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家口位於平城西二環外,早在當年還有舊城牆的時候,這裡就是通往城外的交通要道,如今城牆早就拆了,修起了二環路,這裡也發展成了一大片居民區,久居這裡的人都說這是一塊風水寶地。

這裡國家部委雲集、周圍高校林立,城市生活的各種便利條件在這裡都可以體現,而且南北都有公園、湖泊水系,自然環境也都不錯。

然而,從千家口向西,走出去不過一里地,就完全變成另外一種樣子了。

低矮破舊的平房連成片,似迷宮一樣的衚衕幽深、逼仄,大量來自西北的少數民族聚居於此,於是大家乾脆把這片平房區叫做‘民族村’。

一個名副其實的位於都市裡的村莊,姚遠因為貪嘴吃羊肉串和幾個小賊起衝突就是在這裡,當時還是大白天。

而夜幕掩映下的這個棚戶區,發生的某些事情恰如這裡的環境,和燈光璀璨的都市有些格格不入。

剛從103路無軌電車上下來的瘦高個子晃進黑暗的衚衕,在一扇鐵門前停了下來,有節奏地敲了幾下。

鐵門上的小視窗開啟,昏黃的燈光透過視窗照在瘦高個慘白的臉上,滿臉虛汗的瘦高個迫不及待地低聲說了幾句什麼,然後雙手遞進去幾張紙幣。

裡面的人一把抓過,然後小視窗砰的一聲關上。

片刻後視窗又開啟,昏黃的燈光再次透出,裡面遞出來的一個小小的紙包,小紙包疊得很精緻,活像一個小小的棺材。

瘦高個接過紙包捧在面前如獲至寶,眼睛瞬間有了光彩,手忙腳亂地想要當場開啟,卻不料門裡傳來一聲呵斥夾雜著惡狠狠的咒罵。

瘦高個點頭哈腰應承著,邁著細碎的步伐快步向衚衕更深、更黑暗處快步走去。

……

衚衕更深處,一個破敗的小跨院中烏漆嘛黑,只有一排北房中依稀透出來點燈光,房子裡間搭建了一個大通鋪,房間裡雜亂無章,汗臭味、腳臭味交雜在一起,足以讓聞者窒息。

小平頭徐志勇貼在牆根,對這滿屋刺激的味道渾然不覺,眼睛一直瞟向外屋,一對招風耳也支稜起來。

外屋燈影下,黑青和強子垂手而立,臉上那種平日裡混不吝的兇狠表情不見了,換成了一副乖巧的面容,齊齊的看向坐在中間一位相貌清癯的老者。

老者身材不高且乾瘦,初一看上去文質彬彬,像是位飽讀詩書的學者,只不過一條縱貫左臉的傷疤若蜈蚣蜿蜒,暗紅色的傷痕讓人看上去覺得觸目驚心。

老者坐在八仙桌前的椅子上,身形挺拔,目光如炬,顧盼之間頗有些不怒自威的氣勢。

言談間,一枚銀色的硬幣就在左手幾個手指間滾動翻飛,彷彿是有了靈氣的蝴蝶,吸引著眾人的眼神。

聽完黑青和強子兩個人吞吞吐吐訴說著最近的遭遇,老者臉上的表情似是有些哭笑不得。

“你們這麼胡鬧,沒被人抓到打死就算是萬幸,若是被人知道這幾個是我侯三的崽子,怕我這張老臉也被你們給丟光了!”老者說話的聲音不大,語氣也算是平和,但眼神中一閃而過的凌厲,讓黑青和強子不由自主地又站直了一些。

侯三,外號猴三兒,本名叫做什麼已經沒人知道,現在就連這個“猴三兒”的外號都已經沒人敢當面再叫了,走到哪裡都會被人尊稱一聲“三爺”、“侯三爺”。

侯三爺其實……是個賊,賊頭子!

自古以來賊偷在江湖上的地位就不高,小賊、蟊賊、賊眉鼠眼、賊頭賊腦,便是江湖上對這一行的固有印象。

然而盜亦有道,就算是賊也有自己的門道規矩,就在賊偷自稱的“盜門”裡面,凡是被尊稱為爺的,都是輩分超然,已經是“賊王”一樣的存在,平日裡神出鬼沒,輕易不會再親自出手,但凡出手一擊必中!

