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權他娘氣恨地拍打了幾下肚皮,哪知“孽障”在裡面作了劇烈的呼應,像是在裡面翻跟斗,疼得向權他娘躺在床上嗷嗷叫喚起來,再不敢對肚皮動手了。

“再等等看吧。”夢守仁軟軟地作了決定。

哪知這一等,竟然又是一個多月過去了。

夢守仁和向權他娘又坐在床頭算過多次,他們一致認為,向權他娘懷上這個孩子一定超過十二個月了,卻仍然沒有臨盆的跡象。可是他們如今卻束手待斃起來,似乎把命運交給了“孽障”。

眼看著,春天來了,萬物復甦,鳥語花香,連害蟲們也蠢蠢欲動起來。

夢守仁做賊似地把夢張婆請到家中的堂屋裡,菸酒吃喝好一番伺候,然後請夢張婆為他們占上一卦。

夢張婆從髒兮兮的布袋裡摸出卦籤,卦籤是盛放在竹桶裡的,她端著小竹桶上下顛了顛,先讓向財他娘抽出一根卦籤,交到夢張婆手中。夢張婆摸著光滑的卦籤,不用看,她一摸就知道上面的卦語了。她將那根卦籤放入竹桶裡,又上下顛了顛,讓夢守仁也抽出一支。真是奇了,夢守仁抽出的卦籤竟跟向權他娘抽出的卦籤是同一支。

“說啥哩?”老兩口子異口同音地問道,四隻眼睛專注地盯著夢張婆那張皺紋密佈的老臉,似要從皺紋裡尋到與他們命運相關的讖語。

“不好。”夢張婆說道,“下下籤裡的下下籤。”

“啊?”夢守仁與向權他娘驚恐失色,但還是等著夢張婆說出卦底。

夢張婆咳了兩聲,清了清像是被痰堵住的嗓子,而後,咕噥出了六句夢守仁和向權他娘聽不懂的卦詩:“飛鳥失機落籠中,縱然會飛不能騰;鳥被籠牢難出頭,佔者逢之不自由;雷鳴電閃狂風驟,星落長河必見紅。”

老兩口對望了一眼,又一同看向夢張婆的髒臉,向權他娘問:“啥意思哩?”

夢張婆閉了閉眼,又手拿卦籤捻了一會兒,道:“向權他娘,我跟你們明說了吧,你們的卦再清楚不過了,接下來的兩、三個月裡,你們會有血光之災!”

“啊,血光之災?”夢守仁和向權他娘臉由黃變白,又由白變青,好一會兒才又由青變黃。

從輩份上來說,夢守仁與夢張婆那死去的男人同一個輩份,當稱夢張婆為“大嫂子”。夢守仁的近乎於老年人的臉比哭還難看,他央道:“大嫂子,你是神婆,哦不,是仙婆,是咱夢家灣的福星。俺們家面臨血光之災,你可不能見死不救啊!你,你可得想個法兒給化解化解啊。”

“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這回的血光之災,是天意啊。既是天意,誰敢化解哩?我明知道是向權他娘肚子裡的孽障在造孽,你們上一輩子欠債,要這一輩子還哩。慢慢兒等著吧,到了時辰,這個孽障總會出來的。”

自此,夢守仁和向權他娘在聽天由命之餘,會偷偷地詛咒向權他娘肚子裡的孽障,他們不再出聲地詛咒,唯恐孽障聽到後進一步地懲罰他們特別是已經身受其害的向權他娘。

儘管度日如年,但兩個多月還是痛苦地熬過去了。

這一日,倘按向權他孃的計算,孽障在她的肚腹裡待了差不多快十五個月了。天咧,難不成肚子裡的孽障真的變成了哪吒,也要在母腹裡待上三年之久?

夢守仁有點兒起疑,對老伴兒道:“你該不會是算錯了日子吧?”

“放你孃的屁!是你懷胎還是俺懷胎?這種事兒,俺也能算錯?”

