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門開啟,一個戴著黑色禮帽,身材瘦瘦的中年男人,從車裡下來。

咖啡廳裡,坐在羅橫不遠的一桌客人,忽然起身。

其中一人快步走了出去,到男人身邊,向這邊指點了一下。

男人轉過頭,露出個和善的笑容,隔著櫥窗,衝羅橫點頭示意。

馬三疑惑問道:“什麼人?”

羅橫無奈嘆道:“地頭蛇來了,恐怕是昨晚咱們在附近,鬧出的動靜驚動了這位……”

男人穩步進屋。

十多名穿著長衫的下屬,無聲的站到咖啡廳的角落。

剛剛提前進來的幾桌客人,早已經全部起身。

默默將周圍幾道門把守起來。

一看他們的配合動作,便知道這些都是幹慣的。

羅橫微微撇嘴,尼媽,瞧瞧人家這排場,低調不張揚,無聲中透著股子肅穆。

簡直甩了後世那些一出門,就請十幾個保鏢,手拉著手圍成圈的傢伙們幾十條街……

男人直接走到羅橫兩人的桌邊,看著羅橫。

溫聲道:“乍一看你和你父親,長的不怎麼像,不過細看看,眉眼間卻有幾分相似……”

說話的時候,一手取下帽子,身後立即有人接了過去。

一頭短寸,瘦削的臉上表情溫和。

旁邊一名手下搬了把椅子,輕輕放到他身後。

男人隨意坐下,看著羅橫。

馬三眼角注意著羅橫的神態,附體微微調整了下。

雙腳腳掌貼住地面,整個人看著是坐著沒動,實際上卻已是虛坐著。

整個重心放在了雙腿上……

羅橫看著突然出現的男人,心裡暗罵老燈那幫傢伙。

自己到了上海,一直住在四馬路,沒有行蹤洩露的理由。

只能是老燈那幫傢伙,通知的這邊。

這年頭電話雖然不方便,但是一定比坐火車快……

“我姓杜,跟你父親算是朋友……”

男子面上始終掛著淡淡的笑容。

羅橫微微蹙眉:“我知道伱是誰。”

上海灘的大人物,青幫三巨頭。黃老闆是老大,這位老二,還有個姓張的老三……

羅橫來上海之前,就瞭解到了。

杜國笙點了點頭,笑道:“到了上海,怎麼不找我?”

羅橫笑道:“陪朋友辦點兒私事,用不上麻煩杜先生。”

杜國笙不以為意,繼續道:“我在上海也算是有點門路,應該能幫上忙的。”

羅橫咧嘴,衝馬三那邊微微示意:“男女那點子事,就不用動您這樣的大人物了。”

馬三悄悄咬了咬牙,羅橫這傢伙,已經不是第一回拿自己胡扯了。

“你父親當年幫過我不少忙,你有什麼事,儘管招呼。上海街面上隨便找輛黃包車,告訴車伕送口信到杜公館就可以。”

杜國笙語氣依舊和善。

繼續笑道:“聽說你的身手已經超過你父親,現在是南方武林年輕一輩第一人?”

羅橫心裡,早就把金樓那幫老傢伙罵了個體無完膚。

面上卻裝作無所謂道:“第一談不上,也就是勉強掙了個佛山無敵的名號。”

杜國笙聞言,呵呵笑出聲來。

馬三一臉的無語,太無恥了,真的太無恥了……

“昨晚四國琴行門口的事,你們倆鬧的吧?”

杜國笙忽然語氣一轉,看了看馬三,淡淡問道。

羅橫面露疑惑反問:“我們剛到上海,昨天都在休息,今天剛才第一回出門。”

杜國笙搖了搖頭,笑道:“要不是你,你該問四國琴行在哪?什麼事才對。”

羅橫接著問道:“能驚動杜先生,那肯定是大事吧?那個什麼琴行在哪?”

杜國笙這次真沒繃住,樂出聲來,笑過一陣。

才用手指點著羅橫道:“你比你父親有意思,當年他來上海的時候,一臉的苦大仇深,從來不講笑話。”

羅橫只看著他,也不說話。

心裡卻在琢磨著,雙方這麼點距離,自己要是突然暴起,有幾分把握拿下這位青幫大佬……

看他身側站著的那人,似乎身手不錯的樣子。

站位隱隱隔在自己與馬三貼近杜國笙的角度。

又不會影響三人交談的視線。

顯然是個常年跟在大人物身邊,貼身保護的經驗豐富的高手……

杜國笙又道:“你這次過來,有沒有想過留在上海?”

