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宇搖搖頭,他的眉頭一直皺著。

他問道:“看到何等景象?”

黑暗中的東方老沒有回答,但那粗重的喘息聲讓蕭宇感覺到他此刻的思緒的起伏。

見慣了他油腔滑調、市井潑皮無賴的一面,卻沒想到他也會如此的深沉。

蕭宇看不清他的樣貌,單看他那沉靜的背影,總覺得他似乎揹負了許多鮮為人知的事情,壓得他猶如飽經風霜的老者。

過了片刻,東方老就像如夢初醒,他點了點頭,聲音顯得是那樣蒼涼而幽幽。

“塢堡中央的糧倉外,某見到在那廣場上,他們支起了一口大鍋,好大的一口鍋,七八個人都抱不過來,不知如何打造的,鍋下面燒著乾柴和骨頭……鍋裡面不知道燉了些什麼,後來才知道,他們……他們在吃人……”

“吃人?”

蕭宇眉頭一擰,他感到有些暈眩,一陣難以言明的噁心感湧上心頭,他不由地往後退了兩步,一手扶著斷壁,大聲乾嘔起來。

東方老見狀猛然一驚,收回了思緒,並趕忙靠到蕭宇跟前,為他輕輕捶背。

乾嘔聲在這夜空中持續了許久。

直到把胃裡的東西都吐了個乾淨,蕭宇方才擺擺手,東方老扶著他就近坐到殘牆下的一塊大石頭上歇息。

蕭宇抹去了眼角的淚痕,說道:

“東方將軍,你繼續說吧!吃人的事……”

東方老有些惶恐,膝蓋一軟就要跪下:“小王爺,末將不敢再說了,如此不堪之言怎能汙了小王爺之耳呢?”

蕭宇勉強地笑了笑,他感覺身子有些發軟,但還是扶了扶東方老:“起來說話,別動不動就跪,再者話都說到這裡了,怎能不說下去?”

“小王爺宅心仁厚,末將真是惶恐。”

“客道話別說了,我也不愛聽。這話題本就是我引起來的,不怪你,想必那狗兒姊弟與那塢堡有什麼聯絡吧!”

東方老點點頭,他的表情並不輕鬆,不知道黑燈瞎火中小王爺能否看到他此時的表情,那一定兵不好看。

他沉吟了片刻,腦海中那段塵封的記憶如江海波濤般紛紛湧來。

……

那天。

連綿的陰雨才剛剛過去,暖陽只露面了半個下午。

又一大片黑色的雲團自北方向這片大地悄然靠近,積雲越聚越濃,灰白的電光在雲層間時隱時現,炸雷聲轟鳴天地。

塢堡那邊戰事正焦灼,喊殺聲震天。

而在塢堡東邊的一處高地上,卻靜悄悄的,幾百號人在這裡無精打采地坐著,幾棵早被剝光了樹皮的枯樹孤零零地立在這群衣不遮體的人群之中。

東方老正蹲在一棵歪脖子樹的樹幹上,嘴裡嚼著枯樹枝,探著腦袋望向遠方的塢堡。

那裡喊殺聲似乎漸漸有了些許的變化,東方老擰緊了眉頭,他看到塢堡內隱隱有了火光。

很顯然這次塢堡沒能扛得住流民眾的連番進攻,眼看就在那崩潰的邊緣。

這時,樹下傳來了一個魯莽男子粗俗的聲音。

“那個……東方兄弟!”

