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琬又夢見前世了。

近來她睡得不大安穩,每每自夢中驚醒,神思都是一片混沌,總分不清那些遙遠的記憶與她此刻親身所經歷的一切究竟哪一個是真實,哪一個是虛妄。

謝玄稷身故後,謝昭明雖對孟琬私下賜死謝玄稷之事心存芥蒂,但他羽翼未豐,還需仰仗孟琬在朝中的經營,也只能將心中的怨懟強壓下去,仍請她繼續出面垂簾聽政。

於是孟琬取代了謝玄稷,成為國朝最為煊赫的人物。

然而,就在眾人以為從前的帝黨與攝政王黨之爭將要以另一種形式在帝黨與後黨之間重新拉開序幕的時候,太后孟琬卻忽然身染重疾,一病不起。

坊間有傳聞說此為帝黨所暗害,但更多人覺得孟琬這是積勞成疾,一朝除去心腹大患,心中沒了掛礙,乍然鬆懈下來,反倒病來如山倒。

轉過年來,孟琬身體狀況急轉直下,宮中的醫官皆束手無策。謝昭明遍尋天下名醫無果,只好著手準備太后的身後事。

宣和十七年春,太后孟氏崩逝於重華宮。上大慟,輟朝十日,為其親擬諡號“康顯仁懿聖太后”,喪儀極盡奢華,稱得上是生榮死哀。

對於這個結局,孟琬沒什麼可遺憾的。

殫精竭慮大半生,她也的確是累極了,想好好休息了。最好過了奈何橋,飲下孟婆湯,便將前塵往事忘得一乾二淨,再無煩惱。

可不知該說是造化弄人,還是上天眷顧,油盡燈枯之際,孟琬再度睜開眼,竟發現自己回到了熙慶二十三年。

這一年,她十七歲。

此時她尚未入宮,亦未捲入波詭雲譎的內廷爭鬥。她父母兄長健在,故友安好,也不曾與任何人結什麼仇怨,那些將會改變她命運走向的大事還沒有發生。

她還可以重新來過。

孟琬伏在窗欞前,抬手接住了被風搖落的杏花。

竹苓在孟琬身後站了好半天,瞧她久望著窗外一動不動,終於忍不住輕笑出聲:"姑娘,該喝藥了。"

孟琬回過神,轉頭衝竹苓微微一笑,“什麼時候來的?走路也沒個聲響。”

“來了有好一會了,是姑娘想事情太專心,連有人進屋都沒察覺,”竹苓放下藥碗,打趣道,“姑娘近日裡怎麼成天都跟丟了魂似的,莫不是這病裝久了,把人也裝傻了?”

孟琬端起藥碗,將裡頭的湯汁盡數澆進盆栽裡,懨懨道:“許是悶在屋裡久了,頭腦有些不大清明。”

“對了,奴婢今日在堂上偶然聽見老爺和夫人提起,入選平嘉公主入學陪侍的名單已經定下了,應當不會再有什麼變故。”

竹苓緊接著雙眼一彎,意味深長道:“如此一來,姑娘的病不日就能大好了。”

總算是等來了個好訊息,孟琬鬆了口氣。

不過想到前世平嘉公主是怎麼變著花樣折騰人的,她又忍不住多問了一句:“那你可知道這次入選的是誰?”

“左不過是哪個尚書侍郎家的的小姐,奴婢沒留心。姑娘若是想知道的話,奴婢再去打聽。”

孟琬搖頭,“不必了,我不過是隨口問問。”

“說來也奇怪,奴婢本以為做這和親公主的伴讀,仕宦名門家的小姐應當不會十分熱衷。沒想到還有人家為了中選,專程到禮部和內宮打點,陛下一怒之下處罰好幾個涉事的官員和宮人,聽說連皇后的貼身女官也牽扯了進來。”

“選的只是伴讀,又不是陪嫁,不必隨公主遠嫁北壬。入宮不過是聽先生講學,既能添家族榮光,還能掙得一門好親事,自然有的是人樂意去。”

竹苓不解道:“奴婢看得出來,姑娘並非像表面這般毫不在意。姑娘這些年沒少在詩書禮儀上用心,去歲老爺夫人專程請晏師傅來指點姑娘功課,多半也是為了這次遴選。這一病便算是前功盡棄了,姑娘竟也甘心?”

也不怪竹苓不信她是真的無心參選,曾經的孟琬和淡泊出世四個字實在是沾不上邊。

前世,孟琬不願囿於深宅後院之中,所以格外看重這次機會,樣樣都要做最拔尖的。

她以為入宮之後能有更廣闊的天地,最好還能像西漢時解憂公主的侍女馮嫽一樣持節出使諸國,做出一番事業。可這麼多年,她卻只習得如何鑽營權術,最後反倒心為形役,被永遠地困住了。

上一世,她手握無上權柄,覺得高處不勝寒。這一世,她想攥緊的東西很少,只要她的家人平安喜樂就足矣。

等尋到了合適的時機,她會使一些小絆子,以便說服父親致仕回鄉,遠離權力爭鬥的漩渦。

至於朱牆宮禁裡的那些人,還是永遠不要有什麼交集才好。

孟琬當然不能把這些說給竹苓聽,只輕描淡寫道:“從前看重的未必如今依舊看重,何況讀書本就不單是為了功名利祿,沒什麼好不甘心的。”

竹苓聽她解釋得敷衍,心中的疑慮並未打消,正要再追問些什麼,忽然冒出了個念頭,“姑娘同我說句實話,你是不是有心上人了?”

