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駕停在德州的頭兩天,地方官員們依照規矩陸續過來請安,但在御前都只能見到直郡王和三貝勒,幾番打聽後知曉,太子身體不適告了假,八貝勒自年前便鮮少在人前露面。

這兩位對許多官員來說都不陌生,太子是國之儲君,以往官員們回京述職和前兩次太子伴駕途經山東的時候,眾人大都是趨之若鶩,哪怕只是在儲君面前混個臉熟呢。

而八貝勒賢王的名聲這幾年在官場上也是流傳頗多,傳聞中,八貝勒禮賢下士,有春秋公子之風,曾和八貝勒打過交道的官員亦對八貝勒很是推崇。

換做往年,御前沒見著這兩位,事後肯定是要關心一二的,但現在……前者他們不敢去探望,畢竟御前總管梁九功之事已經傳開了,這太子之位穩不穩當還不好說,他們自然不敢往前湊,而後者既不能生養,又把太子得罪死了,誰會想沾邊。

太子和八貝勒都不想往御前湊,但官員們請安他們能躲,皇阿瑪巡視河道他們也能躲,可家宴卻是躲不了的,皇阿瑪點了名,太子也好,八貝勒也罷,都不能抗旨不尊。

仇怨頗深的倆人,如今看起來倒有幾分共進退的樣子。

家宴上的位置是按照長幼次序排的,左側依次是惠妃、良嬪、密貴人、直郡王、八貝勒夫婦、十六阿哥,右側則是榮妃、和嬪、太子、三貝勒夫婦、十五阿哥。

與紫禁城的家宴比起來,行宮的家宴縮水了何止一半,不只大人少了,也幾乎沒有帶孩子過來的。

“太子怎麼還沒來?”八福晉小聲湊到貝勒爺耳邊道。

這是家宴,太子本來不應該在妃嬪之後才到,如今連惠妃娘娘都已經坐在位置上了,只差皇上和太子還沒來。

八貝勒品嚐著桌上新口味的點心,難怪那麼多人喜歡跟著皇阿瑪出巡,一路上的景色不說,單是沿路的美食便很是讓人心折。

“皇阿瑪還未至,太子現在還不算遲到。”八貝勒解釋道,“往年家宴不也如此嗎。”

“這不是……情況不一樣了嗎”八福晉小聲道,今年的太子和往年的太子怎麼能一概而論。

她雖是有心挑太子爺的毛病,但今時的確不同往日。

不過她倒希望太子爺繼續囂張跋扈下去,如此被廢的可能性也就更大,爺已經把太子爺得罪死了,將來若是太子爺繼位……她都不敢想。

八貝勒不能說是不關心太子之事,只是比起其他人,他心中多多少少有點數,太子被廢是必然的,只是時間早晚罷了,或早或晚對他都沒影響,他自然不上心。

“福晉嚐嚐這個涼糕,比京中的更為清爽通透。”

八福晉無奈,貝勒爺現在除了內務府之事,旁的朝政是一概都不關心,昨日有地方官員求見,據她所知,這位官員跟貝勒爺也是有幾分交情的,卻也還是拒了。

一方面,她內心明白爺這樣做是再正確不過的,既然不打算爭那個位置,那就不要做引人懷疑的事情,另一方面,她又難過於拖了爺的後腿,她比誰都清楚爺心中的抱負。

八福晉將爺贊過的點心記下,打算回去就讓人尋廚子買方子,或乾脆把廚子也送去京城貝勒府,爺也沒有別的喜好,不愛聽曲兒聽戲,也不喜歡品茶飲酒,也不好……美色,只有愛吃甜口這麼一個喜好。

太子帶著兩位皇孫姍姍來遲,和御駕在門口碰上,太子禮讓,皇上先行,這場家宴最後一個到的人也就成了太子。

眾人行禮,皇上叫起,等所有人都落座,就聽首座傳來聲音。

“太子剛剛可是有什麼事情耽擱了,來的這樣遲。”

