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獨”這名字,是他參軍前報名應徵時才開始跟定了他的。在那之前,夢家灣人要麼叫他“毒”,要麼叫他“毒兒”,要麼叫他“夢毒”。“毒”與“獨”同音,其實後來,在夢家灣人的心裡和嘴上,哪怕嘴裡叫他“夢獨”,心裡想的照舊是“夢毒”。在夢家灣,“夢獨”永遠是“夢毒”。

在他成為“夢獨”許多年之後,他學得的一些科技知識讓他明白,伴他出生來到人間的那顆掃帚星,其實不過是一塊脫離某個星球的隕石,他無數次地想象過那顆巨型隕石逃逸星球時的狀況,那顆隕石原本是無可奈何地依附著某顆星辰,像所有依附著星辰之上的巨石一樣,旋轉著萬古不變的軌道,走著最尋常不過的主流的道路,可是,它卻厭倦了那樣的千篇一律的旋轉,它要逃離那顆星球,它要走出屬於自己的與眾星不同的路,於是,它想逆向而行了,於是,它被那顆星辰甩了出去,在無邊無際的時空裡摩擦,向著無底的深淵墜落,墜落……最後,它雖然行出了一條與眾星不同的光芒燦爛的道路,卻粉身碎骨消失於無形當中。

雖然命裡克爹克娘克親人,但是,他的父親母親還是沒有把他扔掉或者把他送人,但對他心存芥蒂,愛不起來,恨呢,又狠不下心。

也許,他真的是掃帚星降臨於世?在夢家灣,雖然父親母親還有已經懂得世事的哥哥姐姐們及夢張婆一同守護著這樁秘事,但是那個夜裡,看見掃帚星落到夢家灣的還有不少村人,夢毒降生的時辰更是想瞞也瞞不住,更何況,夢毒哈哈落地之時,在小學堂裡唱著苦情戲的男人怎麼就一命嗚呼了呢?這些湊在一起的蹊蹺事兒,讓夢家灣的一些人不得不腦洞大開,有人認為夢毒就是掃帚星降世,還有人認為唱苦情戲的男人的邪靈定是附上了夢毒的肉身之上。總之,在夢家灣一些人眼裡,夢毒成了夢家灣的不祥的象徵,成了會給夢家灣人帶來惡運的邪祟,好像夢家灣的大禍事果真就是夢毒犯下的。可是,在很長的一段時間裡,夢毒卻被矇在鼓裡,他是長成半大小子之後從家人及村人對他的咒罵裡聽出了一些端倪,繼而瞭解到了出生時的一些真相異象。當他向母親求證時,母親跟他說起他降生時的情景,時光早已淡化了往日的色彩,她的口氣竟還有些平淡,倒是給他留下不少想象的空間。

還有幾件事也在佐證夢毒是個邪靈的事實。在他出生及風雨雷電大作後的白天,夢家灣有人在經過村東南頭時,發現那棵千歲靈柏深夜裡竟被雷公電母劈掉了一根臂膀。好在當時,莊人們很唯物地沒有把夢毒的出生跟千年神樹的受傷放在一塊兒想,也沒有跟掃帚星聯在一起想,都說神樹是被雷劈了。

夢毒出生兩年後,這地界掀起一股遷墳運動,夢家灣的頭人按著上級的指令行事,決定將莊上四散在田野裡的墳墓集中到祖墳所在地,以祖墳為中心向四圍輻射,形成一個墳園,以免佔用太多的耕地。但有人提出異議,說是有些死人生前做下了辱沒夢家灣辱沒祖先的事體,沒有資格葬在祖墳所在地,應當給他們單劃一個地方,讓他們統一葬在那裡。活著的村人們都覺得此話有理,利於夢家灣以後風清氣正人人爭做好人。村支書帶著村人們開了幾次會,經過幾番商議,遂決定將與祖墳地相隔一條較寬馬路、位處最南端的一塊低窪地塊劃為恥辱墳地,讓那些生前劣跡斑斑的死人在那荒蕪、潮溼之處不僅受到活人的冷落、唾罵,更受到陰司的懲處。

當然了,受到懲處的不只是那類死人,還有與死人相關的、仍活在世上的親人們。

於是,以祖墳為核心的墳園有了——這裡被稱為“夢氏陵園”;而埋葬著生前品行不端的死人的較小的墳場也有了,那裡被莊上的人們稱為“恥辱墳場”。每到年關,莊上家家戶戶的男人們來到寓意光榮、物華天擇、人傑地靈的夢氏陵園裡,燃香燒紙,磕頭行禮,為祖先和故去的親人們送去祭祀;而“恥辱墳場”裡,一片荒涼,肅殺,鬼氣森森,無人問津。

