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位御史臺的主官聞言,都面面相覷。

他們是言官,本應該直言不諱,哪怕皇帝不愛聽,他們該說的也要說。

不過這會兒兩個人都目光都落在皇帝剛看完的書信上。

能做到御史臺都御使和副都御史,已經是朝堂裡無可爭議的大佬級別人物,這個級別的人,不可能情商太低,大家都是有眼力見的。

看到皇帝這個反應,他們大致就猜到,大概是北邊戰事又有新的進展了。

在這個節骨眼上,他們自然不會觸皇帝黴頭,於是乎都紛紛起身,對著皇帝行禮之後,默默退出了甘露殿。

他們二人離開之後,皇帝陛下興致勃勃的把沈毅的密信又看了一遍,臉上的笑意再也壓制不住。

高太監默默從袖子裡,取出另一份文書,兩隻手遞在皇帝面前,低頭道:“陛下,這是沈中丞給您的私信。”

私信,自然是與公信區分開的。

如果說前一封信,是沈老爺向皇帝彙報工作,那麼這封信就不那麼正式,可以算是二人之間的私下通訊。

皇帝一邊伸手接過,一邊瞥了一眼高明,沒好氣的說道:“怎麼還分兩回送上來?”

高太監低頭道:“方才御史臺的兩位大人在,奴婢怕耽擱陛下太長時間…”

皇帝沒有理會他,拆開這封信之後,飛快的看了一遍,然後眼睛都沒有抬一下,立刻說道:“高明,去把趙相給朕請來。”

“速度快一些。”

說完這句話,他的眼睛還是沒有離開這封信,目不轉睛。

見皇帝陛下這麼說,高太監不敢怠慢,連忙低頭退出了甘露殿,親自去了一趟中書,把趙昌平請到了甘露殿。

趙相公進了甘露殿之後,就看到皇帝陛下正盯著一封書信,似乎在沉思什麼,連他進來都沒有察覺。

趙昌平恭敬低頭,拱手行禮:“老臣趙治,拜見陛下。”

皇帝這才抬頭,看了看這位鬍子已經白了近半的趙相公,長長的吐出一口濁氣,對著一旁的高太監吩咐道:“高明,屏退宮人,朕有一些事情,要跟趙相商議。”

高太監連忙點頭,對著甘露殿裡的宮人揮了揮手,這些宮人便立刻魚貫而出,片刻之後,甘露殿裡,只剩下了他們三個人。

皇帝示意高明,把這封信轉交給趙昌平,然後眯了眯眼睛,輕聲道:“沈毅在北邊釋出的均田免賦令,趙相應該是知道的,如今這均田免賦令,果然讓淮河以南的百姓們,心中生出了一些怨氣。”

“沈毅在信裡,給了朕一個解決這件事的建議。”

趙相公兩隻手接過這份文書,只掃了一眼,便大皺眉頭。

他是神童,少時便能夠一目十行,如今做官幾十年,對於公文更是敏感,幾乎幾個呼吸的時間,就把這封信看完了。

他緊皺眉頭,又認真看了一遍,然後低頭道:“陛下,沈毅這第一個法子,或可以商榷施行,第二個法子,恐怕很難推行下去。”

