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允熥是喜歡江南的。

是江南的細雨,江南的泥土,江南的沃野,還有油紙傘下的江南女子。

可他對處於江南的應天,卻是複雜的感情。

在很多年前之前,尚且年少的他第一次懷著期待崇敬的心情走進這座城的時候。

他被夫子廟外那甜膩膩到反胃的梅菜扣肉給噁心到了,也被那乾柴無味的鴨肉掃去了所有的食慾。

回過頭,他去了秦淮河。

不見十里溫柔如昔日,只是自己的錢兜子算是徹底的空了,買了一聲美人笑。

再回頭,已是站在那洪武門前。

然後,他只能靠笑了一聲的美人,才買到了回家的票。

而如今。

夫子廟前的一碗鹹菜飯就很好吃。

秦淮河也是格外的溫柔。

至於洪武門……

那些個殺氣騰騰的禁軍官兵,大概是整座應天城裡的宵小鼠輩最不敢靠近的地方。

於是,他就想好生的守護住現在擁有這些的應天城。

從一開始,如同一條跳出水缸,進到小溪流入大江之中的鯉魚一樣。

朱允熥從洪武二十四年開始使勁的搖擺著尾巴和魚鰭,就是為了能在這條大江的最上游做些改變。

填飽大明百姓的肚子,是首要的任務。

這件事情已經在做了,並且定然會頗有成效。

那接下來,解放生產力,用自己的雙手,在大明這個巨人的身後,狠狠的託一把那巨大的屁股,讓它能夠將最後一步走出。

朱允熥覺得這大概需要自己用餘下一聲的力氣去完成了。

「殿下,陛下和太子都來了。」

想要成為心學聖人,卻意外有喜的解縉,騎在馬背上面色有些緊張的看著黑洞洞的正陽門城門洞。

咯吱咯吱。

兩輛載著縮小版蒸汽機的馬車,沉重的壓著車輪,碾在路面上發出刺耳的聲音。

八匹挽馬張大了嘴伸著舌頭,鼻孔裡蒸騰騰的往外冒著白煙熱氣。

「國有少年,可期可盼。」

作為大明乃至是中原,第一位被以聖旨方式賜建狀元牌坊的現任禮部尚書任亨泰,站在皇帝和太子身後、百官眼前,輕聲感嘆著。

正陽門外,斜陽剛好。

溫柔的灑在大地上,照耀在城外將將回家的年輕人身上,讓身子一週散發著光芒。

慈眉善目的朱元章就站在正陽門後面最前頭的位置,雙手兜在一起,目光善意含笑的看著城門洞外的大孫子。

朱允熥架著馬一路到了正陽門外便下了馬。

如果是南征結束的常升回來,朝廷大概是要出城三十里迎接。皇帝出城門,迎凱旋之師。

而自己這一遭不過是去了一趟太平府,然後自己折騰著讓老爺子還有朝廷出來開開眼。

規矩那就不能壞了。

等在正陽門後面,便不算是壞了規矩。

穿過十幾米深的正陽門城門洞,朱允熥一路腳踏實地的到了老爺子面前。

啪。

朱允熥單膝著地。

「臣參見陛下,參見太子。今日累事煩請陛下、太子出宮,臣惶恐,卻為獻一千古未有之物於我大明,助大明萬世太平基業。」

朱元章面含笑容,默默點頭:「起來吧,臭小子愈發假正經。」

落在皇帝和儲君後面的詹徽、茹瑺、任亨泰幾人,悄悄的對視一眼。

太孫還能這般恭敬,大抵不會出太大的亂子,到時候要是事情不順利,自己幾人也能更好一些壓住雜音

朱元章則是好奇的看著停在城門洞裡的兩輛馬車。

雖然擔憂自家混小子會不會是在誇大,可眼睛裡的期待和好奇卻是掩不住的。

畢竟這小子雖然是個小王八蛋,可這兩年也確實是下了不少蛋的。

朱元章清清嗓子:「帶回了什麼東西,要不是如你所說的千古未有之物,咱就罰你和秦王一併跪太廟去!」

