伸手摸向背後的劍匣,王一有一種莫名的悲慟湧上心頭,比他看到老實和尚中了一劍還要難過。

沉默良久後才問道:“既然劍十三已經不在人世,前輩又何苦把那些往事統統跟我說出來,你可以不用理會我的。”

老人淡淡回道:“若不是看在你千里赴約的份上,我也不會說。”

王一搖搖頭:“你知道我是來赴死的?”

老人嘆了一口氣,回道:“因為我從你眼裡看出了決然,倘若無銘還活著,你肯定不是他的對手,那你只能死。”

“我有一種不好的感覺,你知道嗎?”

王一冷冷地說道:“這一路而來,我感覺自己都在被人算計,先是被姑蘇的慕容家小姐算計,後來又被棲鳳山莊的一老一小算計。”

停了一下,王一繼續說道:“好不容易到了藍田山莊,我又有一種被前輩算計的感覺,合著你們都在算計我?”

老人聽到這裡,臉上的神情變了又變。

自知理虧的老人不得不苦笑道:“你若不是絕世劍客,別人又何苦算計你?你若是絕世之人,又何懼他人算計?”

王一聽到這裡,忍不住仰天呵呵笑起來,笑著笑著就流下了兩行眼淚。

他心裡明明知道眼前的老人在算計他,可是他卻偏偏無法生氣,也生不出氣來。

因為老人的一番話,如一把刀子,再次捅在他的胸口。

他也知道老人說得在理,倘若自己只是跟夜貓子一樣,問世間又有誰會來挖空心思等在路上,只是為了算計自己?

換成自己,怕也不會如此。

於是他只好苦笑道:“我竟然找不到話來……”

“沒錯,就是這個道理。”

老有的臉上有些淒涼,有些落寞,喃喃自語道:“至少你不遠千里來到了此地,而我真的已經很老了,有些事情實在有心無力……”

老人說著說道,禁不住咳嗽了起來。

而一旦老人,一旦咳嗽起來就會忍不住彎下腰,像那山間最古老,已經枯爛了百年的老樹一樣。

一陣夜風拂來,帶著幾片落葉,帶著幾片從竹林裡捲起的竹葉。

如蝦米一樣的老人,如風中殘燭一樣,伸手接住了一片將要枯萎的竹葉。

眼見老人難受,王一嘆息之下,想要伸手去扶老人一把。

就在這時,一道黑影突然出現在老人面前。

如一道黑色的閃電,還不等王一喊出聲來,就已經衝到了老人的跟前。

而老人直到這時,依舊靜靜地看著手裡捏著的那一片竹葉。

就彷彿他的生命將會跟這片竹葉一樣,下一刻就要凋零一樣。

他有些傷感,傷感之下忍不住又咳嗽起來,就在他彎下腰的一剎那,閃電一劍自他頭上一閃而過……

看在王一的眼裡,這閃電一劍原本應該刺在老人的頭上,卻因為老人又咳嗽了一下。

於是,好巧不巧地避開。

而這個來自黑夜如閃電一樣的黑影收不住腳步,竟然從老人背上掠過,一劍往王一刺了過來。

王一沒有出手,因為他的劍還有背後的劍匣之中,他來不及揮劍擋住刺向自己的一劍。

不過,接下來他便看到了最為恐怖的一幕。

只見一身黑衣蒙面的黑影,還沒有衝到王一的劍面,卻“當!”的一聲扔掉了手裡的長劍。

然後雙手死死地捂住了自己的脖子。

跟著他脖子上有一道鮮血止不住地噴湧而出,然後黑衣人重重地往地上倒下。

王一回頭望去,月光幽幽,老人捏在手裡的竹葉已經不知去向。

將死的老人,用手裡的一片竹葉,將潛入藍田山莊的刺客斬落當場。

王一嘴裡苦澀不已。

直到這一刻,他才知道藍田山莊最厲害的不是已經死去的劍十三,而是眼前這個毫不起眼的老人。

藍田山莊的莊主金不換,果然是一個隱世不出的絕世高手。

老人的一身修為已經跟藍田幽谷化為了一體,老人站在這裡便是一片竹葉,也是一座大山。

所以,來自黑暗中的黑衣人死在兩人的眼前。

王一走上前挑開黑衣人的面罩,卻再次如被雷擊,再說怔怔地說不出話來。

醉倒在幽谷之外的夜貓子,從那裡偷偷溜了進來,而且還從老人背後偷襲。

伸手靜靜地替夜貓子抹上死不瞑目的雙眼,喃喃自語道:“你這又是何苦?難不成你跟藍田山莊也有揭不過去的仇恨?”

看著倒在地上的夜貓子,老人忍不住問道:“你認識他?”

