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裡沒有點燈,不過月光很亮。

江泛月穿著不夠合身的衣服,袖口有多處磨損和縫補痕跡,頭髮用一根黑色皮筋紮起來,垂在身後的馬尾松軟又枯黃,額前的平劉海很厚重,長度稍稍遮住眼睛,就顯得整個人有些呆愣。

站立的時候下意識佝著背……

不是體態出了問題,是原身忘記給她準備胸衣了。

十二三歲的女孩還沒有來例假,胸部已經開始發育。

“回來啦,今天怎麼比平時晚那麼多?”姚容問道。

江帆月默默將手裡的小半袋垃圾倒出來,像是在用行動回答姚容的問題。

“今天的收穫比平時多了一些,是因為這個耽誤了時間嗎?下次還是早點回家比較好,外面天都黑完了。”姚容唸叨了幾句,拉著江泛月走到水缸邊,舀了半勺水,讓江泛月洗手。

等江泛月擦乾手走進屋裡,姚容已經盛好了飯。

江帆月的目光在炒雞蛋停留了一會兒,默默移開,夾起一筷子紅薯藤送飯吃。

姚容用餘光打量著她,直到江泛月有些疑惑地抬起頭,姚容才問道:“怎麼不夾雞蛋?你不喜歡吃嗎?”

江泛月搖搖頭,夾了一筷子雞蛋,又繼續吃紅薯藤。

姚容用筷子劃拉出半碟雞蛋,倒進江泛月碗裡:“我特意炒了兩個雞蛋,我們正好一人一個,不用都留給我。”

江泛月咬了咬筷子,雞蛋的香味撲鼻而來,讓她不由自主地吞嚥口水,但她還是堅決搖頭:“你生病了。”

“我的額頭已經沒那麼燙了。”姚容湊近她,無奈笑道,“再說了,你是小孩我是大人,我怎麼能自己吃獨食。”

