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真的覺得石氏不錯,也很得意自己能尋到這樣好的兒媳婦。

石家與滿人漢人宗室都有牽扯,可謂是面面俱到的妻族勢力了,用得好,未來一定能給太子帶來助力。更重要的是,石文柄的父親石華善已死,石家在朝堂上再沒什麼高官了,甚至留在京城裡的族人都少得夠嗆,選這樣出身的太子妃,既不會打破現有朝局的平衡,也不會讓滿蒙八旗有厚此薄彼之感。

康熙遴選太子妃,自然比選其他皇子福晉要考慮更多。真要選了滿洲勳貴裡的某個重臣之女,豈不是又要生出個索額圖?可他卻沒有第二個明珠!

石家祖上雖然榮耀,但如今的確有些沒落單薄,這也沒什麼大礙,等以後……太子有朝一日登臨大寶,再加恩扶持妻族就是了。

當初佟佳氏在先帝一朝不也默默無聞?佟國綱、佟國維都是他一手扶持提拔上來的。

康熙又想了一遍,覺得算無遺策。

這太子妃甚好!

“朕跟榮妃商量過了,你是兄長又是儲君,你的好日子當然得選在他前頭,老三就明年年底再完婚,”康熙繼續絮絮叨叨,“正好讓他和老大一起出宮建府,挨著一塊兒把宅子建了,省得勞煩兩次。”

胤礽笑容不變:“都聽皇阿瑪的。”

康熙對今日夜談十分滿意,本來以為保成骨子裡有幾分驕傲,他說服他得花些功夫,誰知談得這樣順利!他卻了心事,便有心情繼續挑燈夜戰一籮筐奏摺了,見宮門都還未下鑰,乾脆讓胤礽回毓慶宮休息去,不留他住下了。

胤礽行了禮,拒絕了梁九功相送,帶著何保忠獨自穿過長廊、走出乾清宮,直到上了肩輿,他臉上凝固的笑容才隨著夜風消散。

他轉過頭,視線越過一重一重的宮牆,猶如山海連綿,最終還是望不到盡頭。

他這個太子,終究要變成滿宮的笑柄了。

但胤礽回了淳本殿時,激盪不已的心情已經平復了。

他經歷過夢境之事以後,頗有些“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的境界在了。

想起康熙先後給自己看的兩本花名冊,胤礽苦笑。

太子妃的出身也就略比老五的福晉好些了。

康熙說了那麼多,卻沒有提及,石廷柱是開國功臣不假,但他也是前明降將。

石家氏族為蘇完瓜爾佳氏,為何卻被分到漢軍旗如今又為漢姓,根子便在這裡。石家先祖世居蘇完,祖上便任明朝建州左都尉指揮僉事,遷居遼東後,改了漢姓。

石廷柱及兄長都是前明武官,甚至石廷柱早年降了大清之後,還因未追擊從間道逃走的前明士兵而被皇太極降罪、降爵;後來清軍攻打松山時,面對昔日前明袍澤,石廷柱攻打仍不盡力,又被皇太極罷任、罰鍰。

這是皇阿瑪口中石氏祖上的“功績”。

可有這樣事蹟的人,又怎麼會被滿洲八旗勳貴接受?且從自先帝起,石家便沒有女兒入宮為妃、在朝中六部也無人任要職便可見一斑!那石家在漢人這頭又能討得好了麼?漢臣裡頭比石家更有名望的人多了去了,李光地、陳廷敬、周培公,何必選石家滿不滿漢不漢的家族?只怕漢人寧願選明珠也不會選石家。

至於宗室親緣,石箬姄的祖父石華善是多鐸這個“荒唐王爺”的額駙,當年多鐸可是和阿濟格一起跪勸睿親王多爾袞繼承大位,太皇太后和先帝都恨他入骨!

她母親雖說是代善的曾孫女,卻連個封號、誥命都沒有,京城裡隨手抓一大把都是多羅格格,別說這樣的閒散宗室。

妻子有這樣的宗室關聯,胤礽寧願不要。

細細數過他這位太子妃還算拿得出手的祖上,那到了石文柄這一代,石家已經沒落得沒眼看了。石文柄之前更是被康熙從杭州打發到福州,為什麼?

江南漢風盛行,文化大盛,但白蓮教等反清復明之賊子多出於江南,而石文柄一個滿洲人在杭州官聲極好,十分受人愛戴。胤礽知道,康熙一下就聯想到了他祖上與前明的瓜葛,又怎能放心繼續讓他領兵駐守在杭州?

