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著狗兒把那裡的情況原原本本地說了一遍,蕭宇緊擰的眉頭就一直沒有鬆開。

他的手指不停摸索著下巴,眯著眼若有所思。

他順便又詢問了一些別的事情,包括潮溝一帶的交通,住戶、來往人群、所屬轄區、河道漕運等情況。

狗兒還只是個孩子,他哪知道這些。

他只是把乞討時聽到的看到的一些事情能說的都說了出來,一旁的東方老也不時地插嘴給他做著補充。

而那個女子在這時一直蹲在火堆旁邊拿木棍攪動著瓦罐裡的菜粥。

但她臉上的表情卻不怎麼好看,她不時地瞥一眼狗兒,眼神中似乎帶著一種責備和不滿。

蕭宇不動聲色,坐在石墩上認真地聽著,儘量不放過任何一個蛛絲馬跡。

“他們被關在那裡好久了,我一有機會就去給佘屈離他們送吃的。他們比我們還苦,人也挺多,但關他們的人從來都不讓他們吃飽,有時候根本就不給他們吃的。我遇到過好幾次不給吃的了,我本來乞討也要不到多少吃食,能分給他們的便更少了。我想讓小順子幫我,但他不肯,說自己本來就吃不飽為什麼還要把吃的分給別人;另外就是小順子也怕那些關押他們的人。有一次我就差點兒就被抓住,他們都看到我了,多虧我身子小,跑得快,才從狗洞子裡逃了出去。對了,他們還舉著刀要砍我。”

“拿刀砍你?”

蕭宇眉眼間多出了幾分的怒意。

“嗯,要砍我!”狗兒順便比畫了一下,“就是……就是那種長長的大刀,就是官差人手一把的那種大長刀。”

“跟官府的一樣?”

“沒錯,有一次我跟小順子去要飯,在松鶴樓就被幾個官差趕過,還拔刀了呢,他們用的刀和官差趕我們用的刀一模一樣。”

蕭宇眼睛眯了眯,官差會幹如此勾當?

他沒有作聲,但卻聽到東方老破罵。

“衣冠狗彘,連個孩童都如此欺負,若讓某遇到,定讓他們腦袋開瓢不可。”

蕭宇拍了拍東方老的膝蓋,讓他別意氣用事,然後又問了一些別的情況,站起來準備要走。

臨行前,蕭宇摸了摸身上,也沒帶什麼銀錢,便將一枚一直掛在腰間的羊脂白玉環狀掛墜取了下來,放到了狗兒的手心中。

“狗兒,謝謝你了,這枚掛墜送給你了。”

狗兒雙手託著掛墜,一臉茫然,趕忙抬頭去看那女子。

女子眨了眨眼,不置可否,一時也不知道該收還是不收。

東方老說道:“唉,世子贈予之物就收著吧!”

狗兒這才小心地把那枚好看的玉佩收進了懷裡,衝著蕭宇甜甜地笑了笑,露出了一嘴的白牙。

蕭宇最後摸了摸狗兒那髒兮兮的小臉。

“狗兒,若是無事,暫時就別去潮溝那邊了。”

男娃眨了眨眼,露出不解的神情:“為什麼?那邊人多,客棧酒樓也多,要飯容易些,我跟小順子都說好了,明日還要去呢?”

蕭宇不知道該說些什麼,他一抬頭無意間與那女子的目光一碰。

女子趕忙討好般地向他笑了笑,一下子將狗兒攬回到自己跟前。

“狗兒,聽貴人的話,從明日起就別去那邊了,咱們現在還有些粟米,能對付一陣子。別給……別給貴人添麻煩了。”

狗兒好似想到了什麼,抬頭問道:“貴人之前說給我們蓋新房子,當不當真?”

“當真。”

蕭宇點點頭。

但他很快又犯了難,撓撓頭。

“可是……若我不去,佘屈離和他的阿母就要餓肚子了……”

蕭宇直接皺著眉,不知道該說什麼。

狗兒掙脫了女子,上前拉住蕭宇的衣袖:“貴人,狗兒不明白,胡人都是壞人嗎?為什麼要把他們關起來,還不給吃飽,狗兒看他們和我們一般無二,也會哭也會笑,佘屈離的阿母也很疼他。”

“嗯……胡人……胡人和我們漢人一樣,有好人也有壞人,該怎麼說呢,這種事情不是一句話兩句話就能說清楚的。”

“貴人,佘屈離和那些被關的人都不像是壞人,他們真的很可憐,關他們的地方就像犬舍,還不如我們這裡呢,在那裡他們只能彎著腰或者在裡面爬。佘屈離告訴我,他想他阿幹,想回到敕勒川,也想讓我去他們草原上的家裡做客。你能幫助他嗎?”