東方老吐掉了嘴裡的東西,不緊不慢地低頭往樹下看去。

只見一個渾身黝黑如小塔一般高大的粗壯男子正抬頭望著他。

他的表情並不友好,那雙眼白較多的三角眼中帶著令人生厭的兇悍和狡黠。

“東方兄弟,俺們肚子都快餓癟了,就剩下那麼一點兒力氣了,要是繼續在這裡乾等著的話,俺怕到時候兄弟們連衝到城牆根上的力氣都沒有了。”

這個黝黑的漢子叫武崗,是在汴河南岸吸收進自己隊伍裡的另外一支流民武裝的首領。

與其說是流民,不如說就是土匪,燒殺搶掠,無惡不作的那種。

當時武崗帶著自己一幫子嘍囉襲擊了東方老南歸隊伍的糧食,搬不走的還要燒掉,還殺了好幾個人。

東方老那時恰好帶著精壯剛搶完一座莊園回來,遇到這種不長眼的畜生,東方老也不跟他們客氣。

他帶著自己訓練的略有小成的流民軍,就與武崗那波兇殘的悍匪在河岸邊打了起來。

四五百悍匪被殺到只剩一兩百,東方老的手下只死傷了二三十。

真把這幫子土匪給打服了,東方老原本想要圍殲著幫無惡不作的惡棍。

誰成想,武崗帶著這幫土匪見形勢不好,納頭就拜,直接表示臣服,要求入夥。

東方老思慮再三,看這些土匪一個個都是精壯漢子,好勇鬥狠,誰拳頭硬就聽誰的,這種人他還是能掌控得了的。

要是把他們帶回去交到江夏王爺手上,假以時日訓練,那上陣打仗那也都是不要命的主,於是便接納了。

但這些人自從進入南歸隊伍之後,匪氣不改,並不本分,時常欺負隊伍中的老幼婦孺,東方老想管,但根本管不過來。

於是給他們立了規矩,自家人不能欺負,在外面遇到自家隊伍以外的人,他就不管了。

也正因為有了這條規矩,流民隊伍中的矛盾才能稍稍緩解,對外的戰鬥力也提升了不少。

但這一幫子難以管教的土匪已經是東方老和其他幾個流民首領眼中甩也甩不掉的老大難問題。

這一次聽說要去襲擊塢堡,匪氣難消的這些人就踴躍參加了“偷襲部隊”。

“東方兄弟,行不行你發個話呀!”

武崗一臉痞氣地喊道,他身旁聚集的那些弟兄也都匪裡匪氣地笑著。

東方老早年從軍,在江夏王爺蕭子潛帳下聽用,自然也懂得些用兵的法門。

他瞥了一眼樹下的那幫人,不鹹不淡地說道:“先等等,這會兒去了,得折損不少兄弟。”

武崗有些著急,但他懼怕東方老,雖然不滿,但也不敢造次,於是拄著他那杆長槍,在樹底下不停地打著轉。

又過了大概兩炷香的功夫,天色越發陰暗了,遠處的雷聲滾滾而至。

再看遠處的塢堡,滾滾濃煙自塢堡上空飄向了遠方,夜色下到處火光點點,廝殺聲中似乎還夾雜著女人兒童的哭喊。

武崗見此情景又大步來到了樹下,指著遠處的塢堡大聲說道:

“東方老,現在總行了吧!”

東方老眯著眼睛看了看,淡淡道:“等片刻再說。”

武崗是真的著急了,他質問道:“東方老,你還在等什麼?”

“等什麼?自然是為了少死幾個兄弟。”

“打仗還怕死人嗎?東方老,俺一直敬你是條好漢,卻不想你如此膽小,你若不敢,你就直說,你就回你阿母的褲襠子裡躲著去吧,俺帶著俺的弟兄自去廝殺!”

“武兄弟,別魯莽!”

但武崗根本不聽,只見他招呼一聲,上百號兄弟就陸陸續續地起身,跟著他就往坡下走去。

東方老往地上啐了一口,一臉陰鷙地罵了兩句,才從樹上跳下來。

跟隨自己從青州出來的那幫老弟兄大多數都還在,大家都往他跟前攏了攏。

“阿兄,怎麼辦?他們先衝了。”有人問道。

“東方兄弟,其實俺老早也憋不住了,再不去,怕最後什麼都撈不到了。”

東方老抬頭看了眼遠處那座巨大的黑色塢堡,又掃了一眼身前的弟兄。

最終還是牙關一咬,抽出環首刀。

“走,咱們也去!”

