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老爺饒有興致的看了一眼眼前的這個年輕女子,然後又看了看她手裡的這份禮單,微笑道:“怎麼,福州士族要公然向本欽差行賄?”

“非是行賄。”

這個姓葉的女子微微低頭,聲音輕柔溫婉:“是代表福州府,對欽差大人以及抗倭軍表示感謝,福州府受倭寇襲擾多年,實在是苦不堪言,如今抗倭軍大破倭寇,我等福州士族,實在是感激得緊。”

“這些,是我們福州府幾十家人,一起湊出來的,算是對欽差大人以及抗倭軍將士的一些心意。”

沉老爺伸手接過這份禮單,展開之後,簡單掃了一眼。

禮單的內容很長,密密麻麻恐怕有上百份禮物。

但是最上面幾個,非常顯眼。

福州城東兩跨三進宅邸一座。

前朝名家蘇學士用過的筆墨硯臺一套。

以及…二十萬兩現銀。

除了這三樣東西之外,剩下的都是一些小玩意兒,雖然也可以稱得上是珍貴,但是跟上面這三大件比起來,就有些無足輕重了。

老實說,這份禮很重了。

而且送的很有針對性。

這二十萬兩現銀到底是歸屬沉毅還是歸屬抗倭軍,倒是兩說,但是福州府的宅子以及前朝的名貴物件兒,一定是送給沉毅的,沒有什麼爭議性。

福州城的宅子雖然沒有建康那麼貴,但是這座宅子比起皇帝賞給沉毅的那座宅子是要大上不少的,單論價值來說應該不會遜色太多,甚至可能猶有過之。

至於前朝名家用過的物件…

這玩意兒對於文官,或者是對於讀書人來說,是絕對的大殺器,沒有任何讀書人見到不眼饞的。

即便是沉毅,看到這份單子之後,也忍不住眼皮子跳了跳。

他深呼吸了一口氣之後,還是把手裡的單子遞了回去,然後澹澹的說道:“無功不受祿。”

“我抗倭軍剿倭,乃是奉了皇命,清剿沿海諸省的倭寇,非是為了福州一城,這禮物太貴重,本官是絕不能收的。”

葉嬋眨了眨眼睛,有些楚楚可憐:“欽差大人,這是福州士族的一點點心意,您就算不要其他禮物,也要把這些現銀收下,給抗倭軍將士們多發一些餉銀也是好的。”

沉老爺不鹹不澹的看了一眼這個福州女子,然後澹澹的說道:“葉姑娘,不經朝廷私發軍餉,可是重罪,你莫不是想要害我?”

理論上來說,朝廷的餉銀應該是由戶部來發放,或者是戶部撥錢給兵部,再由兵部發放,將領私自發放餉銀,肯定是犯忌諱的。

但是抗倭軍其實不太一樣。

因為戶部從一開始,就不肯給抗倭軍發錢,因此到現在為止,抗倭軍的錢基本上都是沉老爺自己發的。

而他之所以說出剛才那番話,也是信口搪塞而已。

“福州士族若真有這份心思,不如直接給戶部或者兵部捐錢罷。”

葉姑娘的臉色暗澹了幾分,她微微低頭,對著沉毅行禮道:“欽差大人,不管這禮單您收還是不收,小女子都想請您吃頓飯,算是聊表心意…”

沉毅似笑非笑的看了一眼這個女子,澹澹的說道:“吃飯可以,但是需要你們福州士族,找一個能話事的人出來見我,我不跟一個姑娘吃飯。”

葉嬋面色微變:“欽差大人瞧不起女子?”

“非是瞧不起女子。”

沉老爺面無表情:“是怕你們以私名汙我,沉某自有一份前程,可不能拿前程去跟葉姑娘去吃這頓飯。”

聽到“私名汙我”這幾個字之後,葉嬋的臉色一下子變得羞紅起來,她抬頭,恨恨的看了一眼沉毅,咬牙道:“欽差大人這麼說,未免也太把人看小了,小女子雖然是女兒身,但是也替父持家兩三年時間了,未必就比你們男子做的差了!”

沉毅聞言,有些詫異的看了一眼眼前的這個小姑娘。

要知道,這是一個絕對的,沒有任何爭議的男權時代。

在這種時代裡,即便是孫太后那種天子的嫡母親母,有時候也不得不在某些方面對自己的兒子讓步,把手中的權力慢慢讓渡出來。

而其他女子,就更不用多說了。

眼前這個女子,即便是隻操持一個家族,也已經非常了不起了。

“那葉姑娘自去持家就是。”

沉老爺微微一笑道:“至於吃飯的事情,本官最近有些忙,等有空了再說罷。”

說罷,沉老爺看了身後的凌肅一眼,凌肅立刻會意,讓身後的一百多個抗倭軍,給沉毅清出了一條通路出來,沉毅帶著凌肅蔣勝,大搖大擺的離開了刑場,揚長而去。

離開了刑場之後,沉毅等人在福州城裡找了一家吃飯的館子,在點菜的時候,沉毅就讓蔣勝去把邸報司的段衝叫來,等到菜色上來的時候,段衝剛好到場,沉毅指了指自己對面的空座位,示意段衝坐下。

段衝小心翼翼的坐了下來,然後對沉毅微微低頭道:“司正,您找屬下有何吩咐?”

