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堂在大雄寶殿後,是高僧們素日講經的地方。

四面迴廊在法堂外的空地上圍出個方正小院,院內此刻堆著幾口大衣箱,每個箱子後都站著一隊人,大部分是僧人,也有少數幾個常住寺裡的居士。

箱中裝著成套的冬衣夏服,有夏日用的清涼衫、屐踏,也有冬日用的夾襖、棉褲,皮靴和絨襪。

顧雲秋到時,幾個家僕打扮的人正兩兩一組給排隊的人發派衣物。

法堂內,王妃和幾位大師正在品茗。東側上首還坐著個戴浩然巾、花白鬍須的老人家,想必就是那周姓商人。

顧雲秋正了衣冠,入堂見禮。

王妃嗔了他兩句,問他怎麼一上午不見人,而後就給他介紹:“這位是周山、周先生。”

周山?

顧雲秋一驚——

周山是錦朝一位傳奇商人,他少有才名,十七歲高中榜眼,卻在做官三年後致仕經商,沒幾年就成了江南、中原兩地的大商巨賈,更主持開通了西域的商路。

原來,前世到王府拜訪的周姓商人就是周山?

顧雲秋這才知道,原來周山和寧王有舊,算是忘年交。而且周山與王妃一樣,都曾在最困難的時候被報國寺的僧人幫助過。

外面幾口衣箱,就是他這回專程帶來贈給寺裡的。

報國寺雖是國寺,但開支的大宗都在濟民和佛會兩項,剩下大頭還要用於經文典籍的修繕譯註、復原謄抄,算上日常度用、廟宇佛像的修繕,能用來置辦新衣的銀兩實在不多。

雖說寺裡一年兩次也會發放冬衣和夏服,但上下幾百口人,尤其是小沙彌們,大多穿的還是舊衣——冬日不能保暖禦寒、夏日又捂得大汗淋漓。

周山年逾五十,已是知天命之年,這些他多年來都看在眼裡,也想在返鄉頤養天年前,最後為報國寺做點什麼。

他按著超出報國寺現有僧人居士一成的數量準備,冬衣還另配了帽子。

幾位高僧世外高人,品罷一壺茶後,便先後起身告辭,僅留寺監在此主持。王妃倒與周山多聊了一會兒,聽他講了不少商路上的奇聞軼事。

顧雲秋坐在旁邊聽得津津有味,周山提到近日京畿西郊的一樁慘案,說安西驛外有個人牙開了間野店,也不知是得罪了什麼人,竟一夜之間燃起大火、店毀人亡。

王妃面露不忍,輕輕道了句佛號。

“現場是慘了些,但娘娘也不必介懷,”周山眼神嫌惡,“那人牙從前做是做菜人生意的。”

“菜人……生意?”

周山解釋了何為菜人,聽得王妃連連蹙眉,手中佛珠都險些掉了。

“所以是他喪盡天良,這般下場,也是因果迴圈、報應不爽,”周山給王妃重新續了一盞茶,話鋒一轉,“不過他這一死,可叫官牙更頭疼了。”

王妃捧起那盞茶,定了定心神後,才問:“怎麼講?”

“這些年來,江淮賦稅連年欠收,西北累經戰禍、民生凋敝,朝廷正鼓勵百姓去墾荒,京畿西郊羅池山下,就是一塊新墾的荒地。”

“羅池山下……那地方原本不是片沼澤地麼?”

周山點點頭:“正是呢,雖用土回填的時間不短,但水分肥力皆屬下成、實非良田,官牙折了正價、田地帶宅院出售,也是乏人問津。”

“加上出了這樣的人命官司……”他搖搖頭,“百姓們都覺著晦氣,恐怕兩三年內都賣不出去了。”

他們這般說著,顧雲秋卻上了心:

