裡頭,病了先餓上幾頓,清清腸胃再說,是太醫們的慣常操作。

胤禛以為要成天喝稀粥米湯了。

誰知,就見太子先邁步進來,身後傳膳太監跟著魚貫而入,一盤盤擺在小炕桌上,都是他瞧著有幾分眼熟,但又覺得好像哪哪都不太一樣的菜式。

因在喪期,又病著,進上來的東西都大多都是素的,但卻一點也不寡淡。

早點是金燦燦圓鼓鼓的脆皮南瓜餅,外表拿葷油炸得酥脆,裹滿了炒熟的白芝麻,咬開外殼裡頭卻軟糯勁道,一點也不油膩,配上一碗熱熱的桂花酒釀圓子,甜甜潤潤,吃下去叫人乾澀咽疼的喉嚨都好了不少。

午膳是一道鍋子,胤礽特意過來和他一起用,笑道:“四弟吃過粥底鍋子麼?這是粵菜,吃起來還有規矩呢,講究‘五碗粥’的吃法!”

胤禛這算開了眼界了,原來吃粥也能吃得那麼暢快、舒服!

晚膳是素佛跳牆,拿香菇和豆芽菜熬的素湯底,再將芋頭切成麻將塊油炸鋪在深深的砂鍋裡,再依次放入紅薯粉、胡蘿蔔、老豆腐、冬瓜等食材,就這麼煮上一個時辰。

沒一丁點肉,卻能喝出鮮美的高湯滋味來。

胤禛就這次好吃好喝沒煩惱地過了三五日,便吃得面色紅潤,百病全消了。

康熙下了朝,坐在藤編涼椅上看奏摺,正好看到佟家的摺子,不由又想起老四那病得蒼白的小臉,太醫們開方子向來都中正平和,請安脈也總說好,也不知如今養得怎麼樣了?便將摺子一撂,發話移駕毓慶宮。

沒讓門上人通傳,只帶著梁九功,自己信步而入。

如今已是深夏,淳本殿前院中兩顆須彌菩提冠幅廣展、綠蔭如蓋。康熙感慨地拍了拍樹幹,這還是太子搬來毓慶宮的頭一年,他特意讓人移栽的,當年他失去了太多的孩子,菩提乃佛樹,就是為了保佑太子順遂平安,能夠健康長大。

平日裡沒留意,今兒才發覺已長得這麼大了。

康熙在院中駐足,正好望向不遠處枝葉廕庇之下的窗子。

暑熱難耐,書房的窗子大開,正好將一高一矮站在那習字的背影瞧得清晰。

胤礽彎著腰指點,胤禛則一邊點頭一邊提筆蘸墨,學著兄長的模樣提筆,但似乎寫的還是不滿意,胤礽側頭看了一眼,便走到他身後,直接握著他的手寫,一邊寫一邊低聲講解。

“保成的字是朕手把手教的,他在這一道上很有天賦,如今字寫得自有風骨,教一個老四綽綽有餘了。”康熙語氣裡有些驕傲。

梁九功也湊趣拍馬屁:“都是萬歲爺教得好。”

“你個奴才,滿嘴抹了糖似的。”他含笑又看了一會兒,扭頭對梁九功說:“咱們回去吧,別攪了他們的清靜。”

瞧這模樣,老四隻怕也好得差不多了。

康熙心情很好,回去狠狠批了一籮筐的摺子,哪怕批到三次閩浙總督這憨貨上的“皇上,您吃芒果嗎?這是臺灣的土產芒果,獻給皇上您。”的請安摺子,他都沒有生氣,只是無奈地寫了三遍:“無用之物,不要再送了。”

康熙心情一好,就喜歡賞人,於是開了御庫,又撿了一堆東西賞給太子和四阿哥。

賞給太子就罷了,皇上哪天不賞太子?但單單加上一個四阿哥……又叫滿宮揣測個不停,翊坤宮裡,宜妃看熱鬧不嫌事大,坐在炕上咔咔地嗑著瓜子,笑道:“四阿哥因孝懿皇后得了聖心,烏雅氏卻吃了掛落,哈,真是笑死我了。”

延禧宮,惠妃也高興得多吃了一碗米飯,但心裡又忍不住酸溜溜的,怎麼賞的不是她的保清?

長春宮,榮妃手裡慢慢地轉著佛珠,將胤祉從阿哥所叫來,擰著眉頭道:“兄弟裡頭,往常也就你能跟太子說上幾句話,如今怎的叫老四搶了先?”

胤祉也一臉蒙……他也不知道啊!

“好孩子,你明兒包上一包黃芪去毓慶宮一趟,就說是來探四阿哥的病,記得額娘跟你說的話,事事跟緊了太子,往後一個親王是板上釘釘的。”榮妃疼愛地摸了摸胤祉的頭,“去吧,回去讀書吧。”

