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了二桶井水沖洗了木棚前面的灰塵,想著今天是中秋,他準備打半甕酒出來試試。

說不定一會明惠師兄過來,正好讓他嚐嚐新酒。

李夜有個優點,做什麼事情都特別認真,特別是在揮劍的時候,說一萬劍,就決不會偷懶少出一劍。

並且認真到把握每一絲力道,每一劍都要達到自己的要求。

從廚房裡找了一個空的酒甕,這還是當年先生在的時候跟李紅袖留下的,拎出來仔細洗乾淨倒放了一會,瀝乾了裡面的水分。

秋意漸濃,山風裡有一種果香,適合一個人靜思。

掀開蓋在酒缸上的竹蓆,木棚裡響起了嗒嗒的聲音。

李夜的動作很小心,有一些忐忑,有一些期盼。

畢竟這是他頭一回獨自一人釀的酒,就跟他當初在天山上領悟了斬雪時候有相似的心情。

會不會變酸啊,會不會變苦啊。

這個時候他已經想到了昨天的那句選擇的話來。

自己不知什麼時候也會變得患得患失起來。

輕輕揭開酒缸上密封的蓋子,用洗乾淨的木勺往酒甕裡裝了半甕,聞著一絲清香,不由得笑了起來:“聞著味道還行,沒有酸味。”

仔細地將灑缸的蓋子封好,雙將竹蓆重新蓋在上面,抱著半甕酒,李夜回到了院子裡的桌前,輕輕地吸了一口氣。

他準備嘗一嘗這新釀的酒味。

不管是好是壞,這都是自己親手釀製的。

靜靜地坐在桌子前面,看著桌上的半甕新酒,李夜輕輕地呢喃道。

紅泥小火爐,綠蟻新焙酒。

晚來天欲雪,能飲一杯無?

......

“我說乖徒兒,你從山下回來不來看我,居然自己抱著一甕酒在這裡獨自享受。”

正自發呆的時候,院子裡傳來了酒痴的聲音。

李夜一回頭,看著推門進來的酒痴,微笑著喊道:“師傅您如何有閒心來般若寺了?”

酒痴瞪了他一眼,說道:“我上回來的時候,明惠和尚告訴我你下山去了,這回我一個人跑來看看你回來了沒有?”

“師傅有事嗎?”李夜有些吃驚,心想正準備過了中秋就去玄天觀的。

“沒事就不能過來嗎?”酒痴看著他笑道。

李夜搖搖頭,看著他笑道:“我正想著過二日就去玄天觀看二位師傅的。”

“算你小子還算有良心,來來,嘗一下你在玄天觀裡釀的第一缸美酒。”

酒痴說完拎了一甕酒放在了桌上,又取出二個酒杯,往裡面倒上二杯。

“這可是你人生釀的第一缸美酒,我就是想讓你嚐嚐,記住這個味道。”

酒痴將手裡的酒一飲而盡。

李夜也端著杯子,端起杯子喝了一口。

“怎麼樣?這可是五域裡買不到的味道,你只要記住這個味道,以後你一個人釀酒的時候,就會有一個比較。”

酒痴看著他,得意地笑了起來。

李夜回味著嘴裡的味道,看著他淡淡地笑道:“有一絲熟悉的味道,但又不完全一樣。”

酒痴一楞,好象是想起了什麼,看著他發起呆來。

過了半晌,他才怔怔說自言自語起來:“......記得那天是驚蟄,天氣微涼......我一個多年的好友說好了那天要來見我的,只是那一天她沒有來。”

李夜的頭上響起了一道炸雷,這話他曾經聽一個老人說過。

“雖然我很喜歡她,但是我一直沒有告訴她,因為我害怕說出來後就會失去她......我嫉妒她身邊那些一直追求她的那些人,雖然我也想知道被她喜歡的感覺是什麼樣的。”

李夜這時又喝了一口杯裡的酒,怔怔地看著酒痴。

“結果我就這樣一直拖了很多年,......直到那年的驚蟄,她沒有再來見我......我一直以為我們會在一起,因為我感覺到她是喜歡我的......”

聽到這裡,李夜突然想起了納蘭雨在有間客棧後院裡給自己說的那一番話,想著想著不禁呆住了。

“她沒說過喜歡我,但是我知道有些話不一定要說出來,......我只希望她說一句話而已,然而她卻始終不肯說,......我太自信了,以為她一定會嫁給我......”

酒痴越說越激動。

李夜的眼眸裡忽然閃過一抹精光,他突然扭頭看著石牆上的那幾顆野草。

他想起了那朵白花,想起了已經離開了的沐沐。

想著想著,眼淚不爭氣地直往下流。

“那天我一邊喝酒一邊配製新酒,一邊喝著一邊流淚......為了她,也為我自己......我不知道為什麼會這麼做,只是那一刻,我不能控制自己......”

“酒釀好的時候,我臉上的眼淚也慢慢的幹了......不知道,我最愛的那個女人會不會為我流眼淚......”

李夜脫口而出,道:“肯定會!”

酒痴靜靜地看了一眼對面的小徒弟,他想不到李夜會如此肯定地回答他。

“已經過去很多年了......我很想將那天發生的一切忘記,只是我這人唯一的缺點就是記性太好。”

“該忘記的總是忘不掉......後來我離開了生活了幾十年的那個地方,在五域中四處流浪......”

不等酒痴往下說,李夜接著說了起來。

“走著走著,就到了這裡。......只是總會有一天,當你老的走不動的時候,當你在雪天的傍晚看見漫天雪花紛飛的時候......”

“你會想起生命中的一個名字,一首歌......在那一瞬間,你就會知道你最深愛的,原來只有一個人......”

酒痴怔怔地看著他,問道:“這話是你從哪聽來的?”

