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下午上班,姜晨顯然頭重腳輕,踩進藥店的第一步就不穩當,差點被門檻絆倒。她後半夜回家洗漱過直接睡覺,一覺到今天中午,起床時頭疼欲裂,一度覺得昨晚那酒吧不靠譜,賣的是假酒。

反觀向滿倒是精神抖擻。

頭一晚的酒精沒有在她身體裡留存太久,回家路上就全吐出去了,剛和她建立珍貴友誼的沈唯清送她到小區門口,可紳士風度保質期短暫,她進家門就收到沈唯清訊息:“到了?”

“到了。”

“好,煩請下次喝酒適度,你喝完酒的姿態很不雅觀,且現在我車上的酒味能燻死一個成年男性。”

那個成年男性八成就是沈唯清。

向滿想懟回去,她也很嫌棄沈唯清身上的煙味,可想起沈唯清剛剛遠離她幾步、獨自吹冷風的樣子,又把打好的字撤回了。

她對沈唯清說:“今天謝謝你。”

“不客氣。晚安。”

這一刻向滿覺得沈唯清說得對,客氣平等的交流能讓人愉悅,雖然她暫時不覺得自己和沈唯清成為真正的朋友,但總比鬥嘴要好。

鬥嘴沒意義,吵架、爭鬥也沒有意義。向滿了解自己,她是個習慣迴避矛盾的人,二姐從小罵她膽子小,罵得一點都沒錯:“腳葩手軟,沒什麼大出息呦。”

向滿就讀的初中在鄉場,離家遠,學生們都在學校吃午飯,班上幾個男同學負責去那個簡陋的食堂把飯菜抬回來,用那種超大號不鏽鋼盆,一盆飯,兩盆菜。

老師不在時,打飯全靠搶,誰能搶到誰有本事,向滿擠不到前面去,只能端著飯盒等在最後,輪到她時,米飯還剩個底,另外兩個盆裡卻只剩菜湯,運氣好時上面會飄兩片肥肉,她就把菜湯舀在米飯上,小口往嘴裡扒。就這麼將就著吃了半年,原本就瘦,這下更是皮包骨,瘦得像小猴。

後來是二姐聽說她在班裡挨欺負,拎了個拖把杆進了教室,替向滿出頭,她一腳踩在講臺,指著向滿:“你!過來打飯!第一個打!沒王法了?就讓他們這麼欺負你?”

她懦弱,她膽小,她內向,她軟趴趴,像是沒蒸熟的蕎麥粑粑。

別說在外面,在家裡也是一樣,爸爸每次喝醉酒,向滿都是捱打捱得最嚴重的那一個。幾個姐姐和弟弟都會躲,會跑,只有她站在原地,任由寬大的巴掌把她打到耳鳴,然後一頭栽在灶臺上。

媽媽在哭,她也在哭。彷彿小時候的一切回憶都是晦暗的,唯獨淚眼裡,那山尖上一輪彎月像鍍了銀邊,格外明亮。

後來那也是那月亮,照著她離開了家鄉。

......

汪奶奶把鑰匙送到了藥店。

向滿剛結完賬,去衛生間洗手,出來的時候汪奶奶在等她,把那串鑰匙交在她手上。

“你這鑰匙真沉啊。”

沉甸甸,一大串,除了家門鑰匙,還有電動車鑰匙、藥店的捲簾門鑰匙、櫃檯鑰匙......還有幾把小的,是她從老家帶出來的,用不上,但一直掛在她的鑰匙串上。

“謝謝你啊汪奶奶,嚇死我了。”

要是真丟了,給藥店造成了損失,她不知道怎麼承擔。

她主動找楊曉青承認錯誤,並按照規定寫檢討,發在十二家分店的總群裡,當月績效扣40%,但楊曉青給她打電話,讓她下不為例,這次算了。

快過年了,正是用錢的時候。

“我聽姜晨說你租房出事了,還好嗎?”