這句話雖是皇上問的,可對答案眾人都很感興趣,藉著皇上的問話,幾乎所有人都看向太子。

因為連續坐船的緣故,御駕中的大多數人都比離京前要消瘦憔悴些,太子也不例外。

直郡王眯了眯眼睛,這幾年他眼神不太好,太子坐在他對面的斜上方,瞧著好像是不太有精神的樣子,連肩膀都塌了下去。

直郡王的下首,八貝勒也抬頭望向斜上方的太子,恰好與太子對視,被太子眼中的惡意嚇了一跳。

太子恨他是應該的,但在皇阿瑪在場的情況下如此流露,好像是有點沉不住氣了,這並非太子過往的行事風格,倒有幾分太子上輩子被複立後的樣子。

三貝勒就坐在太子的下首,因此看得最清楚,太子眼下的青黑比剛離京時更重了,眼白的部分有著明顯的紅,下巴上還有一層鬍子茬,確有幾分生病的樣子。

“哼。”太子直接癱坐在椅子上,斜眼看著首座的皇阿瑪,壓根沒有禮儀可言,“皇阿瑪何必問兒臣,兒臣有什麼事情是皇阿瑪不知道的。”

一旁太子的長子弘皙忙拽了拽阿瑪的衣袍,提醒阿瑪御前失儀。

太子不只把自己的衣袍角從兒子手中扯回來,還乾脆站起了身,面色癲狂,看著高高坐在上面的皇阿瑪。

“兒臣一天十二個時辰都被人盯著,夜裡說什麼夢話他們都會稟告給您,太子做到兒臣這份上也算是做到頭了,皇阿瑪要廢兒臣那就早點兒廢,何必要這樣逼兒臣。

是不是皇阿瑪要逼著兒臣真的造反才行,這樣您才好名正言順的廢了兒臣,將來史書上也會寫,是太子不知感恩忤逆犯上,您實在沒法子了才下旨廢太子,而不是您多疑連嫡親的兒子都容不下。”

今日是不恭之罪,明日是不敬之罪,何必這樣積少成多,皇阿瑪要廢他直接廢就是了。

首座上的康熙臉色鐵青,幾位娘娘戰戰兢兢,恨不得堵上自個兒的耳朵,直郡王怒視著站在大殿中央的太子,三貝勒小心翼吞了吞口水,猶豫這會兒該不該起來勸阻太子,八貝勒先是一驚,後又懷疑太子究竟是被皇阿瑪逼到了極致,還是又著了誰的道。

三福晉、八福晉與兩位年紀小的皇阿哥,皆是一臉的驚恐。

“太子,直郡王,三貝勒,八貝勒留下,餘者都退下。”

太子冷眼瞧著,等該走的人都走了,才嘲諷道:“皇阿瑪既然要把其他人都遣出去,那做什麼還留這幾個。”

太子指著直郡王:“這些年皇阿瑪抬舉你,讓你和孤打擂臺,你以為自己多受皇阿瑪看重呢。哼,你在皇阿瑪眼裡就是塊磨刀石,若孤成大事,你的下場不會比安親王好,若孤大事不成,你這塊磨刀石也就沒了用處。孤的好大哥,你不會真做著扳倒了孤就能自己做太子的美夢吧!”

“哈哈哈,真是好笑,你算個什麼東西!”

炮轟完直郡王還不夠,太子又走到八貝勒面前,一掌拍在桌子上,居高臨下俯視著這個出身卑賤的皇阿哥。

“孤最討厭你這種裝模作樣的人,在皇阿瑪面前裝乖巧,在群臣面前裝君子,在宗室那裡當好人,你好歹也是個皇阿哥,怎麼跟條狗一樣,小時候巴結弟弟,大了巴結叔伯。

可惜呀,你這樣的卑賤之人,老天爺都不喜,噶禮讓人在京中傳的那是謠言嗎,那分明是真相,到底是郭絡羅氏不能生,還是你不能生,你自己清楚。連男人都做不成,難怪內心扭曲又卑劣……”