李夜看著他笑道:“一個是我大哥,另一個是當年我從中域來方寸山時在路上遇到的一個老頭,他腰間別著一個酒葫蘆......”

“我們見過面嗎?”酒痴看著他問道?

李夜搖搖頭,回道:“好象有,又好象沒有!”

酒痴看著李夜的神情突然恍然大悟,看著他笑道:“原來你就是當年的那個孩子,那年我心情失落之下,臉上戴著面具......”

“想不到,我們竟然在多年之後還能遇上。”李夜看著酒痴,覺得人生真是不可思議。

“這也是天意啊!”酒痴笑了起來。

李夜心情大好,沒想到當年在路上遇上的老人居然是自己師傅易容的樣子。

“師傅試試我釀的酒,這是明惠師兄讓我在這裡釀的......”一邊給兩人的杯子裡倒酒,李夜一邊將自己在般若寺裡釀酒的事情說了一遍。

“這和尚,居然還會不好意思,想著讓我徒兒替他釀酒。”酒痴笑了起來。

“師兄也想著師傅你們在玄天觀人多,不方便跟你開口吧。”

李夜看著他,淡淡地笑道。

“來來!試度我寶貝徒兒自己釀的新酒!”

酒痴說完一口喝光了李夜給他倒的酒。

李夜學著他的模樣,也一口喝光了杯子裡的酒。

然後......

然後,只是一剎那,兩人齊齊地流下了眼淚......

......

“你喝的這杯酒,就是我那一天釀的。......後來我再想釀,試了很多方法,發現再也釀不出那種酒的味道了......喝完這最葫蘆裡的酒,世上就再也沒有了!”

酒痴看著他狂笑了起來,即使他眼裡還有些失落,舉起酒杯跟李衣示意,然後輕輕地放在唇邊,仔細地嗅了起來。

然後淚水不停地往下掉落,那樣子不象是在喝酒,彷彿在品茶,更象是在跟自己深愛的情人告別......

李夜的心裡已經翻起驚天的駭浪,他怔怔地看著對面的酒痴,嘴裡輕輕地呢喃:“怎麼會這樣,怎麼會這樣?”

看著李夜發呆的樣子,酒痴咧著嘴自嘲地笑道:“沒想到,我的寶貝徒兒竟然釀出了連我自己都無法再釀出的美酒,這世上真的有奇蹟啊!”

說完這些話,酒痴輕輕地放下酒杯,抱著李夜面前的酒甕,又往兩人的杯裡倒上。

迷茫中的李夜,嘴裡呢喃道:“不久前有一個人,她告訴我有一種酒,叫”醉生夢死“,喝了之後,可以叫你忘掉以前做過的任何事。”

“她說,人最大的煩惱,就是記性太好,如果什麼都可以忘了,以後的每一天都會是新的開始,那會有多開心?”

“......我喝過那壇醉生夢死之後,我就真的忘了一切,從那以後我的的心裡,永遠刻著一個女人的名字......”

回味著嘴裡濃烈的酒勁,隱隱約約地有無數的花香,又有一絲澀澀的幽怨,李夜輕輕嘆了一口氣,自言自語道:“原來,這就是納蘭大哥給我喝的醉生夢死......”

“這是我的醉生夢死!這是我的醉生夢死......”

看著酒痴,李夜喃喃地說道。

抬頭望著天空,怔怔自語:“不知道這個時候,你是不是已經回到了家中,是不是完成了涅槃重生......”

看著杯裡琥珀色的酒,李夜端起來放在唇邊一口一口,如品茶一般輕輕地啜飲。

“有一天晚上我突然很想喝酒,......我忽然明白,其實醉生夢死,只不過一個玩笑,你越想知道自己是不是忘記某個人的時候,你反而記得越清楚。”

“我曾經聽人說過,當你不能夠再擁有,你唯一可以做的,就是令自己不要忘記......”

酒痴怔怔地看著自己的寶貝徒弟,他終於想起了那年的客棧裡,偶遇少年時的情景,跟現在何其相似?

不同的是,當年的少年是少年不知愁滋味。

今年的少年已經長大,他已經嚐到了人間生死離別的味道。

這世間除了他,恐怕也只有自己的徒弟能領會自己的心情,也唯有他,能釀出這世間獨一無二的醉生夢死。

心事重重的他,看著李夜問道:“這醉生夢死,你是如何釀出來的?要不要我們明年春天再試試?”

看著眼前的李夜,如果看著一顆在夜裡發光的寶石,酒痴眼裡放光,他恨不得立刻將這件事情告訴玄天觀裡的清虛。

看著眼前這個滿面淚痕的師傅,李夜心裡象被針紮了一樣難受,心想這世間恐怕也只有二人才有領悟這醉生夢死的味道了。

搖搖頭說道:“如果我說我也不知道,師傅你信不信?”

酒痴盯著他認真地看了關半,半晌才喃喃地說:“我相信,當初我的情況跟你眼前一樣,你不要為難自己......”

自己花了無數年的功夫,費了不知多少心思,想再釀一缸都不曾如願,他又何嘗不明白李夜眼前的心情。

“你做到了師傅做夢都想做,而又沒有做到的事情,師傅即便是明天離開這五域,也心滿意足了。”

酒痴看著他,哈哈大笑起來,又往兩人的杯裡倒上酒。

“為了你,為了我,我們師徒再飲一杯這世間絕無僅有的醉生夢死!”

酒痴端起了酒杯。

李夜怔怔地看著他,端起了面前的杯子,眼睛卻是著那道石牆,如同看著已經離開了的沐沐。

輕輕笑道:“我們的醉生夢死......”

一口喝光了杯裡的酒,然後重重地倒了下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