“俺估摸著,俺兩年多沒沾過你的身子了。”

“難不成是精怪上了俺的身?你個狗嘴裡吐不出象牙的臭男人!”向權他娘摸起笤帚,打向夢守仁,夢守仁趕緊討饒。

向權他娘和夢守仁越想越害怕,他們已經認定,向權他娘懷上的不是一個正常的胎兒,而是一個妖孽。可是他們不敢對任何人說,只能把這個恥辱的秘密壓在心底。

他們心裡是很有些感謝夢張婆的,夢張婆沒有把她家的恥辱的秘密說出去,夢家灣除了夢張婆以外再沒有人知道向權他孃的孕期竟然長達十五個月了。現在處在五毒月的中毒的日子裡,可謂五毒月裡最辛辣的幾天。向權他娘只覺得吃不下飯睡不好覺,重重的身體卻有些輕飄飄的,身上又溼又熱,那熱緊緊裹著她,甩不脫吐不出,像是要讓她窒悶過去。很有些詭異的,她摸了摸肚皮,發覺肚皮竟像是比原來小了一圈兒。

近些日子,她肚子裡的孽障很是安生,沒有踢她,也沒有蹬她。想到此,她忽然驚了一下,想:“他(她),他(她),他(她)該不會是死了吧?”

她沒有將這個可怕的想法對任何人說,包括讓他懷上孽障的夢守仁。

可是到了晚上,一家人在黑暗中蚊子的嗡嗡聲裡吃過晚飯後,她的陣痛卻開始了。當然了,她當時還並不知道,那不是陣痛,而是長如百年的劇痛……

夢張婆燒了幾張符紙,唸叨了幾句咒語,在夢守仁的幫忙下,她在向權他孃的肚腹上又壓又揉又理,繼續折騰,她髒髒的汗水冒出來,有些重又沁入身體中有些散發掉了,但後來又是一身汗水狂冒而出……她累得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大功失敗,那孽障仍然粘在向權他孃的肚腹裡堅執不出。她曾讓多少鮮活的生命降生在夢家灣啊,難不成她的好名聲要毀在今夜?

莊上小學堂那幾間空曠卻閉得很嚴實的教室裡,無法回家的人繼續聽著那一家四口人的苦情戲,唱戲的男人女人唱破了喉嚨。

向權他娘卻已發不出聲兒,只發出一絲哀鳴聲,被風雨雷聲吞沒下去。

忽然,一個巨雷炸響,火光鋪展在天地之間。夢守仁和夢張婆感覺那巨雷的炸點就像是近在夢守仁家的院落裡。巨雷炸過後,夢張婆和夢守仁大著膽子走入仍在風雨大作的屋外,向遠處的閃著電光的天空遙看,這一看不打緊,他們居然看到,在遙遠的黑暗的天際,一顆越來越亮的明星向著他們飛來,那顆明星拖著長長的尾巴,驟然間,拖著長尾的明星直向他們落下來,忽然,不見了。他們不敢說話,他們知道那是一顆預示著不吉的掃帚星,他們不知道掃帚星會給人們帶來何種災殃。

幾乎與此同時,夢張婆與夢守仁聽得屋子裡傳出一陣嬰兒的怪怪的笑聲,他們急走入屋內,卻見向權他娘如死人般地躺在床上,雙腿間的血泊裡躺著一個嬰兒,那嬰兒在蠕動著。

夢張婆趕緊剪斷連結著母嬰的臍帶,又照著嬰兒的屁股拍了兩下,嬰兒哭了起來,雖然瘦弱卻哭得極為嘹亮,像是與外面的風雨雷聲爭鳴。

又是半宿過去了,天放亮了,被折騰得近乎死過去的向權他娘早就活了過來,她恨恨地看著身邊的男嬰,她的第三個兒子,將她折騰得差點兒死去的兒子。

夢守仁問夢張婆:“大嫂子,你看,這孽子,叫個什麼名兒好哩?”

夢張婆吸了一口煙,道:“毒月毒日,到處是毒氣,這孩子又是這麼毒,害得向權他娘差點兒沒命。俺算過了,這孩子呀,命裡克爹克娘克妻克親人,再往下算,俺就不敢算了,俺怕算下去把俺自己算死。你們要防著他點兒。依俺看,就叫他‘毒’吧。”

夢張婆所想與夢守仁和老伴兒不謀而合,嬰兒有了名字:毒,夢毒。

他們一起恨恨地看著嬰兒,忽然,嬰兒怪怪地笑了幾聲:“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