向滿看一眼姜晨,後者正沒心沒肺等奶茶外賣呢。

“沒事,曉青姐,我這幾天下班就出去找房子。”

“需要幫忙就喊我,叫上朋友一起去看房,小心不靠譜的中介。”

“好的。”

向滿執行力很強,已經在網上找了幾個看上去還不錯的房源,打算去看看,要搬就要在春節前搬,春節後人潮回流,房租會高出一大截,這是在這座城市裡生存的小經驗。

而經驗是靠積累的。

不逼到份上了,連自己都想不到,哇,我竟然還能學會這項技能。

就比如,汪奶奶家裡的熱水器不好用了,老太太翻出說明書研究了很久還是研究不明白,給她發微信求助,她下班去看了一眼,然後手機下單了一瓶除垢劑還有一個新的花灑。

等了兩天快遞到了,她去汪奶奶家幫忙換上。

“老了,搞不明白這些東西。”老太太特別抱歉,“本來該讓沈唯清來,他回上海了。”

向滿踩在馬桶上,伸長胳膊除錯熱水器的冷熱水閥:“回去了?”

“對,好像去什麼工廠。”

“他不是設計師嗎?”

向滿並不瞭解沈唯清的工作內容,她以為設計師就是坐在電腦前喝著咖啡畫圖紙,卻不知道沈唯清看著光風霽月,也有為了樣品親自下工廠親自挑板材,做切割,灰頭土臉的時候。

“其實我一直不願意沈唯清和他爸爸生活,我擔心他被嬌慣起來,不能吃苦,男孩子太嬌了怎麼行?但這麼多年過去了,現在看著好像還成,沒什麼大少爺病。”

除了脾氣。

向滿在心裡說。

“他爸媽的事很複雜,我有沒有和你講過?”

“講過一點。”

老太太特別喜歡和向滿聊天,因為她嘴嚴,而且不多話,是個很好的傾聽者,從老太太口中,向滿能將沈唯清父母的故事拼湊出大概輪廓

——兩個學霸,不同領域卻旗鼓相當,於國外交流時相識,相愛。年輕時的沈建安是一個浪漫多金的好男友,卻不是一個好丈夫,他希望汪展結婚後能夠辭去在高校的學術工作,到上海去“發展”。

所謂“發展”,就是當一個好妻子,照顧孩子和家庭關係是她的主業,平時能夠陪自己出席一些重要場合,體面又輕鬆。普通家庭出身的女孩子能嫁給沈建安算是燒高香了,養尊處優的人生誰不喜歡?沈家人都這樣想,但汪展不這樣想。

兩人離婚時,沈唯清才剛一週歲。汪展和沈建安說的最後一句話是:“沈建安,你把我看得太輕,把你自己看得太重。”

至此一刀兩斷,乾脆利落。

這麼多年沈唯清跟著沈建安生活,性格上卻有汪展的影子,真奇怪,明明母子倆關係淡薄。

向滿喜歡汪展,至少在這個故事裡,沈唯清的媽媽是個非常決絕果斷的女性。

她喜歡這樣的人,也想成為這樣的人。

談論起別人家事的時候,向滿從不插話,只安靜聆聽,聽故事的同時,她把老太太的熱水器修好了,順便把衛生間和廚房全都打掃了一遍。從老太太家走出來時給沈唯清發資訊,日常報備,說汪奶奶一切都好。

沈唯清給她回:“老太太和我說熱水器壞了,我買了一個新的,明天配送。”

向滿告訴沈唯清,她已經修好了,還把照片給沈唯清看:“就是用太久了,水垢堵死了,換個零件就好了。”

隔了好一會兒,沈唯清從車間走出來,給向滿回了個電話。

這是新合作的工廠,溝通不算順利,他急於在春節休假前把打樣工作完成,所以親自來盯,電話接通,他這邊是嘈雜機器響,電話那一頭,向滿在走路,街頭風聲順著他的耳道灌入。

第一句還是人話:

“辛苦了。”

第二句就是狗叫:

“我發現你除了本職工作做得太差,其它事情都挺厲害。”

向滿面不改色:“過獎了,你除了這張嘴長得太欠,其它地方勉強像個人。”

電話那邊,沈唯清低低笑了一聲:“好,我錯了,我違背了平等友好的交友原則。”

向滿沒說話。

“回家路上?”