考慮到京城如今的地價,想要買個向陽臨街的二層小樓,加上置購傢俱、佈置店面,少不得要近萬兩*白銀。

雖說大部分在京中開店的都是租賃經營,每日繳二三百文房錢就是,但他將來多半是要被趕出王府的,這買房的錢也省不得。

羅池山下的田地雖然貧瘠,但它帶著宅院一起出售,合算下來買個田莊才四五百兩,既省錢又能解決他住的問題。

至於在京中開店的事,還可以從長計議。

他在心中暗暗記下此事,一分神,周山和王妃又聊起了西北,說朝廷這回裁軍裁得輕率,西戎王庭眼下看著是混亂,但局勢總有穩定那天。

若不早做打算,到時西戎大軍突然揮師南下,只怕西北大營會難以應付。

顧雲秋對這些並不敢興趣,聽了一會兒,目光就掃向了堂外——

院內的隊伍減少了大半,得了衣物的人臉上都是笑逐顏開。

可他也很快注意到,有幾個小沙彌歡天喜地抱著衣服出去後沒多久就去而復返,個個哭喪著臉不說,還偷偷排到隊伍末尾。

輪到他們時,周山的家僕認出了他們:

“小師傅,若我沒記錯的話,您剛才不是已領過一套了?家主人吩咐過,說寺中僧人居士一人只得一套,不能重複領用的。”

小沙彌支支吾吾,半天說不出一句話。

倒是旁邊有個年輕僧人恨鐵不成鋼地瞪他一眼,“出家人誠信為本,這是周老闆的一份善心,你小小年紀怎麼就不學好?”

被師兄一頓教訓,小沙彌的眼眶瞬間紅了,他走過去拽住師兄衣角,在他耳畔小聲說了幾句。

那僧人本就皺著眉,越聽、臉上的表情也越凝重。

等小沙彌說完,他已雙拳緊握、怒目圓睜,“還有這等事?!你帶我去,師兄給你們主持公道!”

幾個小沙彌忙圍過去,帶他走出小院。

顧雲秋眨眨眼,端起旁邊專門給他準備的糖水喝了一口。

然而,才過了不到一盞茶時間,那僧人和幾個小沙彌就又灰溜溜地回來了,他們垂頭喪氣、看上去十分憋屈。

尤其為首的僧人,還氣不過地打了廊柱一拳,“什麼世道!”

顧雲秋皺皺眉,緊接著就看見那僧人搓了把臉,然後賠笑著上前對周家兩個僕人小聲解釋了一番。

那幾個家僕一開始面露驚訝,後來臉上的神情就變成了為難,半晌後,才抱歉地衝僧人、小沙彌們一笑道:“……原來是這樣。”

“幾位不妨到旁邊略等等,待會兒若有剩下的,留給幾位領走便是。”

僧人立刻合掌拜謝,小沙彌們跟著唸了阿彌陀佛後,就跟著僧人一起退到了迴廊下,眼巴巴地等著。

顧雲秋奇怪地看看他們,又看了看幾口衣箱中所剩不多的衣服,忽然意識到——

李從舟還沒到!

他又仔細環顧了一圈,確確實實沒在小院內看見李從舟的身影。

周山帶來的衣物用料上乘,顧雲秋剛才進來的時候偷偷瞥過一眼:清涼衫用的是湖絲,夾襖也很厚實,就連屐踏上的繫繩用的都是彩帛。

怎麼回事啊,這人。

顧雲秋看著院門有些著急。

莫不是,被什麼耽誤了?

又或者,是因為……手臂上的傷?

偏巧他這幅坐立不安的模樣被王妃看了去,她好笑地揉揉顧雲秋腦袋,“秋秋坐不住啦?想出去玩就先出去吧,我和周先生再說會兒話。”

“還有,多帶兩個護衛,”王妃叮囑,“今日山上亂,天色也不早了,別跑遠。”

顧雲秋點點頭,依言領著點心和兩個護衛出去。

到院中,他先走到幾口衣箱旁,“這些是寺里人人都有麼?”

“回世子話,是都有的。”

“那——”顧雲秋頓了頓,“沒來的人也有麼?”

“沒來的人?”家僕環顧四周,“寺中僧人應當都在此處了啊?之前問過幾位大師也說人都齊了。”

“……”顧雲秋撓撓頭。

他也不知,該不該說出李從舟沒到的事。

畢竟華服美物在出家人眼裡許是身外之物,萬一人小和尚是不想來呢?

畢竟圓空大師幾個也在,他們直到離開都沒提李從舟。

他這冒然一說,會不會顯得多嘴多事?