今天本來在太廟裡頭跪的好好的秦王朱樉,目光幽幽的站在一旁,雙手揣在袖子裡,也不嫌熱,只是一個勁的對好大侄鏢去幽怨的眼神。

朱允熥心有所感,微微側目轉頭,就迎上了老二叔那埋怨的眼神。

出京去太平府的時候,老爺子是因老二叔辦事不利,才下旨給罰去太廟跪著的。

不過回頭一想,朱允熥才反應過來,老爺子這是給老二叔放了個假好生休息休息。

這兩年,老二叔去太廟罰跪的次數不少。

每年總要跪那麼兩次。

朱允熥更是聽彩蝶、彩蓮兩個丫頭時常說起,如今只要進了太廟,就能聞到一股子雞肉香,太廟裡頭的犄角旮旯地,時不時就能被負責灑掃的宮人打掃出來一堆的雞骨頭。

衝著老二叔擠擠眼,露出一個純良的笑容。

朱允熥便對著老爺子拱手抱拳,側過身子:「此物名叫蒸汽機,只需填充煤炭,一人操作,一經啟動,便可不費半分人力,驅動、調運、轉動萬鈞重擔。」

正陽門後,朱允熥雖語氣平靜,卻是擲地有聲,好似這正陽門城門洞成了擴音室,將他所說的每一個字傳入在場官員耳中。

鴉雀無聲。

「不可能!」

一聲高呼響起。

人群紛紛側目,尋找聲音的源頭。

就連站在最前面的朱元章和朱棣父子二人,也不由回頭想要找出有這個膽子當眾說出不可能的人。

眾目睽睽之下。

只見今年剛剛升了工部尚書職的王儁臉頰黝黑,雙目之上眉頭皺緊。

一下子成了全場關注,王儁卻沒有絲毫的膽怯。

但是舉起雙手,衝著朱元章和朱標作揖施禮,而後緩步上前到了朱允熥面前:「臣任工部,古今工典翻閱無數,從未見過有不費一人之力,便可撼動萬鈞重物的奇聞。」

朱允熥默默頷首,這位新晉的工部是在用專業知識來質疑自己。

不過,蒸汽機本來就是從未有過的東西,他自然是找不到。

王儁又說道:「固有嬴蕩、項羽扛鼎,便被傳頌千古,乃大力士也。未有蓋過之人,足可見人力又窮時。」

這是借人類比。

朱允熥依舊面帶笑容,等待著工部下面的話。

王儁微微皺眉,奇怪的看了眼一言不發的皇太孫,只以為是不是都被自己給說準了,皇太孫幡然醒悟?

那自己是不是話說的有點重了,太不給皇太孫面子了?

王儁遲疑了一下,沉吟後緩聲道:「殿下定然是被太平礦那些個諂媚討好邀功的匠官匠人給矇騙了,他們好藉此哄騙了殿下,想要升官。臣以為,朝廷當下旨申斥此般賊子。」

朱允熥忽的微微一笑。

合著自己還在想這新晉的工部,是不是個理學腐儒。

卻沒有想到,這貨竟然是因為羨慕嫉妒恨。

大概在這位王工部心裡所想的,就是一群匠人出身,又如何能弄出什麼好東西來,不過是要在工部和將作監官員們的帶領下,按圖索驥,老老實實的做好朝廷交代的事情就是了。

說好聽點是坐井觀天。

說不好聽那就是矯

情,一葉障目不見泰山。

然而,不等朱允熥開口。

詹徽卻是哼哼一聲,語氣有些陰陽怪氣道:「工部什麼時候養成了不求證,便擅下定論的習慣了?」

王儁剛剛回頭張嘴,話音還未放出。

和詹徽並肩而戰的兵部尚書茹瑺亦是輕聲開口:「殿下所言是與不是,都要我等看過才知。萬鈞如何,都在那裡,稱了重便都知曉了。」

王儁張張嘴,很想要引經據典幾番,用自己身為工部的專業身份來反駁這兩人。

卻不想,吏部尚書任亨泰這時候也輕咳一聲開口道:「聖人亦是說過,不曾見過的不要亂說,王尚書著相了。」

聖人說過這話?

