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婉蘊掙扎了一下,就聽太子爺啞著嗓子說:“祖宗,求你別鬧了。”

聽那聲音頗有些咬牙切齒的味道,程婉蘊立刻老實了。

見她乖乖不動彈了,胤礽咬著牙根從枕頭底下抽出來那本《清心經》,唸了兩遍。

好不容易自己心情平靜下來,他扭頭一看,程婉蘊早已不知什麼時候就睡著了,正在他臂彎裡香香甜甜地打著小呼嚕。

胤礽:“……”

好氣。

他瞪了她一眼,但程婉蘊睡得特別熟,一點也沒感覺,甚至一個翻身就翻到床的另一頭去了,看她被子都踢到床腳去了,他無奈地嘆了口氣,卻還是撈起被子將她從頭到腳蓋得嚴嚴實實,又在她額頭落下輕吻。

之後,胤礽自己睜著眼死活睡不著,乾脆打算坐起來讀了一會兒書,結果程婉蘊櫃子裡除了《徐霞客遊記》、《史記》全是各式各樣的話本子,他隨手抽了一本翻了翻,結果看得越來越精神,本想著看一刻鐘就罷了,最後打著哈欠,硬是一口氣讀完一本才罷休,再一看刻漏,已經將近三更。

明兒午後就得啟程了,又得騎半日的馬,胤礽連忙吹了蠟燭睡下。

迷迷糊糊的,他好似有種從高處下墜之感,腳下彷彿是無窮無盡的黑暗,他一驚,卻沒有醒來,跌入了更深的夢境之中。

他明白過來,他又做夢了。

他忽然就想起當初,他決定帶阿婉出來的時候,所有人都認為他是過分寵愛她,寵得已沒了理智。但只有他自己知道,他除了那些對阿婉的偏愛與特別之外,還有一點掩藏在心底深處的私心,便是與這奇怪的夢境相關。

他想知道,離開後罩房、離開毓慶宮乃至離開紫禁城、京城,他還會不會做夢。

這個夢是因為地點,還是人。

如今似乎印證了他的想法,所有夢境的源頭與身處何處無關,他以前只有在後罩房才會做夢,但現在離了京城上百里,他還是做夢了。

這些夢境被觸發唯有一個相同之處,便是阿婉,是阿婉在他身邊,他才會夢見未來。

他在混沌的夢境中,恍然大悟。

第41章夢碎

這次的夢境,與往常不同。

夢中四季顛倒,炎夏溽熱非常,他正漫步在一座靜謐的庭院中。庭院裡的草木花樹生長野蠻,滿地荒草萋萋,好似許久沒有人打理過了。胤礽漫無目的地走了一會兒,一時還認不出是宮中何處宮殿,他登上地勢較高的亭臺上眺望,在硃紅宮牆之外,竟還立著一圈高高的磚石高牆,而高牆內的倒座房均改成了看守值宿之處,那黑黢黢的磚牆只開了一處四尺見方的小門,又還有帶刀侍衛日夜輪班把守。

胤礽的記憶中,並沒有這樣的地方。

他心中不安之感更甚,拾階而下沿著曲折長廊一路行來,他再沒有遇見任何人,這樣大的宮殿居然沒幾個伺候的奴才,唯有午後的蟬鳴在耳邊呱噪,那悽然的聲音高低起伏嘶叫不絕,卻無人持杆粘蟬。

正有些迷惘之時,胤礽終於望見了長廊盡頭又有一處角門,幾個老蘇拉費力地運了一車冰塊進來,胤礽便跟著那嘈雜的腳步,穿過一道又一道被嚴密看守的門,最終停在這處宮殿的最深處。

蘇拉們運著冰塊進了地窖,胤礽卻望著不遠處默默站住了腳。

盛夏的日光如此明媚,卻照不進面前這座深深的殿宇,除了重兵把守在門外,只有陰涼的風穿堂而過。

恍惚間,他走進了那間屋子,隔著朱漆斑駁的陳舊門扉,他看見了一個背對著自己的男人,那男人的背影清瘦非常,只猶如木雕泥塑一般一動不動地坐著。

那背影很有些熟悉之感,胤礽怔忪著,心頭卻漸如擂鼓,不自覺饒過屏風,向那間屋子裡頭邁動步子。

誰知,那人突然站了起來,手腳跟著發出了鐵器碰撞的聲音。

胤礽目光不由一縮。

沉重的腳鐐隨著他蹣跚的步子不斷髮出哐當哐當的聲音,他終於要轉過身來了。

胤礽莫名屏住了呼吸,心越跳越亂。

忽然,卻有另一處急匆匆的腳步從胤礽身後傳來,那戴著腳鐐的男人似乎也聽見了,身影頓了頓,又臉朝裡頭坐下了。

來人大步穿過了胤礽在夢中的虛影,對著屋子裡的男人冷冷道:“二阿哥,還不跪下接旨?”