神秘若神龍見首不見尾的賊王,江湖上難見其蹤影,只會留下那些賊王神偷的傳說故事。

這位侯三爺,便是平津冀地區赫赫有名的賊王,如今活生生的出現在面前。

本來以黑青和強子的層次,是休想和侯三爺這樣的江湖大佬有任何交集,但如果三個人曾經在同一個號子裡生活過半年,出獄後再走到一起,便是順理成章的事情。

深牢大獄本來應該是犯罪分子洗心革面、勞動改造、重新做人的熔爐,可對於某些人來說,卻變成了交流學習、拓展人脈的大學課堂。

侯三爺在前兩年嚴打期間,在一次臨檢中被檢出了私藏文物,又說不清楚那件重要文物的來源,幾次過堂只是咬緊牙關說是在鄉下撿來的,奈何嚴打的高壓形態下,我公安機關絕不會放過任何一個壞人,於是一代賊王侯三爺居然被以投機倒把、私藏文物的罪名胡亂扔進了茶澱監獄,服刑三年。

入獄的賊王惦記自己留在外面幾個新收的崽子,發現黑青和強子也是平城人且正好是混跡於家口一片地區以後,便委託先出獄的兩人給照顧一二。

如今侯三爺減刑提前出獄歸來,被黑青接到民族村的駐地。

而那幾位小崽子在黑青的帶領下,終日在街上連偷帶搶,都快混成過街老鼠的幾個小賊,見到昔日的老大,感覺這恓惶的日子終於有了盼頭。

“我聽說南邊的日子好過些,那裡遍地是老闆,大家手裡都有錢,不如您老帶我們去深海市走一圈,您也散散心,我們也能順手幹兩票大的?”強子小心翼翼的說著。”

老者手背上的硬幣突然飛起像一條銀鏈,又倏忽落下在手中消失不見:“還深海市?你們現在這兩把刷子,走到哪裡也都是捱打的貨!老祖宗的手藝到你們手裡算是糟踐了,一點技術含量都不要啦?!”

外屋的兩個貨還沒反應過來,一直在裡屋偷聽的小平頭徐志勇再也安耐不住,一個健步竄了出來:“三爺、三爺,您老可不能見死不救,好歹出手再教我們兩招賞我們一口飯吃,您是不知道,這兩天我們出手就漏風、動不動就被人家追,每天上街連飯錢都掙不回來啊,這都已經啃了兩天白饅頭了……”

話裡話外的委屈再配上小平頭鼻涕眼淚一大把的苦相,瞬間把侯三爺逗得忍俊不止:“小崽子!你們的日子過得也太恓惶了,還比不上爺在大獄裡的生活水平呢?”

黑青就有點尷尬:“侯爺,主要是這千家口一片人頭都太熟了,這幾個小兔崽子一上街就被人盯上,不好出手啊。”

“我們這行最忌諱的是拋頭露臉,如今你們居然在街面上混了個臉熟,還想幹個屁啊?!也罷,黑青、強子你們準備點東西,這些日子乾脆別出門了,爺給你們來一個封閉培訓,好歹學上兩手混飯吃的本錢。”三爺慢條斯理說著。

封閉培訓?!

如今這年月賊也會搞封閉培訓,這特麼的就有點純純的黑色幽默。

三爺開了口,裡屋剩下的三個小崽子一湧而出,年齡最小的二呆已經激動地跪趴在三爺腿下,痛哭流涕。

三爺看著蓬頭垢面的小四隻,滿眼都是嫌棄:“打住!都特麼給我滾起來,都照照鏡子去看看你們自己是什麼德行,身上臭了吧唧跟野狗似的,穿得連個叫花子都不如,整個一個盲流子樣,就這個德行是不是生怕人家在大街上認不出你們來啊?!”

“俗話說:‘賊偷三天,給個皇帝都不換!’估計你們也都嚐到了幹這行的甜頭,但要想在這行裡幹下去幹出點名堂來,不動腦子一味蠻幹可不行,就拿‘吃生貨’來說,像你們這種形象,還沒等近到人家身,就你們身上那個味兒就先把人燻跑了,還特麼的想掙錢吃飯?!活該餓死你們這幫小兔崽子!”三爺話說得挺難聽。

也是,就這幾位的形象,包括黑青和強子,一個頂一個的個色。

黑青和強子都不用看,就是典型的流氓地痞形象,是個好人只要一打眼都會敬而遠之。

剩下那四個小崽子從頭到腳的打扮就是個小叫花子樣,長得又是呆傻痴苶各有特色,髒乎乎的樣子身上都餿了,光聞味兒就能把人燻跑嘍。

就這樣的小團隊上街,還想偷東西,活該被人攆得滿街跑。

“吃生貨?!”

小平頭徐志勇聽到這三個字,眼睛裡更亮了,他隱隱約約聽說過‘吃生貨’可是盜門裡相當高階的技術,只有傳說中的幾位大姑、大爺之類的前輩才能做到。

簡單說就是光天化日之下貼近施主,神不知鬼不覺地卸走他身上的如項鍊、手錶之類的貼身的值錢貨。

這個說起來容易,做起來難,沒有出神入化的功夫不可能得手。

三爺此時提起“吃生貨”這三個字,莫非是有意傳授這個絕技?

小平頭不禁喜上眉梢,遐想連篇。

一時間這位初入行的小賊也對這個行業有了些明悟,敢情就算當賊,也得注意形象呢!形象上讓人看順了眼,才有可能近身下手,這麼簡單的道理,怎麼以前就沒注意呢?

幾位恓惶的小賊,如今有了主心骨、有了帶頭人,對未來的日子也開始有了憧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