遷墳過後,夢家灣的田野便連成一片又一片,毫無阻礙,看上去又遼遠又美麗。為了增加收成,莊上人在村西南頭離住戶不遠處的一塊田頭打了一眼開口很大的機井,既利於灌溉農田,還利於離此井近些的村人們飲用,可卻很少有人飲用機井水,說沒有莊東頭的井水甜。

可是,遷墳之舉,不知是驚動了哪一方神明呢還是讓哪一路的惡鬼動了怒,自那之後,莊上開始出現怪事兒了,最大的怪事兒是死人。

倘死的是老態龍鍾之人倒也罷了,讓人納罕的是,死去的人裡,常有年輕力壯之人甚至乳臭未乾小兒,第一個死去的,竟然是奉上級之命牽頭遷墳的夢家灣頭人,也就是靠打、砸、搶走上夢家灣政治舞臺的村支書,他不過三十六歲,說起來火焰並不低,當過兵扛過槍,鬼神都怕,可是卻好端端走在路上就倒地不起一命歸陰了。對這事兒,那時候莊上人依然唯物,並沒唯心。

村支書死後,夢家灣明裡及暗中開始了新一輪的權力爭奪,但是“打、砸、搶”那套把戲早就行不通了,那是犯罪。經過一番明爭暗鬥,最後,魯山鎮任命四十多歲、有三個兒子的夢常在為新的村支書,他家弟兄眾多,夢常在兄弟四人,且兄弟個個育有兩至三個兒子,可說家大業大,在村上有號召力,還具有威懾力,貫徹執行上級的指示和意圖,能夠在整個村上暢行無阻。

老村支書死了未滿仨月,莊上又有一人橫死,這是個尚未成年的閨女家,與她的四姐發生了矛盾,全家人卻皆罵處於弱勢的她,她的父親還不問誰對誰錯將她痛打一頓。她跑出家門,父親卻對著她的背影叫罵一聲“死到外面去吧”。她一口氣跑至莊外,跑到了村西南田頭的大機井沿上,眼睛一閉,向張著大嘴的機井一頭倒栽了進去。家人與莊人遍尋不見,兩天過後,才有人在機井裡看見那閨女漂浮在機井水面上的屍體。從此後,莊上就更沒有人飲用這眼機井裡的水了,人們心裡都有著忌諱呢。

這閨女簡直像是某些痛不欲生者的開蒙人,後來的若干年裡,每一年都會有尋死者步其後塵,向著機井的大口慷慨赴死。夢家灣人已不再將那眼井稱作“機井”,而是叫作“魔井”。

莊上人在冬日裡閒來無事之時,偶爾會聊起這些讓他們傷腦筋也讓他們感到害怕的“死”,他們心顫地發現,自從前任村支書帶了個壞頭,夢家灣病死的、自殺的,讓老爹老孃白髮人送黑髮人的竟已多達十幾人。他們已經由唯物變得唯心起來,思索出很多種可能引發這種悲劇的因素,可還是不明白為什麼夢家灣人會遭此報應。

有些人不免想到夢毒,不免偷偷談到夢毒,可是看看這個小男孩兒,長得乾乾淨淨,看上去跟邪惡難沾邊兒;還有,這些人不敢太嚼口舌,怕話傳到夢毒家,更怕夢毒的家人教唆夢毒詛咒他們。

也就是在這些日子裡,上級對封建迷信不再上綱上線了,夢家灣人自發重敘了家譜,重開了祠堂,並且推出了年高德劭身體硬朗輩份也高的夢克金也就是村支書夢常在的老父親為老族長,老族長是不同於村支書和村主任的,前者的威望來自於夢家灣人與生俱來的宗族觀念,後者的威望卻更多是依賴於政治。

老族長夢克金帶了莊上的爺們兒去祖墳陵園裡,在老祖先的墳頭下燒香磕頭,在大祠堂里老祖先們的牌位前長久跪拜,還圍著千歲靈柏恭恭敬敬轉了三圈,同樣是焚香燃燭鞭炮齊鳴,極盡大禮。在行禮的過程中,女人們最多隻能遠遠地看著,不得到近前去,唯一例外的女人便是夢張婆,她是參加了所有儀式的女人,並且擔負著幾乎不亞於老族長夢克金的角色,在夢家灣人的眼裡,她已經不是一個女人了。

雖如此,但夢家灣每年裡依然會有未到老年不該死去的人偏偏死去。不過,夢家灣人依然會在老族長夢克金和仙婆夢張婆的帶領下向祖先及千歲靈柏敬獻上無盡的虔誠。

原先住得離魔井較近的幾戶人家,害怕被惡靈纏身,紛紛找到村頭兒夢常在,村頭兒夢常在便為他們重劃了宅基地,他們便搬離了那讓他們身心受擾的地方,重置家業,以便安居。

魔井四圍便更加荒涼了,井邊的草棵子長到一人多深,一陣陣風颳來,聽上去陰風慘慘,令人不寒而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