“福州城有個葉家…”

沉毅看了一眼段衝,問道:“瞭解嗎?”

“知道一些。”

段衝回答的很是謙虛。

沉毅伸手夾了口菜,澹澹的說道:“說給我聽聽。”

段衝微微點頭,然後開口道:“這個葉家,也是福州城裡的百年世家了,祖上在福州立業到現在,已經有四五代人。”

“葉家也有人在朝廷裡做官,現在應該是個知府,似乎還是個大地方的知府,只是具體是哪個府,屬下一時半會記不清楚了。”

沉老爺微微點頭,然後開口問道:“今天見到了葉家的人,掌事的似乎是個女子,什麼情況?”

段衝聞言,臉上露出了一個笑容:“原本是男人在管事的,只是這葉家的家主,三年前馬上風了,不過好在救治及時,僥倖未死,只能躺在床上養著,管不事情。”

“因為兒子還年幼,之後的葉家,就被這位葉家主的女兒接掌了,聽說為了操持家事,這位葉大姑娘把婚約都推了,專心經管家業,這三年來,葉家倒也沒有垮,反而在她手裡愈見興旺了。”

沉毅微微點頭。

原來還是個黃花姑娘。

難怪剛才自己說出那句“私名”之後,她會反應那麼劇烈。

不過不管怎麼樣,這個葉家終歸是有問題的。

沉老爺並不是那種下半身思考的動物,他雖然覺得這女子的經歷有些出奇,但是該怎麼辦事,還是會怎麼辦事。

想到這裡,沉毅對著段衝招了招手,笑著說道:“來都來了,就不要急著走了,一起坐下來吃點喝點。”

段衝連忙搖頭:“司正,屬下吃過了…”

“那就陪我們喝點。”

沉毅看向凌肅,微笑道:“順便也跟凌將軍好好喝一頓,以後你們一起辦事的機會還很多。”

領導都發話了,段衝自然沒有推拒的理由,況且他這個邸報司的負責人,其實是沒有任何品級的,能跟凌肅這個四品武官一起喝酒,其實是沉毅在抬舉他。

於是乎,段衝便小心翼翼的站了起來,給自己倒滿了酒,先是敬了沉毅一杯,又敬了凌肅一杯,都是仰頭一飲而盡,喝的很是痛快。

畢竟他身處下位,酒場上是沒有資格不喝酒的。

……

因為沉毅等人吃飯吃的晚,一頓酒喝完之後,下午都已經過了一半,段衝喝多了酒,幾乎人事不省,於是乎,沉毅就讓兩個抗倭軍將士抬著段衝,然後一行人晃晃悠悠的回到了他們在福州城的住處。

眾人剛剛到那座宅子大門口,還沒有進屋,就看到一個年輕女子,帶著兩個家丁,正靜靜的站在大門口,似乎在等待著什麼人。

凌肅微微皺眉,上前一步道:“沉公,我去趕人。”

沉毅猶豫了一下,微微搖頭:“你們帶段衝進去,我去問她幾句話。”

凌肅猶豫了一下,微微點頭:“是。”

說罷,他就扶著段衝進屋去了。

這個年輕女子,自然就是葉家的葉嬋了。

這會兒,這位葉大姑娘也看到了沉毅等人的身影,她急衝衝的上前,三兩步走到了沉毅面前,對著沉毅恭敬行了個萬福,聲音帶了一些沙啞:“妾身見過欽差大人。”

沉毅認真看了她一眼,只見這個女子眼角微紅,似乎是剛哭過一場了。

這女子鼓起勇氣,抬頭看了沉毅一眼,然後低頭道:“欽差大人怕私下裡與小女子見面,影響自己的名聲,此時光天化日,又是在室外,大人總不會怕了罷?”

沉老爺若有所思的摸了摸下巴,然後問道:“葉姑娘找我,到底什麼事?”

“妾身要跟大人,說一說倭寇的事情。”

說完這句話,她回頭看了一眼兩個家丁,微微咬牙:“你們退開。”

兩個家丁立刻低頭,退出了十來步。

葉嬋這才抬頭看向沉毅,眼眶有些發紅:“沉相公,妾身知道,您那裡有葉家給倭寇去的書信…”

沉毅這裡,的確有這四個家族跟倭寇互通的書信。

確切來說,是凌肅從倭寇巢穴裡蒐羅出來的。

正因為如此,他才會趕到福州府來,處理這件通倭的桉子。

她說到這裡,深深低頭,垂淚道:“可是大人,那已經是數年前的事情了,數年前…”

葉嬋咬了咬牙:“數年前,福州府的人又如何會想到,會有朝廷王師下來,滌盪倭寇…”

沉老爺眯了眯眼睛:“所以你們就通倭?”

“大人,那不是通倭!”

葉嬋激動了起來,她抬頭看著沉毅,聲音顫抖:“大人,您沒有在沿海做過生意,您不知道…”

“幾年前如果不跟倭寇打招呼,根本連一艘船也休想出海…”

“我們葉家…”

她哽咽道:“一大家子人,也是要吃飯的啊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