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次的眼睛清澈明亮,瀛姝和他對視著,並不再多勸了。

世事往往如此,不會水到渠成流向完滿,縱然心有遺憾,可當已然事過境遷,不再耿耿於懷,那就不需再頻頻回望,她想讓南次回到不知憂愁的少年時,可畢竟不能消除南次所經歷的那些苦難了,南次做出了選擇,那麼接下來的道路他們就義無反顧走下去,先除羈絆,方能輕鬆上陣,橫豎就此一生,已經是因上天眷顧才有反敗為勝的機會了。

“我很同情謝夫人。”南次說:“有的事她並不知道,父皇當年為了鎮壓賀、鄭二族,只能利用陳郡謝加以牽制,可陳郡謝原本就勢重,父皇又擔心若是謝夫人誕下皇子,會危及後位,無法如願立司空北辰為儲,父皇雖是為了大局,可使計讓謝夫人絕嗣……這終究是,虧欠了她。”

瀛姝嘆了聲氣:“前生時,因為入宮的人是王青娥,謝夫人的計策先遇挫折,我想,她或許的確有幾分動心。”

南次知道瀛姝這話的意思。

“謝夫人從未露意認我為養子,不過與母嬪頗為親密,她應當是想先清除賀、鄭此二莫大的隱患,儘可能先讓我置身事外以獲平安,但,她沒想到父皇早有安排,後來,連她也為陳郡謝所棄,更沒有想到變故突然而生,她被害死在內廷。”

前生時,瀛姝未與謝夫人過於親近,只當她是個尋常的長輩,可重生後,自她入宮,謝夫人待她的種種親厚,雖有目的,可未曾當真逼迫她聽令行事,無論她說什麼話,謝夫人從來不曾懷疑,她在謝夫人眼中,根本就不是棋子。

情分的深淺,已經悄然發生著變化。

“夫人的人生,已無其餘選擇了。”瀛姝喝著酒,竟品出略微的酸澀來:“當司空北辰被廢,我也再無法隱瞞她,夫人會知道我從開始就沒想過去走她替我規劃的道路,我欺騙了她,我想她應該不會原諒我。”

今後的事,南次也不能左右,但他卻一定要把他的打算告訴瀛姝:“無論謝夫人如何決定,是否願意扶持我,我都會竭盡全力護她此生能得平安。”

瀛姝微笑,她仰著面,霞光便在她的眼眸裡深深淺淺晃動著:“我也會盡力,讓夫人原諒我。”

“對了,鄭良人最近幾日可有異動?”南次問。

“她是隨皇后、淑妃的動向,虞皇后畢竟拖著副病弱之軀,想來在頭籌典正式開始前都不會再去圍場了,且便是去湊熱鬧,也不會夜宿營區,白晝時無論什麼陰謀詭計都不便實施,我基本能夠判斷風波會在頭籌典正式開始時興生,因為那時不僅僅是皇后、淑妃,神元殿君也會參與頭籌典,至少有三晚會夜宿營區。”

“便是你發覺了鄭良人的異動,也謹記不要孤身犯險。”

“此事你不能參與。”瀛姝斬釘截鐵道:“不能讓阿伯覺得你在針對皇后母子,否則便連謝夫人都會被阿伯猜忌,阿伯定然是洞悉了喬嬪的念頭,之所以沒有因此便生計較,是因阿伯信任你,司空北辰只要有一日還在儲位,你都不能公然與他為敵。”

“那你呢?你事事衝在陣前,就不擔心父皇對你也生猜忌?”

“我不是皇族中人。”瀛姝說:“至少現在還不是,就算我為殿君出頭,大不至於激發皇族內部的鬩牆之爭。”

“可要是……我預感這件事存在極大風險。”

“我會看著辦的。”瀛姝說:“大不了當我確定鄭良人的異動,主動開口問阿伯討要個暗衛護我周全,我以為,阿伯對皇后的忍耐已經快到極限了,只要事態盡在阿伯控制之中,阿伯應當也想引蛇出洞,看看皇后到底要利用手裡的棋子策動什麼陰謀。”

南次緊緊鎖著眉頭。

“而且如果我所料不差的話,鄭良人會趁著夜宿營區那幾晚行動,外命婦雖然不是個個都有夜宿營區的特權,謝夫人定然會趁那幾晚,召阿孃相伴她的左右,阿孃也勢必會讓玄瑛跟隨,玄瑛本就是我的舊僕,我那天讓玄瑛暗中護侍我合情合理,更別說我還能篤定,不管是虞皇后,還是司空北辰,至少在這回,他們的陰謀並非是針對我,我不至於會遭殺身之禍。”

瀛姝略傾身,壓低聲量:“南次,你既然已經決斷,就必須記住無論何時,你得先確保自己的安全,你走的那條路,離不開臣屬的扶持,只有你的安全和地位得以確保,才能保全麾下之人。”

奪儲一戰,風險絲毫不亞於徵兵疆場,南次必然也不能孤軍作戰,且無論南次將來的計策如何制定,從他決心走這條道路並且邁出第一步開始,他的母族就已經註定和他牢牢捆綁,榮辱與共、禍福相依。