蕭宇怔了怔,望著小娃那雙殷切的眼眸,卻再也說不出一個字來。

這時,那名女子再一次一把將狗兒給拽回到她的跟前。

她對著蕭宇討好般地笑了笑,但轉頭就又開始呵斥起了這個男娃。

“狗兒,你也太放肆了,怎麼能給貴人說那些呢?趕緊給貴人磕頭認錯。”

女子說著就按著狗兒那瘦小的肩頭,要讓他下跪。

蕭宇見狀趕忙阻止。

“哎,哎,都是孩子,不必了,不必了!”

但是在這勸說的過程中,蕭宇的手和那女子的手就那麼無意間地碰到了一起。

女子的手如觸電一般,趕緊地縮了回去,那雙黑白分離的眼珠如同受驚的小鹿,羞赧而又躲閃,她咬了咬嘴唇就低下了頭。

在這古代,對於男女授受不親之事,作為穿越者的蕭宇是從未上心的,他見女子害羞而緊張的神情,他只是若無其事,就像什麼都沒有發生。

他又摸了摸狗兒的腦袋:“狗兒,聽你阿母的話,別再去那種地方了,這都是為你好,別讓你阿母再擔心了,至於你那個朋友和他的族人……”

蕭宇咬咬牙。

“我會盡力想辦法把他們給救出來。”

蕭宇抬頭再去看他們倆。

只覺得這對“母子”看自己的眼神都有些怪怪的。

女子一言不發,

但狗兒卻叫道:“貴人所說當真?”

蕭宇心中嘆口氣,說真的他真有些後悔把話說死了,但既然說到了那就該履行自己的承諾。

他點點頭:“當真!”

狗兒的臉上立馬咧開了一個大大的笑容。

蕭宇也會心地笑了起來。

蕭宇抬頭又看向了女子,一拱手說道:“阿嫂,叨擾至今,蕭宇告罪了,就此別過。”

女子收拾好了心情,對蕭宇笑了笑,此刻的她看上去從容了許多。

“貴人這是說的什麼話,夜路難行,望貴人走好。”

蕭宇點點頭,帶著東方老就往回走。

當兩人剛要走過斷牆的時候,

身後突然又響起了女子的聲音。

“唉,貴人留步!”

蕭宇稍稍一愣,便回過頭去不解地望向了女子,“阿嫂,還有什麼事嗎?”

女子胸廓劇烈起伏,像是鼓起了很大的勇氣。

“貴人,東方兄弟,天色不早了,用過飯再走吧!”

女子話是如此說出了,但一低頭,她似乎又後悔了。

這裡一貧如洗,除了幾個髒兮兮的破碗,實在是沒有什麼東西能給貴人盛粥的。

再說,野草燉粟米,貴人那般高貴的身份,豈能吃這個?

就在女子正為自己發自心底的那陣衝動而後悔的時候,卻見那位樣貌俊秀的貴公子臉上根本就沒有一絲嫌棄的表情,他展顏一笑,揮揮手。

“阿嫂,這次就不麻煩了,糧食就那麼多,我和東方老的飯量可都不小,若我們吃了,就怕你們不夠了。”

“那等以後……”女子咬了咬嘴唇,他的聲音變得很小,似乎只有她自己才能聽到,“等下一次……等下一次再遇見貴人,奴一定要把貴人留下,奴要給貴人做好吃的,很多很多好吃的,奴知道那時候我們的日子都會好起來的……”

說到最後,她羞赧地低下了頭,整個臉火辣辣的,像是被火燎到了一樣,心口卻忐忑不安,如同小鹿亂撞。

只見那俊秀的公子眨了眨眼,臉上的笑容更濃了幾分。

“阿嫂,我記住了,下次我一定來。”

望著兩個男子的身影越走越遠,漸漸消失在了漸濃的夜色之中,女子的臉上露出了會心的一笑。

但笑容很快就變成了驚疑。

“他……他為什麼一直都要喊我阿嫂呢?”

她摸了摸自己滿是泥汙的臉,似乎明白了些什麼。

她笑了,笑得很甜,露出了嘴裡那一排整齊的白牙。

狗兒好奇地看看她,又看看遠處漸漸湮沒在黑暗中的兩個身影。

……

腳下的路並不好走。

來的時候,天色尚有一絲微光,而回去的時候,黑暗已經湮沒了周圍的一切。

眼前破敗的殘存建築影影幢幢,若不是耳邊飄來的陣陣喧囂,和那遠處螢蟲一般的篝火,蕭宇真覺得自己正置身於一處亂葬崗中。

東方老眼力極佳,即使在夜間也是一樣。

他在前方探路,不時還會提醒蕭宇腳下的情況。

蕭宇總是心不在焉地答應著,但心裡卻在想著別的事情。

狗兒所說的那些胡人真的和刺殺蕭玉婉的那些胡人有什麼聯絡嗎?