這般想著,顧雲秋便沒再同家僕多話,而是慢慢走到小院門口,想遠遠看看李從舟來了沒。

結果碰巧,一個領到新衣服高高興興出去的小沙彌正巧走在他前頭。

顧雲秋看著那個小沙彌抱著衣服顛顛蹦了兩步,卻在轉過大雄寶殿迴廊時突然變了臉色,兩個魁梧的漢子不知打哪兒挑出來堵住他,逼得他一步步退後。

他退的位置,是大雄寶殿和報國寺外院圍牆的一條背陰死路。

顧雲秋挑挑眉,立刻帶人往那邊走。

殿閣和參天巨木圍出來的窄小巷道中,小沙彌緊緊抱著衣服瑟縮在牆邊,兩個漢子擋在他面前,而漢子身後立著個穿海青長袍的男孩。

寺中普通僧人的僧袍只有石青和木蘭兩色,倒是寺中的在家居士們常穿這顏色。

男孩端看年紀十歲上下,生得肥頭胖耳、粗手大腳,小眼睛、塌鼻頭,圓圓的臉盤上長滿了雀斑。

他雙手叉腰、神情倨傲,上手就推了小沙彌一把,將人給灌在牆上,“怎麼著,還要我教你規矩麼?”

小沙彌抖了抖,順男孩的目光,發現他身後已堆著十來套衣物。

“你你你……這個是周先生送給我們的,你怎麼可以搶……”

“是啊?他送你們了,你們沒拿到嗎?”男孩一點兒不慌,反而倍具侮辱性地拍了拍小沙彌的臉,“你這不是拿到了麼?”

他一邊說,一邊趁小沙彌害怕閉眼時,一把抽走他懷中的衣服:“拿來吧你!”

小沙彌反應過來想去搶,卻又被那兩名壯漢摁到牆上。

“呂元基你怎麼這樣?!你放開我!我要告訴師兄和師父!”

叫呂元基的男孩根本沒理他,只隨手將那衣服包丟到身後:

“你去唄?反正你們報國寺的款子是由我爹來調派,我倒要看看你的師父師兄願不願意替你出這個頭!”

小沙彌愣了愣,臉倏然變白。

呂元基看著他,突然笑得很惡劣,他伸手用力捏小沙彌的臉,將他一張臉都弄得扭曲變形,而後他往小沙彌嘴裡連吐兩口唾沫。

小沙彌瘋了一般掙扎,卻被旁邊兩個壯漢死死摁住。

呂元基一把捂住他的嘴,另一隻手捏住他鼻孔,逼著他不得不因窒息將那一口穢物嚥下去。

“我爹可是戶部正四品檢校,今天只是幾口唾沫,我勸你別逼急了我,將來若是我不高興——說不定還會讓你喝點別的好東西。”

說完,他邪笑一聲,衝著小沙彌做了個下流的手勢、然後啪啪拍了小沙彌臉頰兩下,才示意放人。

小沙彌跌倒在地,忍不住乾嘔。

……

呂元基?

戶部正四品檢校?