羅橫搖頭:“辦完事就回去了。”

杜國笙又道:“佛山那地方太小,你父親和老燈他們,可以窩在那裡養老,你還年輕,就不想出來闖蕩闖蕩?”

羅橫繼續搖頭:“上海雖然大,卻不是個善地,我才來一天,什麼都沒幹呢,喝個茶的工夫,您就找來了,這樣的生活,我可過不慣。”

杜國笙看著羅橫,頓了頓,微微點點頭。

“那我就不打攪你和朋友喝茶了,有空可以到杜公館坐坐,那棟房子,你父親當年也住過。”

羅橫點頭,算是應下了。

杜國笙起身,接過旁邊手下遞來的帽子,拿在手上。

溫聲道:“你可不是什麼都沒幹,昨晚在四國琴行死的那位,可是大名鼎鼎的匡一民,與他一起的,是剛剛在廣粵下野的楊乃興。

“姓楊的一朝失勢,多少人都想要他的命,都叫匡一民擋下了。如今匡一民沒了,嚇得連夜離開了上海,後面倒沒什麼麻煩了。”

羅橫禮貌性的起身相送。

咧嘴笑道:“那還真是大事,難怪會驚動杜先生。”

杜國笙深深看了羅橫一眼。

從進門後,第一次正視馬三,笑道:“這位朋友怎麼稱呼?”

馬三緩緩起身,淡漠道:“馬三。”

杜國笙似是沒聽過這個名字,微笑點頭。

又轉回羅橫這邊:“我先走了,今天對面有場演出,你們有空的話,可以進去看看,門口報我的名字,不用票……”

羅橫點頭笑道:“那就多謝杜先生了。”

杜國笙點頭,轉身往外走。

身後那名一直貼身的保鏢,看了馬三的雙腿一眼,默不作聲的跟上。

羅橫坐回原位,正要開口說話。

到了門口的杜國笙忽然站住,回頭道:“淺水養不出蛟龍,上海舞臺更大,以你的身手,想成就一番事業,留下來更好。”

羅橫點了點頭,笑道:“我會認真考慮的。”

杜國笙這才出了門。

羅橫轉頭透過櫥窗,看著他並沒有繼續上車,而是在一群人的簇擁下,直接走向對面的歡樂戲院。

咖啡店裡,那些穿著長衫的人,井然有序的跟了出去。

顯示出訓練有素的紀律性。

待人都走完,侍應生這才小心的端著一壺花茶,輕輕放到桌上。

賠著笑:“兩位先生請慢用……”

等人離開。

馬三這才皺眉道:“那老頭是匡一民?”

羅橫點頭:“應該是吧。”

其實他心中早已知道匡一民的身份,只是這種事情,也不好解釋,只能含糊過去。

“這個匡一民在旁門武行中,算是一流高手了。”

馬三意味不明的感嘆了一句。

轉頭看向窗外,又問道:“接下來怎麼辦?”

羅橫笑道:“人家都說了送票,那咱倆就大大方方走進去,看場演出唄。”

兩人又坐了一陣。

便見陸續有汽車,在對面門口停下。

各種打扮各異的人,從車上下來,往戲院中進。

羅橫有些疑惑:“不是說演出在晚上麼?怎麼現在就這麼多人?”

馬三也有些不解。

羅橫招手,叫來一名侍應,掏出一塊大洋遞了過去。

“對面怎麼回事?報紙上不是說晚上有演出麼?怎麼現在才上午,就這麼多人進去?”

侍應接過錢,彎著腰笑道:“先生您是說晚上那位演電影的六小姐登臺吧。

“其實歡樂戲院今日白天還有場盛宴,晚上的演出,只是這場宴會後的節目。”

羅橫奇道:“哦,什麼盛宴?”

侍應嗓門下意識的壓了低了些,笑道:“就是武大帥要辦一場生日宴,那些人都是來祝賀的。”

羅橫這下更好奇了,笑問道:“只聽說過生日在酒店飯莊請客的,這怎麼還擺到戲院了?”

侍應目光遊移,左右看了看……

羅橫見他的樣子,翻手又取了兩塊大洋,塞到他手中,笑罵道:“一個訊息而已,你可不要太貪。”

侍應將錢捏在手心,賠笑道:“先生您誤會了,我可不是要錢。

“只是這個事情,確實不好多講的。”

說著,一臉神秘的將聲音放的更低:“其實這次的生日宴,可不是給什麼人辦的,而是武大帥家裡養的一條狗。”

羅橫都聽樂了。

“什麼玩意兒?給一條狗過生日?”