王儁眉頭皺緊,心中疑惑,可如今詹徽三人都站了出來,而在場官員卻沒有一個人出來為自己說話,他心中已經醒悟了過來。

自己真的是如任亨泰最後那句提醒一樣,著想了呀。

王儁感激的看了任亨泰一眼,而後小心快速的從皇帝和太子的臉上掃過。

還好,這二位都沒有露出不悅的表情。

王儁當即轉身,衝著朱允熥躬身作揖:「臣失言,請殿下降罪。」

朱允熥微微一笑:「工部何錯之有,若是工部對這些業內之事不發一言,那才是有問題的。」

王儁目光閃爍了兩下,今天是自己操之過急了,張張嘴:「臣……臣有罪……」

咳咳。

朱標終於是站在後面輕咳了一聲,出聲緩和正陽門後的氣氛:「這蒸……蒸汽機的事情是否與太平礦那邊的人所說一致,還需朝堂親眼看到才能知曉,目下還是動起來吧。」

說完之後,朱標有意無意的看了眼兒子。

心裡則是想著,回頭還得好生教教這混小子,做人做事說話不能太滿。

朱允熥點點頭,對著後面的解縉和張二工招招手:「先將一臺給送到正陽門上去。」

而後,朱允熥便滿臉帶笑的到了老爺子跟前:「爺爺,您暫且歇息一會兒,等這臺蒸汽機吊上城牆,孫兒便用此物不費人力,吊起萬鈞重物。」

朱元章盯著大孫子看了好幾眼,看不出今日這場是否是在胡鬧,便揮揮手:「你且去辦事吧,咱就在這裡看著。」

朱允熥點頭應了一聲,就帶著解縉和張二工,自去準備裝置好將蒸汽機給弄到三丈高的正陽門城牆上去。

這頭,內宮總管孫狗兒已經是殷勤的帶著人搬來了兩把椅子。

「陛下,太子殿下,歇息一會兒吧,老奴看太孫殿下還要準備好一時。」

朱元章嗯了一聲,回頭看向臣子們:「你們自行其便吧。」

後面的百官眼看著皇帝和太子都落座了。

又看看還在城牆下帶著人忙活的太孫,很顯然想要將那什麼蒸汽機給弄到城牆上,還得要好一會兒。

詹徽率先轉頭看向自家吏部跟過來的官員:「讓人去工部搬凳子過來,大夥總不能都站著。」

一旁還在為自己今日莽撞了的工部尚書王儁,頓時轉頭皺緊眉頭看向詹老倌兒。

這廝實在打擊報復自己?

詹徽則是立馬看了過來,老臉上不見紅,樂呵呵的笑著:「工部離咱們這近嘛。」

王儁張張嘴,低聲罵罵咧咧道:「你怎不去太常寺搬凳子呢。」

工部在東城洪武門東側,太常寺在西側,都是離著正陽門最近的衙門。

正在兩人相互看不順眼的時候。

百官忽的發出一陣譁然。

詹徽和王儁兩人,立馬轉頭環顧。

只見在正陽門城牆下

面,那輛蓋著油布的馬車,已經被掀開。

一臺估摸有四尺高,兩尺半寬,五尺長的鋼鐵構件,沉甸甸的被放置在車廂裡。

在越過城牆的光鮮照耀下,這臺蒸汽機反射著獨屬於鋼鐵金屬的光澤。

那些在入京的大明看來極為複雜的,讓人眼花繚亂的結構,即便此刻未曾發動,也給了在場君臣極大的視覺衝擊感。

這玩意不是凡物!

