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撕心裂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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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青病危了。
這回不是一年裡會出現十次那種,眾人都疲了的,“哥兒又病重了”,而是實打實地危篤,離“只有進氣沒有出氣”也不遠了。
一個月內,杭州城裡叫得上名的大夫都被請來過林家。家裡人只要不傻的,早已有所準備。
可這麼大的動靜,直到太太明確表露出“哥兒病重”,旁人才能開始或真心、或假意地為林青傷心。
江洛不清楚,這麼多大夫來來去去,柳雙燕是一點訊息都不知道,還是真沒往林青快不行了的方向想?她才是林青的親孃,當時屋中所有人裡,竟也是她最後知後覺。
“柳姨娘在哥兒屋裡一天了,聽說一口飯都沒吃。”甘梨有一下沒一下扎著花,說她聽來的訊息。
“到底是做娘——”江洛及時改口,“做姨娘的。”
她面前是今年新做的秋冬衣裳,一半的顏色、花樣較為素淡,另一半也不全是大紅大綠,但到底亮些。
江洛:“這些鮮亮的等過年再穿。這些日子千萬不要拿錯了。”
哥兒病勢沉重,不管是出於人情還是出於自己的安全考慮,她最好也表現得傷心點。
儘管她根本沒見過林青,也很難談對這個孩子有什麼感情。
丫環們答應著,連甘梨都略過了江洛的口誤。
“哥兒長了這麼大,出過屋門嗎?”江洛好奇。
她不是很確定,但她穿過來這一年多點,林青似乎從沒出過屋子。
冬萱也看甘梨。
甘梨仔細回想,搖了搖頭,嘆道:“在屋裡還一年病十個月,怎麼敢抱出來呢。”
江洛隱約覺得是不是偶爾讓孩子曬曬太陽會更好。但她既不是育兒專家也沒做過媽,心裡想想也就算了。
甘梨和冬萱收拾了衣服,便服侍江洛安歇。
睡前,甘梨寬慰江洛:“姨娘安心,大哥兒這般……病弱,是因柳姨娘有身子八個月上,還非要出門看太太給她和魏姨娘賞的首飾是不是一樣,誰知就在臺階上摔了。幸虧太太讓拿百年老參吊住命。姨娘將來必不會這般,定能平平安安生下哥兒。”
江洛完全沒法和甘梨說她不想生,只能領了這份好意:“你們也快睡吧。”
第二天,江洛穿碧青褙子,銀白裙子去請安,發現大家都穿了差不多的衣服。
賈敏直接沒見人。魏丹煙出來傳話:“太太說讓我帶你們也去看看哥兒。都輕聲些啊。”
江洛走在最前,和魏丹煙並排,盛霜菊、許靜雨和張夏萍都跟在後面。
她輕聲問:“魏姨娘,哥兒今日怎麼樣?”
魏丹煙只搖了搖頭,長嘆一聲。
正院的東廂三間比芙蓉院的三間正房還寬敞,光堂屋就站了姬妾丫鬟嬤嬤快二十人,竟還不算擠。
眾人圍著火盆,把身子烤熱了,才一一邁進臥房。
臥房裡藥味很重,不過氣味不算渾濁。
靠牆大床上,柳雙燕和死屍一般坐著,懷裡一個包被,裡面那孩子面色青黃,也和死了一樣。
沒人說話。
柳雙燕那一夜之間凹下去的眼睛帶著濃重的恨意,目光掃過每一個人,到觸及魏丹煙時,她卻迅速垂下雙眼,抱著孩子站起身,直挺挺跪了下去。
魏丹煙輕輕側身躲開:“柳姨娘這是做什麼!”
“還煩請魏姨娘帶我去求求太太!”她把孩子摟得很緊,聲音嘶啞,“哥兒都這般了,還不能用我家裡尋來的方子嗎?非要等哥兒死了?!”
“柳姨娘,你要慎言!”魏丹煙加重語氣,不留情面道,“你那方子,太太給孫大夫劉大夫楊大夫都看了,都說不能用!太太難道還會害了哥兒?太太才是哥兒的母親,你別忘了!”
“你!你們……”柳雙燕麵皮連著脖子都在抖動。
“娘……”她懷裡的孩子發出細弱痛苦的聲音,“娘……”
“我的兒啊!”柳雙燕應著聲,眼淚就滾了下來。
魏丹煙皺著眉,給江洛使了個眼色。
江洛會意,領盛霜菊三人出去。
盛霜菊似乎還想留一留,但被魏丹煙堅決攆走了。
走出房門,冷風撲面。
狠狠吸了幾口江南冬日又冷又溼的空氣,江洛才覺得胸腔通暢了些許。
那樣的場景,見到一次,就不會再忘。
起碼現在,她不想再看任何正院的事,和三人點了點頭,便立刻轉身走人。
……
膝下唯一的兒子將不久於人世,林如海清晨到衙門不久,便被上司同僚下屬合力勸回家中。
青兒不能養住,他早有準備,若說傷心,也自然是有。但他更擔憂敏兒會因此事一蹶不振。
要他說……何必如此啊!