顧雲秋站在巷道口,眉頭都擰得打結。

——不巧,這人他前世認得。

不僅認得,十六七歲前,他們還曾經常一起鬥蛐蛐、打錘丸。後來呂元基迷上賭博,整宿眠在花街柳巷,顧雲秋就與之分道揚鑣了。

沒想到,他小時候就這般可惡。

前世,顧雲秋最後一次聽說呂元基,是他爹呂鶴被人告了貪墨,並牽扯出江南戶部籍庫大火之案,呂鶴被斬首、呂家上下流放。

呂鶴是攀高枝得來的官職。

當年他入京時,只是個連盤纏都沒有的窮書生,卻在機緣巧合下結識了京中高門沈家唯一的嫡出公子,最後還順利與之結為連理。

那以後,呂鶴在沈家的幫助下步入仕途,順利在納言閣補了個六品缺,之後更是扶搖直上、輾轉六部,最後成了戶部正四品檢校。

四品官,在藏龍臥虎的京城並不算高。

但戶部的四品官,還是檢校,就很有分量。這是個肥缺,蓋章、合印,籤批款項,早一步、晚一步都有很多門道,能撈的油水非常多。

呂鶴只在任上一年,就能在京中買下一套三進小院,還把遠在家鄉的老母親接了過來。

可惜,也是在同一年,沈家被門生牽連、時任正一品納言閣大學士的沈老爺子被革職,沈家因此式微。

一直對呂鶴娶男妻此事頗有微詞的呂母藉故發作,轉彎抹角給呂鶴安排了兩個小妾進府,還對那沈家公子說是體諒他不能生養。

沈公子一怒之下,乾脆搬回沈家住。

結果次年開春,沈公子剛出府就被一個大著肚子的女人攔住,那女人哭哭啼啼說她懷了呂鶴的孩子,讓沈公子無論如何成全他們。

最過分的是,這女人還不是那呂母納入府的兩個小妾之一。

沈公子芝蘭玉樹一般的人物,如何見得這般場面,當日就氣得嘔血,纏綿病榻沒幾日後就離世了。

沈家由此和呂家交惡,後來呂鶴被告、呂家被抄,京中也有人說是沈家的報復手筆。

至於那女人鬧了一場也沒得著什麼好處,早產生下呂元基後撒手人寰,御史臺也藉機彈劾呂鶴,說他行為不檢、逼死髮妻。

萬般無奈之下,呂鶴只能將呂元基暫且養在報國寺中,等風頭過去,再領回呂家——

……

呂元基搶得了十來包漂亮衣服,正準備招呼兩個護衛再出去看看,一扭頭就在巷口看見了身著鵝黃綢衫的小公子。

小公子模樣生得不差,但看他的眼神十分嫌棄。

“看什麼看?!”呂元基蹬蹬跑過去,伸手就推顧雲秋,“知道我是誰——啊呦喂!”

他手指還沒碰到顧雲秋,就被不知從何竄出來一個披甲持刀的護衛攔開,那護衛反手一用力,直將呂元基推倒在地。

呂元基跌了個屁股墩,小眼睛都瞪得銅錢大,“你、你他媽竟敢推我?!李大李二——給他們點顏色瞧瞧!”

兩個壯漢聽令,氣勢洶洶就朝巷口走去。

結果跟過來的兩個護衛面無表情,嗖嗖兩聲抽刀,幾乎沒廢什麼力氣就將兩個壯漢制服,直用刀頂到牆上。

呂元基震驚極了:這、這可是他祖母花重金聘請的武師,怎、怎麼會這麼輕易就被制服了……?

怔愣片刻後,呂元基回神,他一下跳起來,再次衝著顧雲秋撲去,“你好大的膽子?!你知道我是誰嗎?!我爹可是當朝正四品戶部檢校官,你對我的人動手你知道自己會有什麼下場嗎?!”

他比顧雲秋高許多,身體也寬上兩倍,但這一次呂元基還是沒碰著顧雲秋一點衣角。

兩個護衛配合默契,其中一個接了另一個的刀制住兩個蠢蠢欲動的壯漢,脫身這個一躍而起拎住呂元基的後領,一下將人提到半空中。

呂元基嗷了一聲,當場又抓又踹,啪啪打那護衛不說,還用牙去咬人,“我弄死你,你是什麼東西!快放我下來!”

顧雲秋看著他那丟人樣兒,突然勾起嘴角,嘖嘖兩聲。

呂元基一下轉過臉來想啐他。

護衛及時後退一步,而顧雲秋也閃身躲開,他上下打量呂元基一會兒,才好整以暇道:

“你問他是什麼東西?”

“他是我寧王府的一等護衛,屬御前禁軍籍,官從三品。”

從、從三品?

呂元基駭然,這麼說……比他爹的正四品還要高半階?

他吞了口唾沫,眯起眼睛看顧雲秋:“你……唬我呢吧?”

——哪有從三品大官給小孩當護衛的?

這回,顧雲秋沒說話,反是旁邊的護衛開口:“這位是寧王世子。”

“寧、王、世、子……”呂元基喃喃重複一遍,忽然怪叫起來,“你你你、你是顧雲秋?!!”

那個爹是皇帝親弟、娘是貴妃親妹,還有個當大將軍的舅舅,放火燒了太后百子圖、太后都不生他氣的顧、雲、秋?

顧雲秋:“……”

看著瞬間抖如篩糠的呂元基,他怎麼不知道自己的名號這麼嚇人。

顧雲秋想了想,示意護衛先將呂元基放下來。

他走過去兩步,彎腰撿起了地上的一堆衣物,順手扶起眼睛紅紅的小沙彌,並將這些衣服塞給他:“拿回去還給你們師兄弟吧。”

小沙彌一愣。

呂元基當場不幹了,跳起來又要去搶,“我憑本事拿的,你憑什麼……”

顧雲秋卻側步擋在他和小沙彌中間,微笑,“那可太不巧了,我也是憑本事拿的呢。”

呂元基:“……”

顧雲秋彎下眼睛,學著他惡劣的模樣,“你是誰哦、就敢攔我?知道我是誰麼?”

