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的藺重陽不可謂不慘烈,只見其單膝跪地以劍做撐,赤發飄散,白衫上大片的血跡格外醒目,一道筆直刀痕將面部一分為二,透過傷口甚至能看到其中如汞漿般散發著細微光澤的血液。

“咳咳咳!”

略顯吃力的將嘴角溢位的鮮血抹去,殷紅的血色在恢復成彩石之軀的手掌上,更顯幾分刺眼。

確實如他所料,只是有危險,但還算不上致命。

五境強者的至極一刀,令他五臟六腑都遭到重創,全身出現數處骨裂,就連頭骨都出現了裂紋,若非交鋒之前將雙手恢復成彩石之軀,雙手也要殘廢。

除了軀體上的傷勢之外,還有部分刀意與鬼元侵入體內,好在功體特殊,哪怕重傷之軀亦能勉強將其壓制。

若是換成一般人,已經可以準備買棺材了,但換在他身上,雖然不是那麼好恢復,但也就那樣。

他給自己選的這條路,可是越往後走命越硬,等將來突破五境,或許能與別人互相蓋天靈,看誰先死。

天道迴圈,人道迴圈,因果迴圈,報應不爽,此番便是他這些年來獵殺鬼族的報應吧。

神思迷濛之間,那股難以明瞭,難以表達的念頭,再次從藺重陽意識深處浮現。

溢散的氣機與陽光相合,跨越無盡山河,將風景“盡收眼底”。

雖有三教弟子以及江湖人士協助戰後重建,但因為戰爭而崩毀的秩序,卻無法在短時間內恢復。

蒼生已然如此,又如何忍心再讓其遭劫。

如果時間回到過去,他還是會這樣選擇,哪怕以蒼生的記性,只需要短短數十年,便會將此前發生的一切,給忘得一乾二淨。

這樣也挺好的,但還不夠好...

蒼生從來都是淳樸的,他們追求的也很簡單,餓了想著吃飽,寒冷想著穿暖,勞作想著休息,戰爭想著和平,他們有喜怒哀樂,會奮發圖強,亦會逃避現實。

趨利而避害,逐利而惡害,是蒼生自出生便與之俱來的本能。

人之初,性本惡。

正因如此,才需要後天的教育。

相較於先天人,蒼生黎庶壽命短暫,很多事情都只能看到表面,而無法看到深層,所以缺乏深刻的體會,故而會時常陷入迷茫,甚至被有心人以言語引導蠱惑。

那,蒼生的路在哪裡?

這是自他降生十甲子以來,第一次獨立思考這個問題。

苦境的問題,在於先天人只針對外敵,一代又一代的正道中人,因為“力守天下,衛護蒼生”的信念,拋頭顱灑熱血,將自己的生命都填了進去。

苦境的問題卻並未因此解決,反而是一代又一代的人傑,一代又一代的正道棟樑,因此死傷殆盡。

這合理嗎?這不合理。

但這又能如何,層出不窮的陰謀家就是要拿蒼生黎庶當做工具,當做口糧,當做草芥。

總要有人站出來,總要有人去犧牲,總要有人把自己填進去。

蒼生的路在哪裡?

他不知道,他也在找。

烏飛兔走,日月更替,時間在不知不覺之中悄然流逝,不知凡幾。

“暴君嘯,此番還真是要謝謝你了。”

迷濛之中的藺重陽緩緩“清醒”了過來,伸手揉了揉發脹的眉心,其面上的刀痕亦早已消失不見,手掌亦變回血肉之軀。

氣機擴散反饋回來的龐大資訊,讓他一時有些頭疼,而暴君嘯這一刀,雖將他重創,但也將他的思想砍回了現實。

或者說,將尚處於遊離狀態的他,正式砍進了這個世界。

在此之前,出身的優越性以及資訊的優越性,讓他在看待這個世界的時候,多了一些...類似於超然的情緒。

如今想來,他又不準備爭霸天下,也不準備搞風搞雨,再多的資訊也不過是增加一些笑談。

行走江湖需要的武學、背景、兵器之流,他一樣不缺,甚至連自身實力,如果靜下心潛修千年,亦能登峰造極。

尋常人窮盡一生的追求,於他而言,不過簡簡單單便能達到。

但是,如果是這樣的話,那他存在在這個世界上,又有什麼意義?當一個看客嗎?

若非被藺天刑所救,他在孕化之時便已夭折,若無一眾長輩教授,出身再好亦不過是另一個仲永。

對德風古道而言,對苦境而言,有他沒他都差不太多;但如果沒有苦境,沒有德風古道,他肯定走不到現在。

天鬼的一刀雖然把他砍成了重傷,保守估計也需要二十年才能養好,但也將他從迷濛之間砍醒。

於情於理,他都該當面致謝,但現在實力有限,只能像太曦神照與問奈何那樣,先給他記上小本本,如果天鬼死了,那這份恩情就留給鬼獄。

現在,藺重陽徹底想明白了,哪怕他沒有自己的過去,但他擁有自己的現在,更能決定自己的未來。

身為德風古道的一份子,身為皇儒無上的徒弟,他肩上有長輩的期望與信念,將來亦需要揹負起相應的責任與義務。

他想試著做些改變,不是改變夏戡玄與尹瀟深等人命運的那種改變,而是一些更深層,更長遠的東西。

他想盡自己的能力去試試,試著讓這個世道變好一些,哪怕用一些極端的手段。

天上的神佛又如何,地上的偽神又如何,天下終歸是天下人的天下,不是神佛的棋盤,也不是偽神的遊戲場。

蒼生的路在哪裡?

蒼生不知道,他也不知道,沒有人知道。

但可以肯定的是,絕對不會是神明創造價值的木偶,不會是偽神遊戲人間的玩具,不會是野心家實現自己理想的工具。

成就現在的他的一切,不允許他走向為禍天下的道路,他也不會走向那條道路。

既然如此,他想盡自己的能力去試試。

藺重陽就不相信,這偌大的世界,湊不齊能把這棋盤掀了的人。

他可以等,三千年也好,五千年也罷,他相信蒼生黎庶之中,終會有能撐起這片天的人站出來。

三教是蒼生黎庶的三教,天下是天下人的天下。

至於說如果失敗,他自己會因此淪落到怎麼樣的結果,他不在意,也不在乎。

既然來到苦境,總得做些什麼,對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