侍應陪著羅橫笑了幾聲,這才接著解釋道:“聽說武大帥家的狗,是條神犬,可通人性,會表演雜技。

“所以才安排在這戲院中過生日會,當眾給賀壽的賓客表演……”

打發走侍應生。

羅橫還忍不住想笑。

早他媽聽說,這世道千奇百怪,那幫軍閥頭子,為了斂財巧立名目。

但是給狗過生日收禮的,還真他媽頭一回見……

馬三臉色卻有些難看,搖頭道:“東瀛人在東北狼子野心昭然若揭,這群人不思報國,卻在這裡給一條狗過生日,這世道是壞透了。”

羅橫心道你小子現在倒是大義凜然,要不是哥們,你他媽幾年後,還不是一樣投了敵。

你這傢伙,以後就好好感謝哥們給你一個堂堂正正做人的機會吧。

馬三哪知道羅橫心裡想著什麼?

看著街對面,賓客絡繹不絕,轉頭問道:“咱們去不去?”

羅橫調侃道:“你也想去湊熱鬧?那可得準備點壽禮啊。”

馬三板著臉:“什麼壽禮,給狗送的,那叫什麼賀壽?”

羅橫搖頭樂道:“聽聽這叫什麼話?誰叫你給狗子送壽禮了?沒聽人剛剛說的麼?武大帥家養的,那禮是送給狗的麼?是送給姓武的才對吧。”

馬三愕然。

羅橫又道:“反正送給狗,送給人都一樣。咱們去瞧個熱鬧。”

馬三皺眉道:“武大帥,是武六的老爹吧?她會不會也在?”

羅橫搖頭道:“你管她會不會來幹嘛?重要的是,你師妹應該要來的。

“她一個堂堂大明星,居然要在一條狗生日宴後面,做陪襯登臺表演,你覺得這事兒正常麼?”

馬三怔了怔,咬牙道:“你什麼意思?”

羅橫嗤笑:“之前還以為,那個姓黃的,是真的對宮六動了心思,要給她重溫戲臺。

“現在看來,這事兒怎麼有種侮辱人的味道在裡面啊。”

馬三這下臉色更難看了,雙眼微眯,恨聲道:“他是在找死,居然敢這麼侮辱宮家的人。”

羅橫有些詫異的看了眼馬三。

這傢伙心中對自己的師傅宮保森,滿肚子的怨氣。

但是卻又對宮家的名譽表現的這麼在意?

人性還真他媽的複雜。

搖頭問道:“你覺得姓黃的這麼辦,目的是什麼?單純就是想給宮六點侮辱嗎?”

馬三想了想,沉聲道:“他想顯示自己的威勢,逼小六就範?”

羅橫點頭:“應該就是了。看來今天還真不能等到晚上了。

“你師妹若是真登了這個臺子,以宮老爺子的脾氣,就算是絕了她重回宮家的路了。”

馬三後槽牙咬的咯咯作響。

他當然明白羅橫話裡的意思。

宮保森最看重的便是名聲,宮六之前登臺唱戲,做了戲子。

他在東北,都對外宣稱自己的大女兒暴病死了。

之後這麼多年,雖然知道女兒就在上海,還成了電影明星。

宮保森都沒有到上海來看一眼大女兒。

如今宮保森隱退,興許是年紀大了,心也軟了。

雖然還顧忌宮家的顏面,沒有讓宮家門裡的人直接出手。

卻請求羅橫幫忙,到上海搭救。

事情到這裡也算有了轉機,或許發展下去,等過段時間。

他們父女還有相見的機會。

但是宮若雪這個時候,若是為一條軍閥養的狗過生日,真的登臺演出了……

以宮保森的脾氣,絕不可能再認這個女兒。

生死事小,名聲事大!

在宮保森那樣的人眼中,為了宮家,為了形意門與八卦門的臉面!

這個大女兒是絕不可能再讓她與宮家有任何關聯的……

羅橫雙眼微眯,忽然想到前世,已經成了黃老闆小老婆的小六,在那部《羅蔓蒂克消亡史》中的表現。

完全就是個沒腦子的花痴形象……

在得知那個小六,很可能就是宮二的姐姐,宮保森的大女兒的時候。

他還挺意外震驚的。

因為那樣的女人,怎麼看也不像是宮家這種門戶里長大的女子。

用一句放蕩來形容,都有些保守了。

如今這麼結合情況一想,羅橫倒是有些想明白了。

看來這個尚未謀面的大姨姐,性子夠狠、夠絕、夠倔的啊……

這麼想想的話,其實倒是與宮二小姐有幾分相似,不愧是親姐妹。

“走吧,先見見人,若事情真是我們猜的那樣,姓黃的死不足惜。”

羅橫掏出一塊大洋,扔在桌子上。

起身招呼著馬三,邁步往歡樂戲院而去……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