手下兄弟們便都吆喝著,一個個躍躍欲試。

東方老帶頭走在了最前頭,剩下的幾百號人跟在後面,如潮水般地向著塢堡東門湧去。

說真的,東門並不好打,城牆完整無缺,睢水的一條支流在塢堡東側城牆外流過,河流不寬,水流也不急。

東方老提前去探過水深,最深處也就到鎖骨。

或許就因為是條天然的護城河,先前的流民隊伍都沒打這裡的主意,選擇了一馬平川的西門和北門。

之前東方老去勘查地形的時候,發現被流民武裝進攻過的塢堡西門和北門的城牆都已經殘破不堪,雖然抓緊修繕,但搖搖欲墜的牆體上仍就有許多難以修復的裂痕,這也是塢堡重兵防守的原因,相對而言完好的東門守備相對的薄弱。

但流民軍不會想這些,這次他們主攻的方向依舊是西、北兩門。

而東方老準備用奇。

他讓人提前準備好了大量繩索和飛虎爪,仗著塢堡城牆高度只有兩丈,東方老自信以自己的身手三兩下就能攀上城頭,再接應其他兄弟登城也不難。

當時東方老便是如此打算的。

誰知,他帶著手下剛衝了一半,就見前方几乎已經衝到護城河邊的武崗一夥兒突然停了下來。

緊接著北門突然大開,吊橋也開始緩緩往下放。

東方老皺了皺眉,腳步相對放緩了許多。

他的第一感覺是他們這幫人被守衛東門的塢堡兵丁看見了,覺得他們人少就想出來打野戰。

但城內殺聲震天,東門的守衛再怎麼閒,也不可能放著堡內的巷戰不管,專門跑出來跟他們這麼一群吃不飽穿不暖的烏合之眾打野戰?

正想到這裡,就見武崗一夥兒開始往後退了。

東方老正要破口大罵,就見城門內衝出一群普通百姓,他們扶老攜幼如結陣的野牛一般沒命地向著他們這裡奔逃而來。

顯然武崗那幫人的後退是被這些從城門口湧出的人流給嚇到了。

後來他們還想結成個魚鱗陣之類的陣型,結果陣沒結好,一兩下就被衝散了。

就見到前方有弟兄被直接撞倒在地,又被人連續踩踏,那真是苦不堪言。

東方老看愣了,他一時摸不清狀況,不停有人在他身邊穿過,撞到他或者撞到他身旁的那些弟兄。

很快他們就被撞得七暈八素,似乎沒有招架之力,似乎沒有人在意他們這一群準備偷襲塢堡的流寇。

好不容易他伸手抓到了一個人,那是個老頭。

“老丈,塢堡裡發生何事?”

那老頭一臉驚異地望了眼他,看他的模樣和穿著,眼中露出鄙夷的神色。

“呸,賊人,老朽性命豈是你等可隨意賺得的?”

說罷,老頭把他一把推倒,自己又跑路去了。

東方老在地裡掙扎了許久,他差點兒沒被人踩死。

好在一個自家的弟兄看到了才把他扶了起來。

“阿兄,這是怎麼了?苗頭不對,咱們也跑吧!”

東方老一把拉住了他。

“上哪兒跑,家裡人還在捱餓,弄些糧食回去再說。”

但那人還沒來得及回應,就又被人流裹挾著往回退去。

東方老深吸了一口氣,他看了看前方,護城河邊上聚集著他的幾十個同伴,他還看到了小塔一般的武崗也回到了城牆底下,似乎正在聚攏人馬。

而這時自城門往外逃跑的百姓開始變少,人流也稀疏了許多,只剩下一些腿腳不很靈便的老弱病殘。

東方老稍一定神,他想著還在捱餓的父老鄉親,於是他扒開人流,又召集到了幾十個兄弟向著塢堡的方向衝去。

越過了黑洞洞的城門,裡面還有個甕城。

這裡火光沖天,戰鬥依舊在激烈的進行。

很顯然塢堡兵丁人少,他們被大批的流民軍分割在了一個個狹小的區域,做著最後的抵抗。

而甕城靠近東門的一小片區域裡的抵抗最為頑強,百餘名塢堡兵丁在一個身著兩鐺鎧鬚髮皆白的老者的帶領下正在與流民軍進行著戰鬥。

他們原本可以逃走,但他們守在那裡恐怕是在為塢堡百姓逃跑爭取時間。

東方老看了眼那位指揮戰鬥的老者,他滿臉血痕,沾染著那發白的鬍鬚,一臉的無畏讓人心生敬佩,他應該就是塢堡的劉姓塢主了吧!