江泛月用微涼的手探了探姚容的額頭。

確實沒上午那會兒燙了。

她這才開始大口扒飯大口吃雞蛋。

吃完晚飯,江泛月去洗澡,姚容坐在床邊喝水。

這是泡過柳樹皮的水。

柳樹皮裡含有豐富的水楊酸,可以起到很好的退燒作用,村裡沒有衛生所,再加上她接收完記憶已經是傍晚,只能就地取材,採用這種方式來退燒。

放下杯子,姚容翻出一個鏽跡斑斑的餅乾盒,裡面裝滿了零零碎碎的錢。

現在這個年代的物價,大米是六毛一斤,豬肉是兩三塊錢一斤,人均月工資在一百七十元左右。

她手裡原本也攢了一些錢,但初一上學期的學雜費共計268元,交完這筆錢,她手裡就不剩多少了。即使把外面囤積的廢舊品都賣掉,也只能換來一兩百塊錢。

這筆錢別說重新翻修房子了,就連供江泛月繼續往下讀書都成問題。

一道閃電突然劃過,將昏暗的房子照得透亮,隨後雷霆轟鳴,風雨驟至。

江泛月坐在屋簷下,細長的胳膊環住膝蓋,眼神注視虛空,沒有聚焦。

她正在思考《會跳舞的小象》。

“依依”是她以自己為原型創作的人物。

他們說她不愛乾淨,所以依依也被認為是頭不愛乾淨的小象。

他們說她是掃把星,所以依依也被認為是掃把星。

她喜歡寫作,夢想著有一天自己的作品能夠刊登在報紙上,所以依依是頭有夢想的小象。

她去過最遠的地方就是鎮上,在她的小小天地裡,世界就是從村子到鎮子的這段路。但依依的世界,是廣袤的草原。

在剛開始構思這個故事時,她想讓依依受歡迎,想讓依依在草原上自由自在奔跑,想讓依依在草原上歷險,想讓依依結交各種各樣的動物。

陸地的、空中的、水裡的。

它甚至擁有萬里傳聲筒,能與生活在海里的動物交談。

到最後,經歷過一次又一次冒險的依依,會從一個愛跳舞的小象,成長為象群裡最英勇的大象。

但是——

當她正式開始動筆時,江泛月發現她寫不出來。

她寫不出來陽光、自信、勇敢的依依。

被所有動物討厭的依依,得不到任何認可的依依,怎麼可能保持陽光、自信、勇敢。

它是象群裡的孤獨者,可它又偏偏是個群聚性動物。

生活習性讓它不願獨自生活,讓它無法忍耐孤單,可它的同伴們不能接納它。

於是最後,她寫出了現在這版,與她的期待完全不同,卻更符合設定的《愛跳舞的小象》。

依依的問題是:小象會跳舞嗎。

小夥伴、大象、其他動物的回答,不是“小象不會跳舞”,而是“你這麼笨重,怎麼會跳舞呢”。

——在它們心目中,小象也許是會跳舞的,但依依絕不會跳舞。

依依正是讀出了它們的言外之意,才會變得畏縮,才會放棄自己的夢想。

如果它們只是認為小象不會跳舞,那它可以努力成為第一隻會跳舞的小象,但它們偏偏是給它的夢想宣判了死刑。

……

江泛月用力咬住自己的嘴唇,內心的挫敗感越來越重,眼裡微弱的光也一點點黯淡下去。

即使是童話故事的主角,也不能擁有一個圓滿的結局。

作為原型的她,肯定會比依依還差勁吧。

她再也不把自己寫的故事拿給別人看了。

她也不要把空閒時間花在閱讀了,她要去多撿一些垃圾,減輕媽媽的負擔,讓媽媽每天都能吃上一個雞蛋補身體。

“月月,怎麼在外面坐這麼久?”

姚容的聲音從江泛月身後傳來,隨後,一件外套落在了江泛月的肩膀上。

她拉來一張板凳,坐到江泛月身邊:“在聽雨嗎?”

江泛月將眼淚憋了回來,默默搖頭。

姚容彷彿沒看見她眼裡的淚光,突然問道:“月月,你剛上初中,能跟上老師的教學進度嗎?”

江泛月點頭。

“真聰明。”姚容說,“那你寫的那篇週記有沒有被老師誇獎?”

江泛月愣了愣。

似乎是誤會了她的沉默,姚容連忙解釋道:“前兩天我幫你收拾東西的時候,無意間看到了你放在桌面上的作業,因為題目太可愛了,就忍不住一口氣看完了你寫的故事。我還是第一次知道,我的女兒有成為大作家的潛力。”

江泛月的嘴巴翕動著,卻沒說出話。

“短短兩三百字的小故事,就把依依的形象寫得很生動,最後的結局也富有哲理和想象。”

原身是初中畢業,雖說成績不算多好,但江泛月也不知道她以前的成績。

再說了,解讀一個童話故事,不需要多高的學歷。

“就是依依的結局太可憐了。”

姚容摸了摸江泛月粗糙冰涼的臉頰,為她撫去飛濺到臉龐、如同淚痕般的雨水。

“它媽媽是不是不在了。如果它媽媽還在,一定會支援依依跳舞的吧。就像我一定會支援你的夢想。”

江泛月喃喃自語:“可我成為不了大作家。”

撿垃圾長大的孩子,寫不出有趣精彩的作品。

姚容說:“成為大作家需要經過不懈努力,但寫作很簡單。只要有紙有筆,在任何地方、任何時候都可以進行創作。正好,我們很久都沒去鎮上逛街了,明天是星期六,我帶你去買些文具吧。什麼地方都能省錢,但在這方面不能省了,我要好好支援你的夢想!”

江泛月:“……”

她想告訴姚容,她已經要放棄夢想了,不要花這個冤枉錢。

可話到嘴邊,江泛月又實在說不出口。

她的手指不自覺抓住衣角,反覆蹂|躪。

不然……不然再堅持一下下。

文具……文具她就挑最便宜的買,然後接下來的日子再多撿一些廢舊品,把花出去的錢都補回來。

“嗯!”她糾結許久,終於低低應了一聲。

“對了月月,我有個小小請求,不知道你能不能滿足我。”

江泛月抬起頭,直直望著姚容。

姚容滿臉期待:“以後你要是再寫出什麼故事,不知道我有沒有這個榮幸,成為江泛月小朋友的第一個讀者?”

江泛月抿了抿唇。

“不可以嗎?”姚容聲音失落。

“……可以的。”江泛月不想把今天下午的事情告訴姚容,又找不到拒絕的理由,只好答應了下來。

“那我們拉個鉤?”

