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乎夢守仁和老伴兒意料的是,這個懷了十五個月的夢毒,這個不識時務硬擠進這個人多食少的大家庭裡的孩子,這個幾乎把向權他娘折騰死的“毒”,卻並沒有長成一副人見人怕的妖魔鬼怪相,甚至並沒有長得五大三粗敦壯厚實,他,他居然白皙俊秀,似乎缺少茁壯雄健的長勢。

總歸是自己身上掉下來的肉團團,雖然內心裡仍然有些拒斥,但向權他娘——哦,母親——從現在開始,為了講敘的方便,我們開始稱她為“母親”或“夢毒的母親”或“夢母”——母親還是接受了他,還有這個家,也不得不接納了他,“毒”,還是成了這個大家庭裡的一員。

在夢家灣,在呂蒙縣這地界的不少村莊,在莊上贏得他人尊重的不只是名譽、地位、金錢、德行,還有拳頭。誰家裡倘男人多,莊上就沒有人敢欺負;倘男兒裡有個把長得威猛頗能撐門立戶的,就更沒有人敢於小看了,爺老子在村街上走起路來也透出驕傲和威風。

夢毒長著長著,看上去不只是無“毒”,更像是清晨花生葉兒上的一顆晶瑩透明的露珠。這樣的孩子,自然是扛不起振興家業的重任的。

幸好,一家人從來就沒有過將重任寄託於他身上的想法;

幸好,夢毒的二哥夢向權已經足夠優秀了,與同齡人一起玩樂時從不吃虧,他長大後定能給家人創造榮耀。所以,夢父夢母及夢毒的哥哥姐姐們就從不指望夢毒變得優秀,他不必優秀,免得跟他二哥夢向權分庭抗禮。

因此,這個家裡的陽光雨露絕大部分灑到優秀的夢向權身上,另有一部分灑到夢向財、夢向花、夢向苗、夢向葉、夢向米、夢向桂的身上,最後一點可憐的殘餘才落到夢毒的身上。

好在夢毒生來如此,所以在很長的一段時間裡,夢毒並未覺得有什麼不公、不妥。

不知是從何時開始的,有極個別的事情讓夢毒覺得不解,也讓他記在了心裡,那一記,竟至一生。

夢毒六歲那年夏天,他拖著小小的身子,居然割了七斤豬草,可是並未得到父親母親的獎勵;而比他大出五歲的二哥夢向權只割了五斤豬草,父親母親卻獎勵他吃了兩顆煮雞蛋;夢毒也想得到同樣的獎勵,他便割了更多的豬草,但依然沒有得到讓他饞涎欲滴的煮雞蛋……

夢獨九歲那年夏天——啊,總是夏天,他的夏天總是生長出悲劇——,那個夏天,他跟莊上的許多個小夥伴在大溝裡玩水嬉戲,時日久了,有一天,他感覺到左耳聽不到人聲鳥語和蟬鳴了,便不再去大溝裡玩水了,還將這個情況告訴了母親。母親許是嫌他玩心太重吧,訓斥了他,沒有管他,於是他一連幾天就在左耳的失聰裡度過,他只覺得是自己的錯,理當受到懲罰,他不知該求助於何人。

幸好——在夢向權和父母那裡是不幸,而在夢毒這裡成了幸好——,幸好,二哥夢向權由於學習游泳導致雙耳一時聽不見了,夢向權對母親說了,父親便趕緊去了莊上的醫療站,買了一小瓶什麼水兒,母親親自小心地將那水兒滴注到夢向權的雙耳裡,夢向權立時便聽得到聲響了;夢毒眼巴巴地看著母親,臉微微紅著再次說出了自己的訴求,卻再度招致母親的斥責,好在母親斥責完了,將剩餘的一點水兒倒入了夢毒的左耳,夢毒意味不明地看了看母親,母親說聲“沒有了”,就把小塑膠瓶兒扔掉了。

神水兒真是神奇極了,很快,夢毒的左耳恢復了聽力,可他只感得一點點心安,而不是高興,自此,他便很少再與小夥伴一同玩水或玩別的鄉下游戲了,他覺得是自己犯下了大錯致使他差點兒成了聾子,他越來越陷於孤獨之中,同時心裡生出恨意,對母親,對父親,對夢向權,還有夢向財及姐姐們。他感覺到了自己在這個家裡的不受喜歡。