太子的話越說越難聽,老八臉上的表情越平靜,他就越想把這張假面撕碎,毫不吝嗇用最惡毒的語言攻擊。

八貝勒面無表情,太子近在咫尺,但他不光情緒毫無波動,甚至都不想堵上太子的嘴。

說來說去,也不過是說他出身不好,說他不能生不是個男人。

這天下有幾個人的出身能入得了太子爺的眼,皇子都卑賤了。

他能不能生養,是不是個男人,正如太子所說,他自己心裡清楚,用不著也輪不到太子蓋棺定論。

言語沒有效果,太子乾脆上了手,一拳打過去,卻被八貝勒擋住,隔在二人中間的桌子被踹開,太子和八貝勒直接廝打在了一起。

這是一場單方面的毆打。

太子這段時間精神不濟,而八貝勒並未被流言所擾,整個人神采奕奕不說,手上功夫也遠勝於太子,畢竟是修真界的劍修,不用法術只拼招式,也不是普通人能敵的。

八貝勒留了手又沒留,他不曾下死手,每一招都避過了要害,但卻不曾留力,全都重重的打在太子的身上,直到太子收手無力再攻擊,這才停下來,很是熟練的在大殿上找了個位置跪下請罪。

坐在首座上的康熙不曾開口,除了躺在地上的太子外,此時在場也無人敢直視聖顏。

三貝勒已經懵了,不管是太子如同潑婦罵街似的發瘋,還是八貝勒單方面毆打太子,都讓他恨不得立刻逃離。

早知今日,他就應該請旨去和九弟、十三弟一道去前頭探路,而不是在這裡看這些不該看的東西,聽這些不該聽的話。

他不光見了太子的醜態,還聽了太子罵大哥和八弟的那些話——大哥是傻子,八弟不是男人,這種話太子敢說,他可不敢聽。

八弟可是以一己之力把太子掀翻的人,如今還當著皇阿瑪的面暴揍了太子。

直郡王的心怦怦直跳,起身走到八弟身旁的位置跪下。

“皇阿瑪,太子不法祖德,不遵聖訓,惟肆惡虐眾,暴戾恣睢,兒臣請廢太子。”

太子哈哈大笑,躺在地上仍扭過頭去罵道:“傻子,天字第一號的大傻子。”

三貝勒僵著身子,他甚至不敢抬頭看此時皇阿瑪臉上的表情,只能把目光放在太子身上。

此時的太子哪還有儲君的氣度可言,癱在地上不說,表情猙獰像個瘋子,臉上青一塊腫一塊……嘖嘖嘖,老八如今真的是無所顧忌了,打人都講究不打臉,何況是打太子。

不過,就算是不提索額圖,也不提樑九功,太子今日當著皇阿瑪的面癲狂成這樣,皇阿瑪怎麼還會放心把江山社稷交給太子。

還僵著身子的三貝勒,看太子的眼神裡冒出幾分火熱,太子完了,大清的儲君之位要易主了。

三貝勒的眼睛略過八貝勒,停在直郡王身上。

大殿安靜下來,只有太子的呼吸聲顯得粗重。

三貝勒後知後覺,終於僵著身體跪在直郡王身側,和八貝勒一左一右將直郡王圍在中間。

康熙緊緊抿著唇,冷眼瞧著下面的四個皇子。

太子狂悖,老八敢當著他的面毆打太子,哪怕是被氣急了,又何嘗不是失了尊卑,老大不曾拉架,請廢太子的時候倒是乾脆利索。

至於老三……讀書讀呆了,雖勇武可卻失了幾分急智。

“直郡王請求朕廢了太子,太子可要自辯?”

康熙的聲音在大殿內響起,每一個字彷彿都被特意加重了音量。

太子不曾起身,躺在地上扭頭看著皇阿瑪,答道:“兒臣不自辨,兒臣也請廢太子,請求皇阿瑪廢了兒臣,兒臣這太子不當了,圈禁也好,殺頭也行,或者直接把兒臣廢為庶人,只要不做太子,怎麼都行。”

他已經受夠了這樣膽顫心驚的日子,受夠了被人十二時辰盯著的日子,這幾年他連睡覺都睡不踏實,梁九功的事情出了之後,他整晚整晚的睡不著,有時候甚至想一頭撞死在柱子上,他自己都覺得自己瘋了,被皇阿瑪逼瘋了。

太子仰著頭笑了笑,眼淚從眼角流出,順著太陽穴落進頭髮裡。

不就是被廢嗎,自古以來被廢掉的太子還少嗎,他被廢掉,大殿上的這幾個人有一個算一個也都別想好過。

三貝勒把目光從太子身上收回,喉頭上下動了動,剪得光禿禿的指甲深深嵌進肉裡。

“兒臣要為太子一辯,太子今日言行舉止癲狂,目有赤紅,眼下青黑,看起來並不尋常,而且據兒臣觀察,太子精神萎靡已有段時日,兒臣斗膽懷疑,太子今日種種並非出自本心,而是中了邪,是——被人魘鎮。”

魘鎮都出來了,氣到了極點,康熙整個人反而都平靜了下來,眼下最重要的是如何收拾這副爛攤子。

當朝太子收買御前太監總管,而他不過是絞殺了梁九功,清了乾清宮裡與梁九功交往過密的十幾個人,換了內務府總管,都不曾動搖太子在朝堂上的根基,太子這就受不住了,在家宴上失心瘋。

可笑至極!