孟琬一怔,卻讓竹苓會錯了意。

“該不是是衛家公子吧?”竹苓挑了挑眉,“我說呢,不過是上個月見了他一面便病倒了,原來害的是相思病。”

“胡說什麼呢。”孟琬皺起眉頭。

竹苓全然沒留意孟琬的神情,仍自顧自地說著:“今兒個老爺還和夫人提起衛公子,誇他寫得一手好文章,今年春闈必能金榜題名。姑娘若喜歡他,可得早日定下,要不然榜下捉婿就要叫旁人給捉走了。”

“沒有的事,你別瞎想了。”

雖然孟琬並沒有承認,但竹苓聯絡起她這幾日心不在焉的模樣,越發覺得自己的猜測不無道理,笑吟吟地端了碗退出了房間。

竹苓離開後,孟琬輕輕嘆了口氣。

她差點忘了,前世她執意入宮還有一個重要的緣由,那便是她不想順從父母之命草草嫁與一個自己並不喜歡的人。

她記得那時在世家子弟中,父母最屬意的就是衛家小公子衛淇。衛淇年紀比孟琬還要小一歲,性子卻是極其穩重,待人溫和謙恭。

孟衛兩家是世交,甚至還口頭定過娃娃親。只是孟琬對衛淇並無男女之情,入宮做了尚宮局女史之後不久又成了謝玄翊的妃嬪,此事也就沒了下文。

如果這輩子她沒有進宮,這樁婚事大抵是逃不掉的。

孟琬望著花架上那一盆快要枯死的海棠花,心道自己還是再病上一些時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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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不知是不是竹苓在父母跟前說了什麼,次日用過午飯後,孟尚懷便讓人將孟琬叫去了書房。

孟尚懷正在書案前作畫,孟琬進屋時,他剛好落下最後一筆,抬起頭淡淡一笑道:“來了。”

“才服過藥,所以來得遲了些。”

“聽竹苓說你身子好些了,可我怎麼瞧著你臉色還是這麼蒼白。”

孟琬佯裝乖巧,“只是近來胃口不大好,不礙事的,休息幾天就好了。”

“晏先生也十分關心你,同我說了好幾次讓你安心靜養,不必記掛著課業,方才又差人給你送了幾盞燕窩。等你病好了,一定得好好謝過先生。”

孟琬心虛道:“我記著了。”

想到撒了這樣一個大謊,還惹得尊長替自己擔憂,孟琬覺得慚愧不已,聲音也跟著頭低了下去,“我這次錯過遴選考試,爹爹很失望吧?”

“我叫你來便是為了這件事,”孟尚懷嘆道,“你自幼天資聰慧,心氣又一向很高,這次因病沒能參選,不用說爹爹都知道你心裡不是滋味。做父親的心疼女兒都來不及,哪裡會有怪你的道理。只能說,各人有各人的命數,許多事情強求不得。”

孟琬頷首,“我都省得的。”

“你生病後,性子較從前沉穩了許多,話卻沒有從前多了。你母親說女兒長大懂事了,可我倒覺得這是因為你落選後太過失意的緣故。”

孟琬只安靜地聽著,沒有多作解釋。

孟尚懷繼續勸道:“其實琬兒,你先前所學,也不是非要到內廷才能施展。古人常說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這治家可也是一門學問。採買,管賬,約束下人,教養後輩,打點府中大小事宜,可並不比廟堂之事簡單多少。”

話說到這裡,孟琬已經聽出了其中的弦外之音,開門見山地問:“爹爹是打算給我議親?”

孟尚懷沒想到孟琬會問得那麼直接,先是頓了一頓,索性也直截了當道:“我和你母親知道你是最有主意的人,本不打算這麼急著把你嫁出去的,可這樁婚事,實在是推脫不掉。”

她如今並未入宮應選陪侍,若衛家真拿出當初兩家長輩的幾句戲言要和孟家訂立姻親,父母也的確不便食言。

只是她不明白,春闈在即,倘若那衛公子能一朝進士及第,定會有更多達官顯貴願意將女兒許配給他,何必急於一時?

難不成是衛家怕衛淇科考落第,無顏再向孟家求親,所以要先行定下?

不對,好像也說不通。

幸虧竹苓先前多少向她透了一點風聲,讓她不至於毫無心理準備。

孟琬有意示弱,垂額道:“爹爹,我如今還病著,此事可否稍遲些再議?”

她記得前世衛淇是在入翰林院後娶了鄭皇后的侄女,謝玄翊的表妹為妻。也許這意味著等到科考張榜之後,此事還有轉圜的餘地。

“恐怕不行,”孟尚懷神色凝重道,“這是皇后娘娘的意思,賜婚的聖旨應該不日就會下來了。”

“賜婚?”孟琬訝然。

吏部尚書之女和大理寺少卿之子的婚事竟能勞動今上和皇后親自賜婚,這其中牽涉的利害或許比她想象的還要更復雜。

“女兒,若是為前程考慮,這樁婚事也不失為一條極好的出路,說不準日後……”

“爹,我知道您的意思。”

孟琬知道父親是好意開解,卻實在不想再聽這些自欺欺人的說辭。歸根到底,不過是上意難違,不得不從命。

好在她已然看淡了男女之事,對情愛再無希冀。能不嫁人最好,若一定要嫁,嫁給誰似乎都沒有太大分別。

且以她前世對衛淇的瞭解,此人人品端方,是個不爭不搶的性子。後來他仕途不順,迷上了求仙問道,常年在道觀修行,根本不著家。

鄭太后還勸過他好幾次,但怎麼都說不動,索性由著他去了。

嫁給他倒是清淨。

孟琬於是道:“我都聽爹孃的安排就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