雖然蒸汽機能否拉動萬鈞重物,可只是看著樣子,沒人覺得這玩意是個假把式樣子貨了。

「全是精鐵百鍊鋼做成的?」詹徽亦是下意識的唸叨了一聲。

原本看他不順眼的工部尚書王儁,亦是茫然的點點頭:「不下三千斤重。」

「耗費該有幾何?」

這話是任亨泰問的。

朝堂小透明鬱新低聲道:「加之工時匠作耗費,不下千兩。」

他剛一說完,詹徽、任亨泰幾人便同時皺眉:「嗯?」

鬱新一愣,而後立馬又道:「這大抵是現在才給蒸汽機做出來的耗費,往後若是鋪開了多做一些,匠人們熟練了,幾千斤的銅鐵也值不當多少銀兩。」

一直盯著城牆下正在忙活著要給弄到城牆上的茹瑺,則是開口道:「三千斤重,弄上城牆也不容易啊。」

「是滑車(滑輪古稱)!」

有工部的官員已經是伸手指向了城牆上被加起來的一組滑輪。

然後,抬起頭的官員們都不由輕咦了一聲。

滑車這玩意自古就有。

並不是什麼稀罕玩意,只是此刻被架在城牆上的滑車,卻又和過往的有所不同。

只見幾名匠人領著官兵,在城牆邊緣搭起了一個大的鋼鐵架子,架子最上方又高出城牆。

架子頂部又是一個長方形,上面林林總總的分成了兩組,十幾個滑車輪被固定在不同的位置。

手腕粗的麻繩就從這些滑輪中間來來回回的穿過,然後一直垂落到了城牆下面來。

隨後就是那些匠人帶著官兵,將一支支沙包磚石給搬到城牆上。

雖然被城牆給擋住了,但城牆下的官員們大抵都是知曉,這些東西必然是用來壓腳的。

「豁!動了!真的動了!」

當城牆上,兩隊官兵在張二工的指揮下,開始整齊的喊著口號,將兩根繩索拉直繃緊,城牆下的官員們齊聲倒吸涼氣,驚歎不已。

而後就見這估摸有三千斤重的蒸汽機被兩個繩索給吊起,脫離了馬車,開始懸空上升。

「王尚書,此物也非前人所有吧。」

詹徽笑吟吟的看著城牆上的新式滑車,轉頭幽幽的對著身邊的王儁問了一聲。

王儁臉色緊繃,很是難看。

「還得看蒸汽機到底能否吊起萬鈞……不!能不費人力吊起三五千斤重物,老夫便自請去職!」

離著六部尚書只差半步的戶部左侍郎鬱新,忽的在後面傳來一陣幽幽的聲音。

「本官倒是想去工部為陛下做事了。」

王儁眉頭頓時一凝,回頭目光帶著殺氣的盯了鬱新一眼。

少頃。

大約一炷香的時間。

城牆下的官員們就看到有兩根竹竿子伸出到滑車鋼架兩邊,似乎是開啟了什麼紐扣。

隨後就看到整個滑車架子帶動著蒸汽機開始平移向城牆上。

哐噹一聲巨響從城牆上傳來。

緊接著眾人就看到大明朝那位開天闢地頭一位八品匠官張二工,指揮著人又給滑輪上穿了兩根繩子。

合共四根繩子一起再次降到城

牆下面。

這時候,就開始有人從城牆下扛著一包包的煤炭到城牆上去。

同時還有人在城牆下,將一塊巨大的鋼板和四根麻繩連線在一起。

「來人,搬石塊,稱重,上吊裝臺。」

解縉從城牆上伸出了一顆腦袋,很是豪邁的衝著下面喊了一聲。

於是又有人從城外運著一塊塊巨大的石塊進來,另有人搬了秤臺架子就放在正陽門前。

王儁眉頭一挑,一下子就從凳子上跳起來傳到了秤臺前。

「三百二十斤。」

「上吊裝臺。」

「三百一十七斤。」

「三百零六斤。」

「三百三十斤……」

「……」

每一塊石頭稱重,王儁都親眼核查了一遍,完全沒有差錯或是弄虛作假。

而一塊塊石頭的重量,也在他的心中飛快的計算著重量。

三千斤。

三千五百斤。

過四千斤了!

五千斤了!

終於,那些人停止了搬運石塊。

而完全是鋼板做成的吊裝臺上,已經疊滿了層層疊疊巨大石塊。

超過五千斤的重量!

不費一人之力,就要給弄到城牆上!

萬眾矚目的一刻終於是來了。

正陽門後,坐在椅子上的朱元章和朱標兩人默默的對視一眼,而後伸長了脖子,看著此刻還貼在地面上的吊裝臺。

在他們二人的身後,所有人都如同長頸鹿一樣,伸長了脖子,翹首以盼。

轟的一聲。

城牆上冒出了一團黑煙。

隨後,便是火焰燃燒發出的轟隆轟隆的聲音。

緊接著黑煙慢慢的變成了白色的煙霧。

咯咯咯……

吱吱吱……

四根手腕粗的麻繩忽的一下子被繃緊,因為有韌性,在半空中發出嗡嗡的聲音。

而後,城牆上的轟隆聲越來越大,麻繩越來越緊。

冬。

一聲輕響。

傳遍了每個在場之人的耳中。

「離地了!」

有人大呼了一聲。

而後,便是一道跌坐在地的聲音傳來。

隨後便是一張張手掌拍在地上的聲音發出。

曾的一下。

朱元章雙手顫顫的撐著椅子站了起來,微微張嘴,抬頭看向城牆上,嘴唇不受控制的顫抖著,宛如觀見神蹟。

「真的吊起來了!」

「真的起來了!」

「五千斤重物,不費一人之力吊起也!」

正陽門前已經亂作一團了,好似是所有人都癔症發了。

「去!」

「上城牆!」

皇帝的聲音剛剛響起,百官就看到朱元章已經是健步如飛的奔向城牆樓梯。

來不及多想。

所有人都開始爭先恐後的衝了出去,跟在皇帝身後,意欲最先上到城牆上,好親眼看一看神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