屋子裡坐著的男人這才聞聲轉過身來,露出了一張蒼白得近乎透明的臉,他面容憔悴、腦後辮子蓬亂,卻唯有一雙烏黑的眼眸,仍然蘊藏著不屈的驕傲與光芒,像利劍一般朝來人射去。

“大哥,怎的?你又要如何?我的皇太子之位是皇阿瑪給的,如今他要收回去便收回去,但……”男人看也不看他手中聖旨,只用嘲諷的目光盯著來人,“即便我被廢了,也輪不到你來耀武揚威!”

夢中的胤礽如遭雷擊!

此刻在屋子裡對峙的人,正是已過中年的胤褆與胤礽!

“皇阿瑪讓我將廢太子詔書,拿給你一觀。”胤褆抬手揚了揚那捲明黃色的聖旨,語氣裡滿是惡意,“二弟,皇阿瑪已決心要將你的罪過敬告上天,你到現在還不肯認罪嗎?”

“認罪?”已塵霜滿面的胤礽嗤笑出聲,旋即又沉下臉來,目光幽幽地望著胤褆,“皇阿瑪若說我有種種不是,我認,但你們強要扣在我頭上的弒君謀逆之罪,我絕不承認。即便皇阿瑪要審我,我也是這句話。”

胤褆厲聲詰問:“你先前在圍場半夜窺視御帳,還敢說自己沒有弒逆之心?”

“欲加之罪,何患無辭。”胤礽冷冷地背過身去,“你們說我毆打王公大臣,說我指使奶公凌普私吞蒙古貢馬,還說我與索額圖相謀大事,樁樁件件都要置我死地,這些罪名難道還不夠麼?又何必還要來這一遭?認罪……呵,你怎麼不請旨殺了我?把我關在這兒,就顯得你們仁慈了麼?你以為我被廢了,你就能當太子了?大哥啊大哥,你還是這麼蠢,蠢得讓人發笑!”

胤褆勃然大怒:“你在這兒說的每一字,我都會上奏皇阿瑪知道!”

“快去吧,皇阿瑪不是已然信了你們的話,認定了我犯下種種十惡不赦的大罪了麼?合該將我處死,這地方多好啊,很清靜,正好當我的棺材!”

胤礽說完,便好似用盡了全部力氣一般,屋子裡猝然一靜,只有胤褆怒氣粗沉的呼吸聲與刺耳的鐵鏈拖拽之聲。

他拖著腳鐐,合衣臥在榻上,自顧自閉目假寐。

惹得胤褆拂袖而去。

此時此刻,夢中到訪的胤礽早已心神俱裂,他呆呆地站在那兒,身子像一截爛木頭動也動不了,頭腦也麻了,猶如被扯亂的棉絮,糊塗成一片。

哪怕之前的夢中,他已經知道二十年後將被廢黜,但卻不知道具體罪名,但如今……什麼叫做弒君謀逆……胤礽他不敢相信將來他是因此被廢的!他怎麼可能……他怎麼可能會對皇阿瑪有這種念頭?!絕不可能!

老大指責他在圍場曾窺伺御帳,這又是怎麼個說法?

和之前那個破碎凌亂的夢相比,這個夢境給他的精神衝擊太大了。就好似之前只是有人告訴他你會死,這會卻將他的死法都擺在眼前了!他內心的酸楚哀痛猶如潮水般席捲了他的神智,就像有一把尖刀正插在他胸腔裡攪動一般,他面上血色盡失,只是定定地望著那床榻上一點一點被陰影籠罩吞沒的單薄身影,他好似已經死了一般,再也沒有動彈過。

他以後竟會變成這樣麼……戴著腳鐐,比那刑部的重刑犯還不如……

胤礽不知自己是如何走出那間屋子的,下階梯的時候甚至腿軟得摔了一下,他渾渾噩噩地走出了宮門,站在那狹窄的夾道里,抬頭去看那高高聳立的圍牆,在陽光下卻好似一道無法翻越的天塹。

原來這個他不認得的宮殿,便是關押他的地方。

不遠處,那道小門前,兩個看守的兵丁正背靠在鐵柵欄處剔牙扯閒篇,胤礽驀然聽見了一句:“前日中暑死了的女人,早上抬出去了吧?”