林如海坐在賈敏床前,身邊是女兒,父女倆一同勸她多吃幾口飯。
賈敏真的吃不下。
“我心裡堵得慌,再吃更堵住了。”她推開丈夫的手,“不如拿碗參湯給我。”
林如海不應:“你不吃飯就歇著,沒什麼值當你操心。參湯吃多了胃氣上逆、氣機失調,更不好。”
敏兒的身子,又生生為青兒熬壞了。
賈敏勉強一笑:“我哪能歇住?才柳姨娘還吵嚷,說要給青兒用她孃家尋來的那偏方。我想著,雖說到了這等時候,用什麼方子不過是多一日少一日的事,用了也好讓她心安,可又何必再讓孩子多受折騰呢。可不讓用,她到底是青兒的親姨娘……”
“就讓她用!”林如海當即便吩咐人,“去按柳姨娘的藥方抓藥,叫她自己去看著爐子——”
“如海!”賈敏驚了。
“敏兒,”林如海回頭,抱住女兒,對賈敏說,“只要你和玉兒好,別的什麼都不要緊。”
-
離林青兩週歲的生日還有不到二十天。
江洛給他做的生日禮物才選好料子剪裁了,不知道該不該繼續往下做。
她拿著料子發呆,被甘梨接過手去,問:“姨娘想繡個什麼花樣?”
江洛:“繡……繡一個‘喜上眉梢’,一個‘四季平安’吧。”
甘梨比劃著大小,要找紙筆畫花樣子。
江洛的反應比平常慢一拍,愣了兩秒,才對著她的背影說:“不用急……”
“我知道。”甘梨轉身笑道,“交給我罷,姨娘不用操心了。若哥兒好了,就是生辰禮;若——”
她拿了紙筆走回來,低聲說:“若不好,給哥兒燒了,也是份心意。總不好人家都有,就姨娘沒有。”
“那……”江洛握住她的手,“就辛苦你了。”
……
芙蓉院做了一整天針線。
甘梨仿著江洛的針腳給林青做荷包,江洛自己收尾預備十一月十三、賈敏生日要送的抹額——尺寸是甘梨和正院丫頭求來的,冬萱則是給江洛縫月事帶,縫完了又做新襪子。
江洛繡最後一朵花的時間,甘梨都繡完了兩朵花加一片葉子,冬萱做完了兩個月事帶和一雙襪子……
江洛承認自己的菜,並且還想阻撓冬萱進步:“襪子就別做了,讓針線上的人做吧。”
冬萱笑道:“這種貼身的東西還是咱們自己做吧?也不難,累不著的,姨娘放心好了。”
江洛:“總歸都要過水洗,不怕不乾淨。”
再說襪子算什麼貼身衣物啊!
甘梨笑道:“還請姨娘收回成命。若連這等小東西都給旁人做,也顯得我們太不用心服侍了。”
江洛:“好吧,好吧。”
她倆的考核不止她說了算,往上還有魏丹煙和賈敏。
白天太累,晚上江洛乾脆什麼都不做,躺在床上心算自己的私房錢。
這幾個月的月例都沒花,純攢十八兩。端午、中秋和林如海生日,共得到了官中一兩半黃金和十九兩白銀賞賜,還有林如海單獨給她的金釵一對、玉簪一對和四匹緞子。
這種品質的緞子一匹市價約在五到十兩之間,金玉首飾也是硬通貨,但她目前還沒必要變賣衣料首飾換錢。
所以一總算下來,現在她的存款有黃金四兩半,白銀二百三十二兩,四吊銅錢也還在,一個沒花。
看她這攢錢效率!
江洛翻身起來,拿出錢箱,把散碎銀子稱五十兩湊整,吩咐甘梨:“明日空了去銀庫房換十兩整的五錠回來。”又問清楚:“用不用多給些?”損耗啊、茶水費什麼的。
甘梨笑道:“不用,咱們家一向主子少,是從來沒有這些的。柳姨娘剛來的時候倒有人想貪她的東西,她直接告訴了太太,太太狠罰過,到現在五六年了,還沒人再敢呢。”
江洛放心了。
但甘梨還是沒能換來整錠銀子。
因為,大齊宣德三十年,冬月初六一早,江洛去請安時,隔著兩層門窗和二三十米距離,清晰地聽到了柳雙燕在西廂房撕心裂肺的哭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