“我去看房子。”

“換房?”

“對。”

她沒打算和沈唯清多說,掛了電話。

前面就是地鐵站,鍾爾旗已經提早下班在地鐵站等她了,兩人約了中介晚上見面,一起去看房。姜晨也在,鬧著要把自己的一居室單間退了,和她們一起體會熱鬧合租生活。

可惜過程不是很順利,找到的幾個房源不是太破太舊,就是房東要求押一付六,甚至押一付十二,明明之前不是這樣說的,可看到三個小姑娘合租,就以不穩定為由忽然改了口。

“算了姐......”姜晨撇撇嘴,“合適的三居室好少,而且好舊啊,我媽要是來北京看我,見我合租,還住得這麼可憐,她一定要我回家的。還是你們倆租吧。”

然而兩居室也不是這麼好找的,尤其是臨近年關。

接下來的幾天,向滿每天都和鍾爾旗一起去看房,鍾爾旗下班晚,往往都要晚上七點以後,和中介一起爬樓,人困馬乏,結果也不盡如人意。合適的預算裡可選擇的範圍太小了。

“姐妹,咱的預算能不能稍稍提一提?”鍾爾旗提議。

“我要看一下。”向滿說。

兩個人回了家,坐在客廳沙發,向滿開啟帆布包,從裡面翻出一個本子,鍾爾旗瞄了一眼,很驚訝:“你記賬?現在還有人手寫記賬?”

不但記,還記得特別全,每日早飯、一瓶礦泉水、一杯奶茶、共享單車費用、電動車充電......這些零碎花銷向滿也都會記。

“你怎麼不用手機記?”

“我上學的時候就這樣記賬,習慣了。”

而且手寫下來的感覺不一樣,每個數字好像都記得格外牢。

“你要攢錢?”

“對。”

要攢很多錢。

向滿翻了翻賬,然後告訴鍾爾旗:“我每月最多最多,再多花三百塊。”兩居室本來就比三居室要貴,這三百塊換來靠譜穩定的室友和更好的居住體驗。

“好!那我們可選擇的房子就多了幾個,”鍾爾旗說,“還有啊,以後每月水電我來出,因為我男朋友週末偶爾會來住......但你放心,不會打擾你,我倆晚上那個絕對超級小聲,可以嗎?”

向滿愣了一下,回過神來,微微結巴:“......可以。”

鍾爾旗像是發現新大陸一樣,驚奇於向滿的不自然表情:“小滿,你單身嗎?”

向滿點點頭。

“母單?”

向滿搖了搖頭:“不是,我有過男朋友。”

她不知如何和鍾爾旗描述,並非這件事使她難堪,只是她從來沒有和別人分享過自己的感情經歷,這對她來說是個私密到不能再私密的事,而且帶著血泡,一戳就破,疼得厲害。

這話題起了個頭,效果立竿見影,當晚向滿做了個夢。

繚亂夢境裡有個男生,個子不高,面板黝黑。

一會兒是他扯著她的手在火車站狂奔,他們的手上都拎著行李箱,行李箱的輪子不停打著她的鞋後跟。一會兒又是電子廠園區外,她把一盒剝好的柚子順著欄杆遞進去,男生的手從欄杆探出來,親暱地拍拍她的頭。

......後來,畫面色彩忽然晦暗,變成了狹窄的出租屋,他們滾在同一張被子裡熱汗淋漓。餐桌上有吃剩的千層蛋糕,蠟燭油滴落,滾燙的,滑膩的。

向滿清楚聽見自己的聲音,問:“呈哥,你剛剛許了什麼願望?”