孝懿皇后百日一過,眾人除了服,胤禩平日裡住阿哥所,但每月都會去惠妃宮裡小住幾日,竟再也不曾回過景仁宮。

經此一事,胤禛深覺心寒,與太子漸漸親厚起來,與八阿哥胤禩卻日漸疏遠了。

待除了服,孝懿皇后的梓宮也到了要下葬的時候,而毓慶宮裡則為了另一件事忙碌著。

王格格生產之期將至。

第32章生產

等到除服的旨意終於下來,已是十一月中旬,後罩房院子裡那顆楓樹葉子漸次由綠轉紅,在一片蕭索的秋風中,如火如荼,成了唯一豔麗的亮色。

程婉蘊很喜歡,時常臨窗賞景,還撿了幾片好看的葉子壓在書裡做書籤。

斯人已逝,活著的人也要漸漸回到原有的生活軌道中,如今執掌後宮的大權移交給了鈕鈷祿貴妃及惠宜德榮四妃,宮裡的氛圍在權利的更迭中又重新平靜下來。

太子這段時日很高興,捧著一沓厚厚的信讀了又讀,到程婉蘊這兒也不忘帶著,搖著搖椅一日看上三四遍也有的,每每看完更是一臉滿足。

那信封火漆瞧著很眼熟,因此太子每每讀信,她就藉口避開。

麵包窯被她開發了新功能——酥烤豆腐!真的太絕了,只要兩塊水豆腐,將豆腐切成拇指大小的塊狀,放入麵包窯中烤制半個時辰,中間翻面刷油一次就成功了!

剛烤好的豆腐會膨脹起來,雖說心急吃不了熱豆腐,但烤豆腐一定要趁熱吃,才有那外酥裡嫩的絕妙口感。

程婉蘊還調了幾種醬汁,甜辣的、酸辣的、孜然的,蘸醬吃起來堪比後世的鐵板燒豆腐,她躲在麵包窯跟前,被豆腐燙得直哈氣,卻還是停不下來。

秋高氣爽,胤礽在屋子裡讀信,最後一遍讀完,他總算有了一絲真實感,心緒彷彿也隨風飄入廣袤漠北。

尼布楚的事兒,已有了定論。

在戈洛文到來前,明珠與索額圖已設法聯絡上了那些流亡的蒙古人,又藉著蒙古人的掩護,以買賣糧食、農具為藉口在城中穿梭,不斷暗示在大清治下的老百姓如何安居樂業、自由自在,那描繪出來的盛世景象,輕易便撬動了這座邊城本就脆弱得不堪一擊的民心向背。

戈洛文到了的第一日,就如夢中一般傲慢地提出各式各樣的談判要求,面對此等下馬威,明珠卻笑眯眯地按住暴躁的索額圖,通通都應下了。

索額圖面色難看,重重哼了一聲:“沒骨氣。”

明珠笑意更深,搖搖手指:“讓他跳得再高些,打起來才爽快嘛。”

第一日的談判,戈洛文也如夢中一般惡人先告狀,在談判桌上滔滔不絕,明珠以副使的身份列席,一言不發,任由索額圖和戈洛文兩人大吵起來,相互指責。

第二日,戈洛文率先提出將黑龍江以北劃歸俄國,索額圖再次破口大罵,幾經爭執,戈洛文假意讓步說:“既然如此,邊界劃到牛滿河。”

索額圖正要說什麼,卻不妨被明珠用力踩了一腳。

等他“嗷”得一聲回過頭,明珠已示意徐日升翻譯道:“我大清對此次和談,只有一點要求。黑龍江兩岸、喀爾喀蒙古及貝加爾湖以東皆為我中國之地,鄂人應歸還尼布楚和雅克薩,以勒拿河和貝加爾湖為國界,其餘免談。”

戈洛文極力反對且詆譭,鄂人世代在貝加爾湖遊牧,豈能說其為大清領土?

明珠也不多說,十分淡然地笑了笑:“談不攏就算了,我們走吧。”

明珠拽起懵圈的索額圖,對徐日升和張誠招了招手,起身就走。

戈洛文瞪大了眼,清廷有何依仗,竟敢如此強硬不成?老謀深算的戈洛文沉得住氣,並沒有阻止二人離開,反而藉機提出休會,還散佈在尼布楚增派了火槍手的訊息,妄圖藉此給大清使團施壓。

他比誰都知道,談判這種事不能急。

而這時,明珠正拉著索額圖在帳篷裡烤羊。

帳篷裡有個火坑,上頭架了鐵箅串了只小羊羔,正是火候好的時候,羊羔是正宗的烏珠穆沁羊,外表已經被烤得金黃油亮,外部的皮肉也焦黃髮脆,但只要拿匕首劃開羊肚,便能發現內部的肉嫩熟綿軟,保有羊肉本身清香的同時,又浸透了烤醬香味,香味俱全。

“明珠,你這烤羊的手藝不錯,”索額圖一邊大口嚼肉一邊含糊不清地說:“不過都這時候了,你怎麼還有心思烤肉,萬一真打起來……我雖然不怕,但回去你我都得吃掛落。”

索額圖本來是過來找明珠吵架的,結果還沒撩開帳篷氈子,鼻尖忽然聞見一股撲鼻香味,他循著香味走了進去,就見明珠好整以暇地拿刷子給烤羊刷醬呢。

因為肉太香了,索額圖說話時還不小心噴出幾點唾沫星子。

明珠嫌棄地往後移了移身子,避開索額圖噴出來的肉沫,細細地用蒙古刀片下來一塊兒滋滋冒油的羊肉,放入口中細嚼慢嚥,吞下去了才道:“你等會吃完就去預備一下,明兒天不亮就把將士們都拉出來在河邊軍演操練,都賣力些,擂鼓吹號,讓那老頭睡不好覺。”

“你果然是個蔫壞的。”索額圖咧嘴大笑,他最喜歡幹這種嚇唬人的事了,順便也把將士們拉出來練練,可別鏽了刀!

於是戈洛文躺在床上,忽然就被震天響的炮火聲嚇得竄了起來。

急匆匆地跟著隨行親兵到城牆上一看,不由一陣頭暈目眩。

河對岸全是烏壓壓計程車兵和船艦,旌旗獵獵,火炮森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