胤礽嘆氣,不讓何保忠幫忙,自己研墨鋪紙,提筆慢慢寫了一夜字。

他要讓自己心靜下來。

在皇阿瑪口中,石家滿漢兼得還有宗室血脈,是極大的優勢,但這是對皇阿瑪而言。

對胤礽來說,一個合格的太子妃,應當像老四的福晉烏拉那拉氏那樣,出身正經的滿洲大姓,祖上也沒有什麼汙點,父兄皆身居高位、手握實權、深受康熙信重;而她本人最好自己自幼長在京城,從小跟隨宗室出身的母親結交京中貴族命婦乃至後宮妃嬪。

烏拉那拉氏五歲上下就能被孝懿皇后看中,自然也有她母親姓愛新覺羅,時常能進宮請安的緣故。

而石家卻截然相反。

石文柄遠離京城派系,非朝中心腹重臣,在前朝能幫助他的地方實在太少。而石氏自幼長在福州,對京城裡那些因姻親關係盤根錯節的家族兩眼一抹黑。

胤礽又想起那個夢。

夢裡他身陷囹圄,太子妃攜其他女眷也被圈禁在擷芳殿。

他身邊唯有阿婉。

孤家寡人,莫過於此。

胤礽已經看清了他會走到那悲慘結局的最大劣勢便是沒有助力。

他的母族赫舍里氏也不算一流的滿洲大族,除了索額圖憑藉自身軍功才幹躋身領侍衛內大臣一職,赫舍里氏再無其他能與之媲美的年輕子弟。

叔公那幾個爛泥扶不上牆的兒子,真是不說也罷。

明珠就有一個好兒子,納蘭容若驚才豔豔,替他籠絡了多少文人漢臣的心,可惜也早早死了,但他還有納蘭揆敘、納蘭揆方兩個兒子。

揆敘在禮部當侍郎,之前與徐雲夢一般任過日講起居注官、翰林院侍讀,為天子近侍,現在在禮部不過熬資歷罷了,胤礽知道他很快就會被康熙賞識重用。揆方娶了康親王傑書的八格格,正式做了和碩額駙,又為納蘭明珠結了一門好親。

老大運道怎麼這樣好?胤礽嘆氣。

除了赫舍里氏,胤礽再沒了能信重的家族。他自小就知道,身為太子,他的婚事就是籌碼,不會有更多風花雪月的情愫了。有這樣清醒的認知,他將所有情愛給了阿婉,期望的太子妃是堅韌剛強,能與他並肩作戰、託付後背的袍澤。

他不怕太子妃有野心,甚至希望她不要困於內圍,有遠見有膽識。

卻沒想到這條路也被斬斷了希望。

胤礽提筆寫下“強幹弱枝”四個字,隨後又將寫了字的紙都燒了。

皇阿瑪不希望他長硬了翅膀,他唯有示弱。

要忍。

但胤礽也不想就這樣吃了這大虧,幾個兄弟一道指婚,唯有他的太子妃人選如此古怪,難保不會有人看出皇阿瑪在防備他這個太子,他也將被徹底推上風口浪尖。

而今晚康熙提前將他叫來密談,是為了安他的心,也是愧疚。

胤礽決定要利用這幾分愧疚,為阿婉謀一個側福晉之位!

或許皇阿瑪也很清楚吧?若是赫舍裡皇后還在世,絕不會同意他為自己兒子選漢軍旗出身、幾乎等同於家道中落的妻子。

莫說是他,若皇阿瑪給老五定個這樣的妻子,恐怕宜妃早拉著六妹妹、老九一起到乾清宮大哭特哭、大鬧特鬧來了。

誰讓他沒有額娘呢……

桌上的燈燭已經許久沒剪了,燈火昏暗,那豆大的燈芯在風中搖曳,將胤礽的臉照得忽明忽暗,胤礽擱下了筆,自嘲地笑了,只能怪他生而不祥,剋死了額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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乾清宮。

太子走後,康熙又將這兩日等候複選的秀女名冊都看了一遍。梁九功在一旁伺候筆墨,就見康熙在“漢軍鑲藍旗”一冊上皺了眉頭。

“程世福之女?”康熙不悅地念叨出聲,“這是誰圈中的?”

“回萬歲爺的話,”梁九功連忙彎腰上前,飛快地看了一眼,他這幾日防著萬歲爺問話,早讓小太監將大選留牌子的所有秀女當時是什麼情狀都記了下來回稟,這時也是略回憶了半晌便回道,“八月十八那天只有兩位秀女留牌記名,均是鈕祜祿貴妃娘娘做的主。”

康熙冷哼一聲,已看透了鈕祜祿氏的意圖,“她以為朕是個瞎子聾子不成?”

這話就說的很重了,梁九功連忙跪了下去,低頭不敢聽。

“鈕祜祿氏……”康熙提筆將那程家女的名字用鮮紅的硃砂重重劃去,聲音已隱隱透出怒氣,“心也養得越發大了。”鈕祜祿氏竟然想在保成身上下注,怎能不讓他心驚膽戰?

好一個鈕祜祿氏!