皇帝陛下坐在自己的位置上,沉默半晌,沒有說話。

沈毅這封信裡,說了兩個條陳。

第一個是解決現有問題的法子,也就是解決民怨的問題。

那就是將田稅永久減免一部分,攤派到商稅之中。

大陳的田稅不算很高,但也不低。

不過商稅很低,至今很多地方的商稅,只收到三十稅一。

幾乎與免稅無異。

歸根結底…

還是因為,地方上的商戶,多半是與士大夫階層有聯絡的。

甚至,乾脆就是朝廷裡士大夫的家人們在經商。

比如說地方上那些士大夫的家人,透過朝廷裡官員的關係,搞到了很大一塊田地,幾萬畝甚至十幾萬畝。

這種規模的田地,很容易讓他們把糧行給開起來,即便是地方性的糧行,也是不算太小的生意了。

再有就是,江南一些種桑養蠶的地方,產出了生絲,最早可能是賣給那些絲綢行,布行,但是規模大了,很容易就會衍生出自己的布行。

各種例子,不勝列舉。

簡單來說,商人在這個時代,雖然從官方層面來說,可能沒有什麼社會地位,但是他們實實在在的攫取了大量了社會生產資料,並且成為了士大夫階層的利益代言人。

這就是商稅為什麼如此之低的原因。

因為裁判的家人下場了。

而沈毅的想法是,可以減免三成甚至五成田稅,把這部分稅收從商稅裡找補回來。

從前這麼做,沒有理由,而現在理由十分充分。

為了平息民怨,為了北伐,為了政局穩固。

這是第一個建議,目的是為了處理眼下的事情。

第二個建議,就是一條鞭法的類似物了。

簡單點說,就是重新清丈土地,將地方上明目繁雜的賦役,整合歸一,將賦稅,統一按照田畝折算,地方上的力役,也統統折算成現銀上交。

這樣一來可以避免地方衙門亂收錢,另一方面可以將賦稅工作簡單化。

更重要的是,沈毅在裡面,提到了士紳一體納糧,雖然只是順帶提了一嘴,但已經足夠驚天動地了。

趙相公猶豫了一下,繼續說道:“而且,這兩個法子一旦拿到朝堂上去議,沈子恆立時成為眾矢之的。”

原因無他,損害了士大夫階層的利益。

皇帝陛下輕輕點頭:“所以這兩個法子,他都沒有發公文,而是用私信送到朕這裡來。”

洪德皇帝閉上眼睛,重重的呼吸了一口氣:“這是要朕去做,才能做成的事情。”

過了許久,皇帝陛下才睜開眼睛,緩緩說道:“我大陳的商稅,的確很低。”

“別的不說,只這幾年沿海五個市舶司的收入,就已經相當可觀了,而且市舶司只是海岸商貿,大陳內部的商事,更是千行百業。”

“因此朕覺得,加收商稅補貼田稅,是可行的。”

皇帝的語氣,漸漸堅定了起來:“而且這個當口,淮河以南的百姓們有怨言,這是個很好的機會,這個時候把這個條陳拿到朝堂上去議,沒有人會說什麼。”

“這第一個條陳,朕考慮幾天,找個合適的機會,拿到朝會上討論,至於第二個…”

他看向趙昌平,面色嚴肅:“趙相,你是二十多年的老戶部了,你老實跟朕說,如果這個法子推下去,是利大於弊,還是弊大於利?”

趙昌平抬頭,認認真真的看向皇帝,隨即長嘆了一口氣,開口道:“陛下,如果按照這個法子推下去,對於朝廷肯定是利大於弊的,撇開地方上的一些損耗,用這個法子幾乎可以讓朝廷歲入翻番。”

“將來北境稅賦收入之後,這個收入還會漲的更多。”

“但是…”

趙昌平低聲道:“怕有人,寧願撞死在德慶宮裡,也不願意這個法子推行下去。”

“整個朝廷裡的官員們,十有八九也是要反對的。”

皇帝看向趙昌平,問道:“那趙相你呢?”

趙相公低聲道:“陛下,老臣夫人家裡,擁有土地甚多,經商更是遍佈幾省,稱得上是豪商巨賈,從這一層來說,老臣自然是應該反對的。”

“不過…”

他低眉道:“為大陳社稷計,為天下蒼生計,老臣心裡,是同意這個法子的。”

“但士紳納糧這四個字,現在是絕推不動的。”

趙相公語氣堅定。

“一個不小心,朝廷立時震盪。”

皇帝若有所思的點了點頭。

“是這個道理,如今正在北伐,朝廷經不起動盪。”

說到這裡,皇帝沒有繼續說下去。

他還有一句話沒有說。

現在,他的威望,也不太夠。

有一天,北邊戰事更進一步,真的實現了洪德中興,那個時候,他的威望就夠了。

皇帝沉默了一會兒,緩緩說道:“趙相回去之後,讓戶部好好算算,大約要加收多少商稅,能夠填補上三成田稅的空缺。”

“咱們,先把眼下這件事過去。”

“將來的事情…”

洪德皇帝默然道。

“將來再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