姚容將右手伸到江泛月面前。

江泛月用尾指勾住姚容的尾指,與她拇指相碰。

完成這項儀式,姚容拍了拍江泛月的肩膀:“外面風大,快回屋睡覺吧。”

屋裡只有一張床,姚容睡在外側,江泛月睡在裡側。

江泛月面朝牆壁側躺著,原以為自己會很難睡著,沒想到眼睛一閉,不到兩分鐘就睡了過去。

村子裡養了不少雞。

天剛矇矇亮,公雞就開始打鳴。

姚容輕手輕腳起床,用錢和村裡人換了一小袋雞蛋。

原本她還想換一隻雞的,不過這會兒村裡除了剛養的雞苗,就只有用來下蛋的老母雞,口感不好不說,也沒幾個村民願意賣,姚容只好作罷。

煮好雞蛋粥,江泛月也睡醒了。

她有些糾結地咬了咬勺子,不明白媽媽怎麼連著兩頓都煮了雞蛋。

不過想到姚容的身體,江泛月就將疑惑嚥了下去。

吃完早飯,姚容將停在牛棚裡的腳踏車推了出來。

這輛腳踏車是大隊長留下來的,不少地方都生了繡。但那個年代的腳踏車質量真沒得說,十幾年下來除了鏈條偶爾會脫落,就沒出現過別的毛病。

“坐上來吧。”姚容對江泛月說。

江泛月右手一撐,坐到後座。

姚容和江泛月住在村子最西邊,不需要穿過村子,可以從一條小路直接騎上大路。

這具身體確實有些虛弱,姚容才踩了二十多分鐘腳踏車,就隱隱感到疲倦。

好在也快到鎮子了。

這年頭市場已經開始活躍,即使是濟香鎮這個西北偏僻小鎮,也陸陸續續開了很多家店鋪,尤其是服裝店,裡面賣的都是南邊的流行款式。

當然,價格也是真的高。

所以姚容決定先帶江泛月去供銷合作社買衣服。

“我不要,我不要。”

聽到姚容說要給她買兩套新衣服,剛下腳踏車的江泛月連連擺手,甚至抗拒進入供銷合作社。

她扯著自己明顯長了一截的衣襬。

“我有衣服穿,沒必要浪費錢。”

省錢的觀念早已深入江泛月的心,一時半會兒也沒辦法糾正,好在姚容提前想好了藉口:“月月,有件事情媽媽忘了跟你說,前些天我和你舅舅聯絡上了,他們現在在南邊過得很好,這不,就想到了我和你。聽說你上了初中,你舅舅就郵了一筆錢回來,說是給你買衣服文具的。”

江泛月有些不敢置信:“……舅舅家給我們打錢了?”

從她有記憶起,她就沒見過舅舅一家。

她對舅舅一家的所有印象,都來自於村裡人的閒言碎語。

所以她一直覺得舅舅一家都很討厭她,不歡迎她的到來……

難道不是這樣嗎?

“是啊,剛收到信的時候我也很驚訝。”姚容直接牽著江泛月往供銷社裡面走,“不過也不奇怪,我是他的親妹妹,你是他的親外甥女,他有錢了不第一個想到你,還會想到誰?”

江泛月覺得不是這樣的。

就像她是江遊的親女兒,江遊不也是一走了之,從此連一點音訊都沒有。

雖然猜不到江泛月在想什麼,但姚容也知道江泛月是個聰明孩子,她這個說法很難讓江泛月相信。畢竟兩家人十年不聯絡了,就算有親情作為紐帶,這裡面的親情也基本不剩下多少了。

姚容接過售貨員遞來的長袖,放在江泛月面前比劃,順便彎下腰,在江泛月耳邊悄聲道:“其實啊,是你外公給他託夢了。你外公去世前最惦記的就是你,老人家見我沒辦法讓你穿新衣服,用漂亮文具,就心疼啊,於是就求閻王爺開開恩,進入了你舅舅的夢裡。”

江泛月雙手捂著嘴,險些沒笑出聲來。

姚容重新站直,點了點她的額頭:“真的,等會兒回到家,我給你看你舅舅的來信。你要是還不信,你就親自寫封信問問你舅舅。”

聽到這話,江泛月依舊有些半信半疑,但總算沒那麼抗拒買衣服了。

她揪了揪自己的衣襬,見姚容挑好一套後還要繼續挑,連忙道:“媽媽,買一套就夠了。”

“買兩套容易換洗。”

江泛月急得像是熱鍋上的螞蟻:“那我們扯布吧,扯布回去可以自己做。”

姚容溫聲道:“沒關係的,買布也便宜不了多少錢。比起省錢,我更希望月月能儘快穿上新衣服。”

她以前的消費觀念,嚴重影響了江泛月的消費觀念。

比起同齡人,江泛月真的非常懂事。

正因如此,才更讓人心疼。

她的懂事不是先天造就的,而是被後天生生錘鍊出來的。

旁邊的售貨員就在感慨:“你家閨女可真懂事,要是我孫子,肯定巴不得多買幾套,根本就不懂得省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