康熙眼神越發陰晴不定。

他沉著臉思忖片刻,隨後又挑出其他幾冊,一併除名幾個,交給梁九功,淡淡道:“拿去永壽宮給貴妃,她會明白怎麼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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毓慶宮,淳本殿。

胤礽寫完了五十張大字,心情也平復得差不多了。

這時,門外傳來一陣腳步聲,何保忠在外頭跪下磕頭:“太子爺,幸不辱命,您之前交代的差事,已經查得差不多了。”

胤礽疲倦地揉了揉額角:“進來。”

何保忠面色也不大好看,弓著腰遞上兩沓血淋淋的供詞。

“奴才把李側福晉進宮到現在五年的大小事情全查了個底朝天,內務府裡凌總管留下了不少得力的人,多審幾個,就有眉目了。”見胤礽垂眸看著手上的供詞,何保忠小心翼翼地說下去,“從林格格患病,到楊格格患桃花廯棄貓、王格格難產一干事情均已水落石出,奴才還讓人尋到了宮女柳兒的下落……”

“柳兒是誰?”胤礽正好看到那名康柳兒的供詞。

“她原本是林格格的宮女,後來應當是被李側福晉收服了,又安排給楊格格伺候。”何保忠已經弄明白了所有前因後果,“後來楊格格沒了,她身邊所有宮女太監都打發回了內務府,柳兒也不例外。但奴才為了查楊格格的事兒,特意留心查了查她那些宮女太監的下落,發現其他人要不分去伺候別的主子,要不在內務府幹雜活,唯有柳兒一人順順當當出宮,還回了河南老家,買了田地宅子,招了個贅婿還生了個孩子,過得舒舒服服。”

“奴才就奇怪了,她出宮那會兒剛到歲數,怎麼也得幹到第二年滿了這二十五歲才合乎規矩啊?雖然給敬事房孝敬些銀子也能有這好事,但她哪有那麼多銀子啊?”何保忠滔滔不絕,講得忘乎所以,“所以奴才一下就抓住了這其中的關竅,肯定有人替她四處打點!這再順著挖下去,果然就挖到了李側福晉……”

“哦?那打點敬事房得花多少銀子?”胤礽突然出聲打斷了他。

何保忠還沒反應過來,下意識就回答:“這少說也得幾百兩呢……哎呦!”

他頭被硯臺砸了。

完了,這說過頭了。何保忠顧不上疼,連忙跪下來瑟瑟發抖地請罪:“奴才……奴才可沒收過這麼多銀子……”

胤礽知道何保忠沒那麼大膽子,但太監裡私相授受、收受賄賂顯然已成了風氣。敬事房也歸內務府管轄,這根子還在凌普身上,他之前自個就帶頭貪,底下的人怎麼能不效仿!革職查辦打他二十大板都輕了!

“你接著說。”胤礽忍下怒氣,這些事他現今還管不了,皇阿瑪也不希望他去整頓內務府,因此他又將心神拉回現在的事情上。

就從那供詞上看,李氏比他想象中還要猖獗、陰狠!

“李側福晉將柳兒送出了宮,還給她一大筆安家銀子。那柳兒祖籍河南欒川縣人,奴才就派人去把她一家子都抓到京城看管了起來,沒費多少力氣,柳兒就招了。”何保忠說到這兒又有點心虛,連忙賭咒發誓,“奴才沒傷人命,就分開關著。柳兒一開始抵死不說,後來把她兒子提到她門前,她聽見幼子哭聲,便招了。”

胤礽抖了抖供詞:“這血哪來的?”

何保忠不好意思地笑笑:“是雞血,用來嚇唬人的,審這個的時候就說那個受不住刑已經招了,審那個就說這個招了,其實奴才哪敢濫用私刑呀,借奴才十個八個膽子奴才也不敢呀,就這辦法好使……”

胤礽看不上他那副樣子,又把毛筆扔過去。

何保忠下意識捂著腦袋躲了一下。

“你還敢躲?”胤礽出離地憤怒了。

何保忠連忙回來跪好:“奴才不敢,勞太子爺再扔一次,奴才指定不躲!”

“……”胤礽十分無語,“那柳兒一家子呢?”

“還關著呢,”何保忠賠笑著膝行過來,“等爺吩咐。”

胤礽沉默了會,這事來得正好。他便將那供詞扔還給何保忠,站了起來:“你將柳兒親筆畫押的那份拿給李氏,她看了就明白了。若她聰明識時務,你就把柳兒放了,讓她回家去。若李氏還有別的不該有的念頭……”

話意未盡,但何保忠聽懂了,連忙道:“奴才明白。”

“你下去辦事吧,動作小點,我去後罩房睡了。”胤礽擺擺手,竟然奇異地不大生氣,或許是這個結果與他心中猜測的大差不離,又或許,他對李氏早已失望透頂,便也生不出旁的情緒來了。

他自顧自出門去,對何保忠吩咐道:“你事辦完了,明兒再來回,別驚著程格格。”

花喇立刻出現在屋外,亦步亦趨地跟在太子爺身邊,小心伺候著太子出去時,還回頭衝何保忠得意地勾了勾嘴角,把何保忠看得牙癢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