蕭宇隱隱覺得似乎是有什麼聯絡,但到底有個什麼聯絡呢,以他如今收集到的這麼少的情報根本無法還原事情的真相。

若是劉世叔在便好了,他那麼有能耐,上次分別之後就再沒有與他相見,不知道他現在在哪兒,也不知道他在做什麼。他是不是已經找到了那些黑衣人,抽絲剝繭,是不是也找到了那個指使他們搞暗殺的那些人。

就在這時,蕭宇腳底下“啪啦”一聲響,他似乎踩碎了某樣被人丟棄的陶器。

他的心一驚,思緒又回到了現在。

東方老回過頭來:“小王爺,注意腳下,有些稜稜角角的東西,別割破了靴子,傷到了腳。”

蕭宇沒有回應東方老,卻問道:“東方將軍,見了那對母子,你覺得那些被關押的胡人與我想要找的那些刺客有什麼關係嗎?”

“末將不知道……不知道……”東方老說著突然憋不住笑了出來,笑得有些壞壞的,這讓蕭宇有些摸不著頭腦。

“你笑什麼?”

“那對母子……呵呵……”

“有什麼不對嗎?”

東方老有些忍俊不禁:“沒什麼不對,他們確實像一對母子,但那雲娘也就只有十七八歲的模樣。”

蕭宇臉上突然一燙,真是糗大了,他一直當那兩人是母子,卻想不到是姐弟。

只是那女子所表現出的一切都太像一個母親對自己的孩子了。

但蕭宇還是有些不相信,他只當東方老在戲弄他。

“東方老,他們……他們當真不是母子?”

“小王爺,我騙你做甚?”

東方老語調懇切,不像是在說謊。

蕭宇嘆了口氣,想想也在情理之中,在這個亂世,生命如同草芥,一對失去了父母的姐弟,相依為命,跟著東方老一路從青州走到了建康。

想來他們真是不容易。

“他們的父母呢?”蕭宇問道。

東方老搖搖頭:“末將可沒見過他們的父母。”

“那他們是怎麼跟著你從北朝一直走過來的?”

東方老站在原地一動不動,他似乎在回憶回去。

“怎麼跟著的......”

片刻之後,他才說話,聲音幽幽而又滿含滄桑,遠去的影像似乎又在這時回到了他的眼前。

蕭宇也不走了,摸黑靠著一面尚且光滑的殘牆,靜靜聽著東方老的回憶。

“一路上不停有人倒下,又不停有人加入,我們就像一群蝗蟲一般禍亂著河北河南大片的土地,我們不應該被叫做僑民,應該叫做流民……

“末將拉起來了一支南歸的隊伍,在這支隊伍裡領頭,那就相當流民帥,但我們這些人的規模與東晉郗鑑、蘇峻帶領的那些動輒數萬十數萬部眾的流民眾相比自然是小巫見大巫了。有時候末將就覺得自己是個騙子,誆騙坑害了一幫子沒了土地的流民往南投奔南朝。

“那時剛過了睢水,眼看就要到馬頭郡,雨季便到了,地面泥濘難行,而那時候我們這群流民也已經斷糧多日了,一路過來,樹上的樹皮都啃了個乾淨,走又走不動,停又停不得。

“末將便和幾個在流民中說話有分量的兄弟商量起了去路。聊多了,分析清楚了,有些人開始打起了退堂鼓,想要就地散了,各謀生路聽天由命去。但有些人曾經被末將許以高利蠱惑,死活都下南歸。

“雙方在雨夜裡吵了一個下午,臨近天黑的時候,就有訊息傳回,說是附近還有另外一支流民眾,他們準備去襲擊馬頭郡郡城往東三十里的一處塢堡。

“都言那塢堡主人姓劉,樂善好施,在附近頗有威望,他不忍百姓受苦,便聚集鄉勇,結塢自保,前幾日剛與早先上這裡覓食的另外一支上萬人的流民眾發生了火併,塢堡雖然得以保全,但雙方都已損失慘重。

“幾人一合計,覺得有機會突進塢堡搶些糧食回來,搶東西又不是傷人性命,在那種情況下沒人覺得這是不光彩的。

“那夜,末將就糾集了一千男丁,想借著夜色偷偷攀牆進去,搶些糧食便走。

“誰成想,那日我們還沒翻過山崗,就見天邊殘雲若血,自遠而近就傳來了喊殺聲。

“想來,也不是一支流民眾在打那塢堡的主意,我等那時候都餓急了,正想趁此機會保留一些體力,順便輕易地去分一杯羹。

“但當我等接近塢堡城牆下面時,就覺得勢頭不對,塢堡裡的百姓拼了命一般地往外逃竄,見到我等流民居然不怕,也不躲閃,徑直自我等身邊逃過。

“我等一時也拿不準主意,但不管怎樣,怎麼死也總比餓死強,於是我等便硬起了頭皮,逆著人流就往塢堡中衝,進入塢堡後才知道何為修羅道場……”

東方老說到這裡頓了頓。

“小王爺,你可知末將都見到何等景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