呂元基憋紅了臉,看著他敢怒不敢言。

顧雲秋輕哼一聲,摟住懵了的小沙彌就往外走。

留下護衛警告地看了兩個武師一眼,然後也還刀入鞘、跟上顧雲秋。

呂元基看著他們瀟灑離去的背影,憋了好久才鼓足勇氣追上去,他梗著脖子,臉都漲成了絳紫色,“我……我……”

“我也是常住在寺裡的!”呂元基大聲喊了半句,後半句又在顧雲秋的打量下聲音漸輕,“所以我……所以……那裡也該有我一套。”

他從小長在寺裡,身邊都是祖母給他安排的人。

祖母待他很好,說他之所以不能去爹孃身邊,只因京城裡有壞人害他爹,而他娘也是被爹的原配逼死。

原配家大勢大,祖母讓他暫時忍辱,等攢夠了錢就接他下山。

剛才他拿到冬衣夏服的時候,一摸布料極好,心中就轉出個主意——

他身上的吃穿度用不缺,若能將這些衣服都弄走,拿到山下去賣、豈不是大賺一筆?

沒想,半路竟殺出個顧雲秋,打亂了他全盤的計劃。

顧雲秋挑眉,轉頭問旁邊的小沙彌,“這樣嗎?”

小沙彌被呂元基欺負成那樣,卻還記著佛祖教誨,紅著眼睛點點頭,出家人不打誑語,“……呂居士,確實是常住在寺裡。”

“那成吧,”顧雲秋點頭,隨手拿過一套包好的丟還給他,“我也不佔你的。”

呂元基身邊的兩個武師替他接了,等顧雲秋走遠後,都勸他快些離開這裡,省得再惹大禍——寧王和王妃可是出了名的護短。

呂元基偏不聽,“……我還就不信了,他顧雲秋能護這幫禿驢一時,難道還能護一輩子嗎?我們跟過去,總還有機會!”

那些衣服用料十足,清涼衫更是用上了珍貴的湖絲,每件少說都能賣個二三兩銀子,他才不願放棄這麼一大筆白賺的銀子!

顧雲秋領著小沙彌回到院內,之前等在迴廊下的幾個僧人小和尚看見他們,還有他們手中抱著的衣服,眼睛都亮起來。

正好這時候寺監送了王妃和周山出來,見這陣仗,忍不住問。

小沙彌們許有顧忌,但顧雲秋一點兒沒隱瞞,將呂元基剛才做的惡事全部倒豆子般說了一遍。

寺監當即擰緊了眉,謝過顧雲秋後就壓低聲音向王妃、周山告假:“此事我得稟告主持師兄。”

“大師莫慌,”王妃虛虛攔他,她看了眼旁邊捋著鬍鬚笑的周山,才道:“周先生今日要下山去王府,此間事,他自會向外子說。”

“可……”寺監一開始還沒明白,可仔細一想,卻明白了王妃話裡的機鋒:寧王掌銀甲衛,本就有監察百官之權。

況且,近年來江淮的稅收連年減少,朝中早有戶部舞弊的聲音,只是沒尋著一個較好的由頭去查。

如今這呂元基撞上來,反給了言官御史由頭。寧王也可以藉機發難,深入到戶部的江南籍庫,細看看到底問題的出在何處。

簡而言之,報國寺不會再被呂鶴這小小的戶部檢校威脅了。

遠遠躲在大樹後的呂元基對自己這一番坑爹行為一無所知,隻眼睛發亮地盯著寺中小沙彌手上的衣服包袱。

寺監再拜,謝過王妃和周先生,還是派人知會了圓空大師。

而守在衣箱旁的幾個家僕也收好了東西走過來,告訴周山衣服已經都發完了,剩下的都不成套,或者太大太小。

這時,顧雲秋才看見了李從舟。

他換了件木蘭色僧衣,在一眾灰撲撲的小和尚裡顯得分外惹眼。

——當然,這只是顧雲秋的想法。

寺裡大多僧人都沒注意到他,他是從法堂內側小門進來的,一進門就找了相熟的師兄問了情況,沒分到衣服也不爭,就那麼靜靜站在人群后。

顧雲秋偏偏頭,悄悄往衣箱那邊蹭了一步。

箱中清涼衫大多是試穿後不合身拿來換剩的,夾襖皮靴都偏大,屐踏沒了、絨帽也一頂不剩。

他撇撇嘴,一轉眼發現在大樹後探頭探腦的呂元基。

唷。

這小子還沒走呢?