平邑喬姓,雖唯有喬子瞻一系深獲皇帝陛下的信重,可瀛姝明知南次無法漠視母族其餘族人的安危,更不要說前生時,喬世子一系遭遇的劫禍,也一直讓南次難以釋懷。

牽一髮而動全身,對於意在大位的主公而言,生死榮辱不再僅僅事關個己。

南次已有決斷,但他從此面臨的將是更多的權衡和取捨,且接下來的每一個抉擇,都務必更加沉著、冷靜。

此時,殘陽如血。

青影湖上過往的風,漸生涼意,南次很想告訴瀛姝:只有你永遠不在我的取捨之間,你不是我的麾下,是與我攜手前進的人,可我竟不知該怎麼說服你,因為我知道你所有的決策都經過了深思熟慮,你比我更冷靜,我相信你的判斷,我如果不夠理智,你必然不會讓我跟你一同站上這方戰場。

可是瀛姝,只要涉及你,我怎能做到置身事外?

當似血的殘陽終於沉沒,輕薄的月色籠罩煙波,營區裡的篝火燃起,就又到了南次送瀛姝回到行宮的時間,行宮的門禁會在亥初鎖閉,但此刻距離亥初尚久,南次於是直接陪著瀛姝走了一長段的山廊,眼瞧著瀛姝回到殿閣,他在山廊上獨自站了一陣。

他的身邊除了瀛姝之外,從無謀士,他也並沒有打算另尋謀士,他有信任的人,但唯有瀛姝他才願意託付生死,此刻他看著天穹上,浮現出璀璨的星河,他想起曾經與瀛姝在建康宮裡賞看某年的中秋月,彼時瀛姝在煩惱范陽盧姓和她漸生隔閡,而他悲傷的想到大限將至,他恐怕不能再陪瀛姝前行更久了。

當時他說:“如果范陽盧已成隱患,早日除之。”

他想在油盡燈枯前,承擔所有的惡名。

“范陽盧是為陛下著想,而我畢竟不是陛下的生母,盧公對我有所提防無可厚非,范陽盧不是君國的隱患。”

瀛姝的想法還是如此的清晰,而南次當時也終於意識到,瀛姝已經站在了另一座高峰,她目光所及處,是他無法遠瞻的區域了。

“你真的,就一點不會因司空北辰遷怒陛下麼?”他又問,問完才覺懊惱。

瀛姝的眉頭卻鬆開了,莞爾淺笑:“璇兒也是婉蘇的孩子,他喚我為阿孃,對我那樣依戀,他不記得婉蘇了,似乎也不記得他那個駕崩的父皇,我無法判斷今後他會不會和我疏遠隔閡,但我記得我對婉蘇的承諾,我要照顧好璇兒。

南次,你剛才的一問提醒了我,我不應該忘記自己的初衷,我努力活下來,不是為了報復司空北辰,我是為先父,為了阿孃,更為了我自己。因為我要活下來,倒是連累了璇兒根本不能再選擇另一種人生,他已經坐在了那把孤單的大位上,他現在還是個孩子,有朝一日,他長大了,我自然應當交還權柄,我做到了我應做的,他怎麼做,那是他要面臨的難題。

其實我和范陽盧氏一族,沒有任何不同,此時的分歧,不代表永久的隔閡,更不是註定會兵戈相向、你死我活。”

她那麼容易就釋懷了,南次明白,瀛姝雖在權場上,她甚至已經高居權位,可她從不戀棧權柄,無憂無慮的小女子褪變成為殺伐決斷的執政人,卻也沒有因為遍體鱗傷就面目全非,她永遠都還信任真誠和善良,因此才會看淡背叛和欺罔。

瀛姝對司空璇尚且如此,又怎會不為他的安危考慮?

如果他不能始終保持冷靜,方為害人害己。

南次回到營區,眼見著大篝火旁,六皇子裝模作樣把書案都搬到了眾目睽睽下,把一卷文書攤開,端端正正在那裡“案牘勞形”,而七皇子正由幾個伴讀陪著,卻是正在進行投壺的遊戲,李嬪坐在不遠處的營帳前,和幾個宮女玩笑,御帳的簾擋被掀開,司空月狐出來,一下子就和他對上了視線。

司空月狐往這邊走來。

“五弟,蕭令丞剛才約我共商頭籌典的狩略,正好,你也一同吧。”

“頭籌典的獵則定下來了?”南次問。

“早前已經由白川君、琅沂公與父皇共同商議制定了,二弟、三弟也都在御帳中聽聞了詳細,蕭令丞因知道我在場,他自己倒是沒去聽議。”

“蕭令丞。”南次把這三字咀嚼了一遍,不再多說什麼,跟著司空月狐往外圍的營區走去。

司空北辰沒有親自伴駕參加秋狩,但東宮卻並沒有缺席,新上任的東宮令丞蕭伯祝做為太子的代表,率部分東宮府衛,負責參與各項秋狩典禮及試項,而關於頭籌典,司空通也早有授意,由太子、四皇子、五皇子組建狩隊,與二皇子、三皇子、六皇子組建的狩隊競奪頭籌,不管南次是否情願,在今年的秋狩禮時,他都必須相助司空北辰,爭取奪獲頭籌。

只是對於東宮令籌蕭伯祝,南次並不瞭解,只大抵知道蕭伯祝的家族,與范陽盧氏相交匪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