在這弱肉強食的亂世,為了生存,道德與尊嚴又算得了什麼?

東方老不去看這勇敢的塢主面對流民軍最後的抗爭,而是帶著手下徑直衝進了塢堡內城。

糧食,才是他們此行的目的。

來時近千,讓逃亡百姓一衝,東方老身邊就只剩下幾十了,恐怕那些不是被踩踏受傷,就是被逃難的百姓裹挾而走,再者就是找不到隊伍各自為政的了。

沒有組織性,這是流民的一大特徵。

東方老也沒辦法,進塢堡後他把幾十人分作五隊,約定好了集結地點,就各自分頭去找糧食了。

東方老帶著幾個弟兄在低矮的棚戶建築間穿梭,他們被流民軍當作是自己人,甚至有人跟他們打招呼。

東方老八面玲瓏,遇人遇事巧妙周旋,也沒露出什麼破綻。

他的笑容來得快去得也快,耳邊充斥著各種姦淫擄掠的聲音。

他看到女人被流民拖進棚屋,孩童在後面哭叫著跟著,緊接著傳來女人和孩子的慘叫。

俘虜的男人在街口依次跪下,被一個個當街砍頭。

甚至兩個流民為爭奪一個丫鬟模樣的漂亮少女而大打出手,最終把少女劈頭砍作兩截,一人一半,還哈哈大笑。

……

如此場景林林總總,觸動著一個人的精神底限。

東方老自認為軍武出身,在疆場上什麼殘忍血腥的情景沒見過。

但在這裡他覺得自己正置身在一處人間地獄。

一條巷子裡無人,東方老覺得腳底下溼滑粘膩,一低頭,一股刺鼻的血腥之氣迎面而來,讓人作嘔。

原來,整條街道的地面都被血水浸透。

東方老臉上雖然不動聲色,但他的後背一陣發涼,走起路來都不自然了。

“阿兄,俺……俺不想在這裡了,俺想回家。”身後的一個弟兄幾乎是用哭音說的。

“就你這樣,以後還怎麼為江夏王爺做事,還想當將軍,揍性!”東方老故作鎮定,“說什麼都晚了,快找糧倉。”

這些人踏著血泊終於走出了這條小巷,眼前一陣耀眼的火光出現在了眼前的路口。

一隊滿載而歸的流民軍就拿那麼與他們當街撞上,雙方都是一驚。

東方老注意到那些流民軍一身不合時宜的綾羅綢緞,有些人甚至穿的是女裝,看上去怪怪的,手裡則都捧滿了金銀玉器。

他們見東方老一行兩手空空,對面打頭的那個用下巴指了指後面。

“別搶俺們的,那邊還有呢,不快點兒就讓韓蛟龍那些人拿走了,這劉氏可真是有錢,拉屎都用白絹擦腚,俺們連件麻布衣裳都沒有,俺們可算是開了眼了。”

東方老轉驚為喜,他點頭稱是,一臉油滑,痞氣顯現。

“那是,那是,韓蛟龍去了俺就不去了,上次沒讓他好打,俺們這會兒餓了,哪裡……呵呵……哪裡能找點兒糧食。”

“要吃的是吧!”對方突然拿鼻子嗅了嗅,“那邊不是在煮肉嗎?走!咱們吃肉去!”

東方老聞了聞,一種從沒聞到過的肉香飄然而至,讓他不禁嚥了咽口水。

那種香味讓他至今難忘,但每每想到,身後又惡寒不已,充滿罪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