“嗯,萬歲爺下旨讓內務府按和碩親王側福晉的禮下葬,又說以後每日需給二阿哥供冰,一切與二阿哥還在毓慶宮時一樣,不許下頭再有所怠慢……”

“也是,這鬼天氣,若不供冰,遲早要出事……哎,那死的女人是誰呀?”

聽著聽著,胤礽發覺自己的身子越發輕了,似乎就要隨風而去。

“你沒瞧出來麼?二阿哥單獨拘禁在此,太子妃……呸,二福晉帶著女眷圈禁在擷芳殿,當時太亂了,二阿哥也病得不輕,唯有此女不離不棄主動請旨相伴,萬歲爺便準了……到底是父子,不願二阿哥落得個沒人照看的境地,這才進來的。誰知入伏後內務府向上頭請旨是否為二阿哥處供冰,卻被直郡王攔了未奏,倒叫她無緣無故成了枉死鬼……”

那是胤礽在夢中聽到的最後一句話。

他已經被這夢境的風捲走,那兩個兵丁的話語也遙遠得好似要散落在這不知來處的風裡,那些聲音明明很輕很輕,卻在入耳的那一霎那,猝然化作一柄重錘,將他全身筋骨都一節一節地敲得粉碎,他的淚水這時才徹徹底底流了下來。

“那女人原是二阿哥的側福晉程氏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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掙扎醒來後,胤礽頭疼欲裂,渾身無緣無故地打起了擺子,連起身的力氣都沒了,抖著手再一模,身上的寢衣都被冷汗浸透了。

他一下就意識到自己病了,而且病得不輕。

這病沒法子像先前那邊糊弄過去,他得想個法子……想個好法子。

見窗子外頭還黑著,他什麼都顧不上了,頂著一頭冷汗步履蹣跚地下了床,立刻叫來何保忠,在他嚇得話都說不清楚之前,讓他幫他換上一身騎馬的衣裳。

“走……揹我出去……”他說了幾個字,就只顧趴在何保忠背上直喘氣了,“別留在這,咱們悄悄地走,快!”

不用多說,何保忠一下就明白太子爺要做什麼了,他也知道太子爺生病這事一向牽連甚大,為保下小命,連忙將他背起,呼哧呼哧往外走。

何保忠熟練地撈起門後懸掛的箭囊與長弓,另一手眼疾手快抓起水囊,等到了行宮後門,又先將太子爺安頓在廊下,自個去馬廄牽了一匹馬一條狗,看馬廄的老太監見是太子身邊的何總管,點頭哈腰地迎了他進來,何保忠趁此機會說了一句:“太子爺要出門獵鹿,你們馬可餵飽了?”

這個點雖然還太早,但有些貴人就喜歡摸黑上山打獵,這才彰顯得出厲害呢!老太監沒多想,連拍胸脯:“何總管,太子爺的愛馬,奴才全喂的是青稞、黃豆摻起來的精料,昨個還在草料裡添了上好的大粒青鹽,好得很!您只管放一百個心!”

何保忠彷彿很滿意地轉了一圈,鎮定地牽上太子爺最喜愛的黃驃馬和精明能幹不愛叫的老黃狗,迴廊下接應了太子,扶著太子上馬,用相同的理由命令值守禁軍開了門。

胤礽頭昏眼花,握著韁繩的手都在發抖,卻還是強撐著直到行宮的燈火被拋在遠處,門口的禁軍都瞧不見了,才鬆了力氣趴倒在馬背上。

索性這馬跟了他好些年,極通人性,性格也乖順得很,見他脫力趴著,韁繩都握不住了,也沒有煩躁,反而打了個響鼻,自個將韁繩咬在嘴裡,馬蹄走得更穩當了。

離這兒最近的就是麋鹿園,他們便直奔那兒去。

自打起身以後,胤礽難受得看東西都天旋地轉,但方才伏在何保忠的背上,將要出門那一刻,卻還是回頭望了一眼。

床帳子被風吹得揚起了一個縫隙,阿婉安睡的身影讓他稍稍安心。

胤礽連哈哈珠子也沒帶,只帶著何保忠一個人,何保忠被狗牽得跌跌撞撞,他一路昏昏沉沉地趴在馬背上,兩人趁著黎明前漆黑的夜,走到麋鹿園。

他們停在密林之中,先將狗散了出去,何保忠就把自個當做肉墊,讓胤礽能靠著他休息。

胤礽睡不著,冷汗止不住地流,直到天際四角慢慢露出青灰色,他手上力氣恢復了一些,沒一會兒,那條跟了他已經十年的老黃狗便從草叢裡鑽了出來,它也不吠不叫,兩隻眼睛在黑夜裡好似燈籠般發著綠光,只低頭咬了咬胤礽的褲子。