那道男聲喘著粗氣回答:“帶你回家,結婚,跟你生一堆孩子。”

動作停了。

向滿難以置信看著男生的臉,卻怎麼也看不清。

男生的聲線如有具象捆在她身。

回家,結婚,生子。

回到那座大山。

回去。

回去。

......

向滿並不知道自己在夢裡驚懼地叫出了聲。

鍾爾旗敲她門的時候,她才陡然醒來,大口喘著氣,眼淚和冷汗溼了一臉。

“小滿,你沒事吧?這大清早的。”

冬日晨光還未灑進來,臥室光線並不明朗。

向滿掀起被子,抱住雙膝,環顧四周幾圈才踏實下來,她告訴鍾爾旗自己做噩夢了,拿起手機看時間,不過早上六點。

她猛灌了兩口涼白開才冷靜下來,坐在書桌前望著牆上貼著的白紙,半晌,拿起筆,想在最後一行添點什麼,卻在筆尖落下前一秒反了悔。

有的東西寫在心裡就行。心臟那樣柔軟,鋒利筆尖刺下字跡必然痛苦,卻不會褪色,不會消逝。

永遠不要回到那座大山。

永遠不要回頭看。

不知不覺眼淚又流下來,向滿起身去洗漱,準備早飯的時候才發現有人昨晚給她發了訊息,十一點前發的,但她昨晚睡得太早了。

沈唯清問她:“找房子不順利?”

是外婆告訴他的,說向滿找房子找了一個星期了,沒有進展。

老太太問他:“把你房子租一個給小滿,她不會差你房租的。”

“我外地人,哪有房子?”沈唯清裝傻。

“你爸給你在北京安了好幾個窩,你當我不知道?”

那是限購令之前了,姓沈的做地產起家,最有敏感度。兩人離婚後沈建安自覺對不起汪展,給汪展購置房產,多少帶了乞求回頭的意思,可惜汪展不為所動。

“他賠給我媽的,不是我的。”

“我不管!”老太太態度強硬,“那把房租給你媽。”

“她租得起?”

“你死心眼嗎?會不會變通?”

沈唯清大笑起來。這老太太真是。

轉頭給向滿發訊息。

向滿回他的時候,他正在開車,頭一晚剛從上海回來,今天又起了個大早。

“還好,很快就能找到了。”向滿說。

“快春節了。”

“我知道。”

“現在在家?”

“嗯。”

沈唯清原本要去店裡看看裝修進度,臨時掉了個頭。

他給向滿打電話:“半小時以後下樓。”

向滿正在吃早飯,速凍小籠包,配一碗速溶豆粉,說話不清晰:“有事嗎?”

“你跨年夜那天許了什麼願望?”

願望。

剛從噩夢中抽身的向滿實在對這兩個字有本能恐懼。她思索一陣才勉強回憶起。那時他們在嘈雜酒吧大聲笑著鬧著,她的音量最低,但沈唯清還是聽到了。

他不會承認那是自己格外留意的,畢竟豎起耳朵聽人講話挺不體面。

向滿放下筷子:“什麼意思?”

“見面了跟你說。”

“你不說清楚我不會見你。”

“......”沈唯清嗆她:“向滿,大清早的,我昨晚還熬了夜,你別傷了我做好人好事的心。”

“我怎麼知道對我是不是好事?”

“你又跟我槓?這是你對朋友說話的態度嗎?”

向滿不說話,重新拿起了筷子。

沉默的對峙中,又轉過一個街口。

向滿聽見沈唯清輕輕咳嗽了一聲,清晨的冷空氣對他確實不友好。

她喝完最後一口豆漿,沈唯清微啞的聲音傳過來:“向滿,你對我態度好點行不行?”

“你對我態度好點,我幫你實現願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