“何人敢魘鎮太子?”

三貝勒右側的胳膊微微往裡收了收,聲音發緊,道:“兒臣聽聞,直郡王府上曾來住一個蒙古喇嘛,據說此人會巫術。”

三貝勒說完,便將頭緊緊抵在地上,不敢抬頭。

直郡王並不曾為自己辯解,人還跪在原地。

八貝勒也不曾說什麼,上輩子三哥也是以這個理由狀告大哥的,蒙古來的喇嘛魘鎮太子,讓太子中了邪,所以才做出種種狂悖之舉。

可事實上他們都清楚,皇阿瑪並不信什麼魘鎮邪術巫蠱。

大哥府上的確曾有個蒙古喇嘛住過一段時間,這他們都是知道的,先大嫂信佛,信的是藏傳佛教,所以先大嫂過世後,大哥特意請了蒙古有名的喇嘛為大嫂祈禱和超度。

三哥不過是在賭,賭太子完蛋後,作為太子磨刀石的大哥會不會被皇阿瑪一併廢了。

八貝勒知道答案,皇阿瑪會。

太子被廢掉之後,大哥作為皇阿瑪的長子是最有資格被立為新太子的人,但是從頭到尾皇阿瑪都沒有把大哥作為儲君培養,甚至刻意養偏,讓大哥重武而輕文,性情也急躁了些,並不符合皇阿瑪的標準。

他也是在劇情中知道的原因,劇情後期,曾經出現過一段皇阿瑪選擇儲君的心路歷程。

大哥從頭到尾都沒有被皇阿瑪納入過可以為儲君的名單裡,在這份名單上,太子是首選,之後是作為賢王培養的三哥和十三弟,十三弟在因廢太子之後便被皇阿瑪冷落,這份名單上的人變成了三哥和四哥。

他和大哥一樣,從始至終沒有在這份名單上出現過。

大殿再一次安靜了下來,不,太子粗重的喘息聲仍在。

康熙坐在上頭,看得見老大挺直的背,太子臉上癲狂的笑容,老三死死抵在地上的頭,還有老八臉上和毆打太子時一模一樣的平靜。

時間緩緩流逝,三貝勒臉上的汗一滴滴砸進地上,心臟像是被人握住慢慢攥緊一般,他不能再等下去了。

“兒臣所言句句屬實,八弟可以作證。”三貝勒將頭抬起來,往後仰了仰身子,繞過直郡王看向八貝勒,“八弟你老實說,大哥府上是不是曾經住過一個蒙古喇嘛?”

“是。”

三貝勒的牙齒上下打顫,既已動了手,就必須要有個結果,否則打蛇不死反受其害。

“那是不是一個很有名氣的喇嘛?”

“是。”

上輩子太子初次被廢是在塞外,彼時他留在京中監國,不曾目睹現場。

三哥狀告大哥和蒙古喇嘛魘鎮太子,雖是回京以後發生的事情,但三哥當時是單獨面聖,之後大哥被圈禁,影影綽綽的訊息從宮中傳出,他亦不曾親眼見到。

這輩子倒好,都趕到一塊兒去了,他非但是見證者,甚至還是參與者。

歷史變了又沒變,變的是時間,不變的是結果。

第六次南巡只走到了德州,便因太子重病而返程。

太子不是沒有在南巡路上得過病,但這一次的病卻不是普通的病,太子是被直郡王和蒙古喇嘛魘鎮而病,這已經不是普通疾病的範疇了,而是中了邪。

太子重病,始作俑者直郡王被拘押,由三貝勒負責拘押看管直郡王,太子處則由八貝勒侍疾,御駕返程,改走陸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