顧雲秋一舔嘴唇,兩眼放光直奔呂元基而去。

呂元基還沒反應過來,身後兩個武師就又被寧王府的護衛摁住了,顧雲秋笑眯眯衝他一伸手:

“衣服,交出來。”

“為什麼?”呂元基急了,“你剛不是給我了?”

“啊呀,”顧雲秋睨著他拖長聲音,“讓你拿出來就拿出來,哪兒這麼多廢話,你知不知道我是誰哦?”

“……”小胖子悶悶地從武師懷中扯出那個布包,咬牙遞給顧雲秋。

顧雲秋笑嘻嘻接過去檢查一遍,看裡面冬衣夏服、絨帽皮靴都齊全,便高高興興轉身走。

走了兩步,他又像想起什麼似的回頭:“你爹是個大官嘛!要什麼吃穿度用的,你管他要就完事了唄?怎麼還搶小和尚的。”

說著,顧雲秋還伸出手指在臉頰上颳了刮,“你羞不羞啊?”

呂元基憋紅了臉,“你——!”

顧雲秋看他這般表情,忍不住嘖嘖搖頭、露出一副可惜的表情:“不會吧不會吧?你爹不會連這點東西都不願意買給你吧?”

呂元基抬手指他,渾身顫抖。

顧雲秋聳聳肩,“反正我爹是會買給我的。”

這次,呂元基憋了半晌竟憋哭了,十歲上下的小孩嚎啕大哭起來,轉身也不管兩個武師、扭頭就跑。

小胖子邊哭邊跑,光顧著擦眼淚沒看路,才跑出去幾步就摔了個大跟頭。兩個武師慌了,嘴裡叫著少爺就追了過去。

呂元基也倒黴,摔下去的地方正好是大雄寶殿通往法堂的月洞門,那附近新栽種了幾株茶花,剛澆過紅土、施過肥。

他白白胖胖一個栽進去,被武師扶起來時,卻變成了“紅紅臭臭”一團,兩個武師在旁邊都忍不住有些犯惡心。

嚯。

顧雲秋眨眨眼。

倒是他身後的一群小和尚忍不住,不知是誰噗了一聲,而後整個小院的僧人都鬨堂大笑起來——

顧雲秋在他們的笑聲中轉身,撥開人群將這包衣服遞給李從舟。

李從舟似乎沒想到他會過來,臉上陰沉的表情還沒來得及收斂,挑起眉他沒接,甚至還往後退了一步。

顧雲秋也不惱:

他懂,倔強要強的冷酷小和尚嘛。

就算是痛死累死凍死熱死,也絕不輕易接受他人佈施。

若非李從舟在雲橋上救他,他現在也沒命站在這裡。

而且,要不是救他受傷,李從舟也不會因處理傷口、換衣服耽擱了時間,沒能領到衣服包袱。

顧雲秋真心感謝他,所以解釋了一道前因,硬把包袱塞過去:

“拿著唄,寺裡大家都有的!”

李從舟皺眉,剛想說什麼。

那邊寺監忽然啪啪啪帶頭鼓起掌來——

“小世子有仁善心,今日,我代主持師兄和報國寺上下,謝過了。”

他這麼一說,僧人們也跟著道謝。尤其是被搶了衣服的一群小和尚,他們都圍到顧雲秋身邊,甜糯糯說著謝謝。

顧雲秋撓撓頭,被弄得很不好意思。

而被擠到人群外圍的李從舟抱著那一包衣服,看見落日金輝灑滿小院,被圍在人群中央的小紈絝笑得傻乎乎的:

耳尖卻比晚霞還紅、還漂亮。

李從舟抿抿嘴、擰緊眉轉身,手指捲了卷、最終還是帶走了那包衣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