胤礽知道它尋到獵物了,跟著走了一刻鐘,原來這密林深處有一處水潭,茂密的樹林將清寒的晨光分割成一束一束的光柱,散落在鋪著厚厚枯枝腐葉的土地上,幾隻鹿披著晨曦低頭飲水,其中還有一隻剛出生不久的小麋鹿。

胤礽從箭囊裡抽箭,抬手搭弓射箭。

他八歲就會雙手開弓了,五六歲跟著康熙去景山騎射打獵,就射中一鹿、四兔,康熙十分高興,聽說康熙連著三天在上朝的時候和文武百官誇讚:“朕的太子好棒棒……”聽得大臣們牙根發酸,又只能也跟著誇:“是是是,皇上您說的都對對對……”

康熙二十一年行圍時,胤礽還射死了一隻老虎。

就騎射功夫來說,胤礽並不遜色,他只是單純沒那麼喜歡,所以才會讓人覺著在這方面比不上事事爭先的大阿哥。

如今雖然病得厲害,渾身上下都不自在,胤礽還是抓準時機連發五箭,箭矢破空而去,掠風聲驚動了安逸的鹿群,負責警戒的鹿發出急切的呦鳴,一瞬間鹿群作鳥獸散。

但或許是力氣不足,他五箭中唯有一箭射中了那隻小麋鹿的腿,麋鹿群受驚狂奔,老黃狗卻低俯下細長的身子,像閃電般朝受傷奔逃的小麋鹿狂奔而去,一個飛躍就咬住了那小麋鹿的傷腿,將蹦得老高的麋鹿硬生生扯倒在地,滾出一地黃土。

那小麋鹿發出稚嫩的哀鳴,四肢還在不斷掙扎,黃狗用兩隻前爪狠狠壓住它的身子,直到此時才低聲咆哮起來。

這隻黃狗正是他五六歲打獵時,康熙送給他的,他給黃狗取名疾風,因它跑動起來迅疾如風,快如閃電,即便如今年紀大了,也不別的獵犬差。

胤礽見黃狗拖著麋鹿的後腿回來了,便鬆了一口氣,扔了弓箭扶著一旁的樹幹不住地喘氣,何保忠連忙過來遞上水囊,他仰頭喝了一口,卻連下嚥都覺困難。

“拿鹽巴裹在鹿的傷腿上,別叫它斷氣了,等會抬著鹿直接去皇阿瑪那兒,就說皇瑪嬤近來有些食慾不振,我也擔憂不已,想獵鹿送回京城給皇瑪嬤佐餐,求皇阿瑪能立即派人快馬送回京城,好讓皇瑪嬤能吃上一口新鮮鹿肉。”隨後,胤礽銳利的目光緊緊盯著何保忠,“何保忠,你知道什麼該說什麼不該說,皇阿瑪能處置你,我也可以。”

何保忠立刻就跪下了,重重磕頭:“奴才知道輕重,太子爺寬心!”

他不是不識好歹的人,他知道太子爺對他們的心。

胤礽當然知道何保忠時常會被叫去乾清宮回話,皇阿瑪從他口中得知他的所有事情,那些透出去的事情,自然也有他的默許。

連他都無法抗旨,何況毓慶宮這些奴才,相比較之下,何保忠已算忠心了。只是他現下這番佈置,卻是必須瞞著康熙的。

小時候,他一生病,毓慶宮裡伺候的人就會殺一批再換新的,尤其康熙十七年,他不幸出痘,毓慶宮裡更是殺得人頭滾滾,血流成河。

除了那時幸運未當值的凌嬤嬤,貼身照料他的其他兩個奶母全被砍了頭,貼身太監、宮女也被杖斃了一半,他又被放心不下的康熙從毓慶宮挪到乾清宮居住,也是在那個時候,已出過天花的何保忠被梁九功選中帶到了他身邊。

皇阿瑪連著照顧了他一個多月,朝也不上了,奏章全部送到內閣,他衣不解帶、全心全意地看護在他身邊,直到他平安度過這一劫,康熙才又高興得祭掃太廟,下詔書向天下臣民告知這一大喜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