“沒錯,他是我的朋友夜貓子,雖然我不知道他為何要出手偷襲前輩。”

王一沒有想著替夜貓子收屍,在他看來,或許夜貓子跟自己一樣,也有不得不出手的理由。

“美人自如名將,請前輩將他安葬在藍田山莊的後山吧。”

王一的心裡想著青山處處埋忠骨,夜貓子能埋在這裡風水也不錯。

“可以。”

老人嘆了一口氣,揮揮手道:“你走吧,金掌櫃還在來時的路上等你。”

王一跟老人深深一揖道:“多謝前輩。”

既然老人答應替他埋葬夜貓子,所以王一頭也不回地轉身而去,劍十三已經成為了過去,他成了一個寂寞的劍客。

夜已深,眼見月兒就在爬上中天。

王一上了依舊等在路邊的馬車,直到現在,他依舊不知道夜貓子究竟是怎麼摸進來的。

在他看來,這一路機關重重,若不是金掌櫃和這輛藍田山莊的馬車,他只怕早就死在半路了。

金掌櫃是一個知趣的人,並沒有開口詢問王一在藍田山莊見到了誰,又發生了什麼事情。

他的任務只是接送王一。

馬兒安靜地在山路上不疾不徐地走著,金掌櫃的臉上露出一抹驚訝的神情。

隨後,他抱起面前的酒甕,往桌上的酒杯裡滿上二杯酒。

王一想了想,又多倒了一杯酒,擱在自己的面前,就當是夜貓子跟著自己一起回家了。

一杯烈酒過愁腸,王一喃喃自語道:“你好像一點也不驚訝?我還會活著回來?”

金掌櫃看著那杯沒有人喝的酒發呆,想了想回道:“我只是儘自己的本分。”

王一看著他認真地問道:“是不是藍田山莊所有的事你都清楚?”

金掌櫃搖搖頭,喝了一口酒:“別,我什麼都不知道,我只想活得更久一些。”

王一苦笑了起來:“那確實。”

直到夜貓子死在他的面前,他才真的搞明白,原來世間的一切真的只是過眼煙雲,真的活著才是最要緊的事情。

車到半路,五一讓趕車的車伕停了下來,端著二杯酒下了馬車。

當著兩人的面,喝光了一杯酒,將另一杯灑向路下的大湖,如此喝了三杯,灑了三杯。

金掌櫃沒有問他為什麼,而是問了另外一件事:“莊主給你看過那把劍了?”

“不錯!確實是一把好劍!”王一望著天空的一輪月兒靜靜地回道。

金掌櫃嘆了一口氣,苦笑道:“人在劍在……”

“錯了,劍和人都在。”

王一靜靜地說道:“曾經的輝煌,將會存在於天下每一個劍客的心裡,那是一種傳說,一種標誌……”

就在金掌櫃目瞪口呆之下,王一做了一個讓他意料不到的舉動。

一個多年之後依舊無法理解的舉動。

只見王一對著藍田山莊的方向遙遙一拜,揮手之間,將劍匣連著那把舉世無雙的流星劍扔向了天空……

過了一會“呯!”的一聲響起,卻是那黃楊木所制的劍匣連著流星劍一起沉入了面前的幽湖之中。

兩人甚至連湖裡濺起的水花都沒有看見,劍匣便已緩緩深入湖底。

“天哪,公子不是說人在劍在……這又是為何?”

在金掌櫃的眼裡,王一的流星劍跟藍田山莊那把傳世之劍是一樣一樣的珍貴。

而舉手之間,這傢伙瘋了!

王一望著天空中的月亮喃喃說道:“今天我失去了兩個朋友,故人已乘黃鶴去,空留寶劍又有何用?”

金掌櫃一邊搓手,一邊叫苦不迭:“愚蠢啊!你不要留在藍田山莊也好啊,沒準你哪天想要了,還可以回來取走。”

王一聞言一怔,隨後苦笑道:“我怎麼把這事給忘了?”

“為什麼?你要這麼瘋狂?”

金掌櫃看著王一臉上是痛惜是不捨還有幾分憤怒,這可是天下間人人想要的寶劍啊?怎麼說沒了,就沒有。

王一看著他笑了笑:“從前的我做錯了一件事……”

“請說來聽聽。”金掌櫃把王一請上了馬車,打算跟他到酒家再去痛快地喝一頓。

“從前我一直依仗背後劍匣裡的這把流星劍,總以為劍強便是人強。”

王一掀開車簾,望著天空幽幽的月光,說道:“至今夜起,我要做一個人比劍狠的劍客!”

幽幽的月光照著一汪大湖,甚至沒有一隻只鳴,四下只有王一這道算不上誓言的聲音在幽谷中迴響。

金掌櫃默默回味著王一說的這番話。

突然之間,他明白為何夜貓子想替王一去死。

自家的公子為何要千里邀約,請王一來藍田山莊決一死戰了。

因為王一確實是一個優秀的劍客,一個值得別人尊敬的劍客。

夜已深,月上中天。

藍田山莊裡大多數的燈籠俱已經熄滅,只有一棟小樓還亮著一盞孤燈。

庭院深深深幾許,孤燈照耀著兩個孤獨的老人,莊主金不換的面前坐著一個打扮精緻,臉上帶著幾許愁容的老婦人。

這一對相依為命的夫妻不知走過了多少回人間的風風雨雨,今天夜裡,她依舊會靜靜地陪在自己的男人身邊。

金不換伸手摸著婦人依舊光滑的雙手,輕輕地嘆了一口氣:“他真是一個好孩子,我們的銘兒沒有看錯人。”

婦人嘆了一口氣,卻問起了另一件事:“阿珏還不回來嗎?”

金不換搖了搖頭,看著她溫柔地說道:“藍田山莊外面還有一個更大的世界,那裡發生的一切更是精彩。”

婦人點了點頭,捏著手裡的絲巾輕輕地拭去眼角的淚水。

過了好一會才說道:“明天把那個可憐傢伙就埋在後山吧,既然你已經答應了那個孩子。”

金不換回道:“我知道了。”

婦人的眼裡有一道星星之火在燃燒,就如野火過後的離離草原,醞釀著來年的生機一樣。

金不換淡淡地說了一句:“只要我們還活著,就會有希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