可是,他的恨意卻無處發洩。

他孤單單地來到莊後的一個小樹林裡,坐在地上,眼神茫然,悶悶地想著心事。可是忽然間,他感覺到自己的小腿一陣從未有過的劇痛生出,緊接著又是一陣劇痛生出,他看到一條並不短小的花蛇正咬在他的右小腿上,他哇哇大聲叫喚起來——那也許是他一生中最撕裂人心的叫喚聲,那叫喚聲很快引起不遠處正在做農活的幾位農人的注意,他們丟下農具朝夢毒跑來。

那一刻,夢毒又氣又恨,連毒蛇也來欺負他啊,於是,他將所有的氣恨向毒蛇發去,他大聲叫喚著,兩手不管不顧地抓起毒蛇,大張開嘴,惡狠狠地朝著毒蛇反咬開去,一口,兩口,三口……他滿口鮮血,鮮血繼而又噴在他白嫩的臉上。

三個農人循著夢毒慘痛的叫聲來到了小樹林裡夢毒的身前,他們便看到了令他們頻做惡夢的驚心動魄的一幕,只見滿嘴滿臉鮮血的夢毒雙手緊握一條身量不小、花紋漂亮的毒蛇,雙眼像在憤怒地噴火但卻含著兩包淚,那條毒蛇在他雙手的攥握裡一動不動,分明是死了。

“夢毒,你,你,你這是幹什麼哩?”

夢毒已經平靜下來,他說:“我把蛇咬死了。”他又補充一句,“是蛇先咬我的。”

三個農人這才發現夢毒的小腿上也是血跡斑斑。

“你快把死蛇扔掉呀?”

夢毒扔掉手中的死蛇,像是扔下一截爛掉的繩子。

三個農人細細看了看死蛇,辨出那是一條身有劇毒的毒蛇,他們料定夢毒這孩子必死無疑,便將夢毒帶回家,交給夢毒的家人。

母親以為夢毒在外闖了禍事,罵道:“你死到哪裡去了?”繼而聽到三個農人說了大致情況,還是被嚇住了。

正在村外做農活的夢守仁聽得訊息後立馬趕回了家,看到夢毒,一張滄桑的臉也變了顏色。

家裡的人全都表現出了慌亂;母親和父親更是明白,那些蛇毒會隨著夢毒的血液慢慢在他全身蔓延,然後蠶食掉夢毒的生命。村醫雖然趕了來,可是束手無策,而夢家灣別說離縣醫院太遠,就是離鎮醫院,也足有十多里地且那十多里地還坑坑窪窪十分難走,看來夢毒是凶多吉少了。哪怕急趕慢趕到了那裡,蛇毒肯定是遍及夢毒的全身了,哪裡還能有個救啊?

母親用肥皂水為夢毒沖洗傷口,沖洗了一遍又一遍仍是繼續沖洗,她問夢毒:“疼嗎?”

夢毒心情矛盾地看看母親,搖了搖頭,但其實是仍有一些疼痛的,不過不再像之前那種鑽心的疼痛了。

母親又問夢毒:“你有什麼感覺嗎?”

夢毒又搖了搖頭,他還看了看父親,看了看正在看向他的哥哥姐姐。這一刻,他竟有一種溫暖的感覺從心裡生出。他看得出來,家裡人,特別是母親和父親,還是並不願意他死去的,可是卻又沒有把他急急地送往大醫院,像是聽天由命似的。

正當夢家灣人等著夢毒的死訊傳出時,夢毒不只活得好好的,還走出家門,手拿母親給他的五角錢,到夢家灣唯一的代銷店買食鹽。

父親和母親看著夢毒走出家門的小小身影,不由想起了九年前的那個五毒之月,那一連串不祥的徵兆。他們既驚又惑:難不成,這孩子真是什麼毒物託生的嗎?是不是他渾身是毒所以百毒不侵了呢?可是,他對他們,對這個家,並沒有施放出任何的毒啊?

毒蛇咬了夢毒,夢毒反咬毒蛇,夢毒沒死,毒蛇反倒是死了,這則軼事讓四鄉八里的人們聞之色變;這則軼事,本該進入村史進入鎮史甚至進入縣史——這事兒倘發生在幾十年後,必會長期高居網路熱搜榜的榜首——,但是那麼令人戰慄的事兒在與夢毒成為夢獨之後的一系列恥辱事件的相比之下,它有些黯然失色,還使它幾乎被埋沒,哪怕記得的人,也把它當作夢獨的“毒”。

夢毒感到了家庭的一點點溫暖,但是這溫暖卻並沒有持續太長時間,他的生活又恢復了以往的日常,家人吃準了他:無論他有多毒,其實他並不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