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貝勒幹著和三貝勒一樣的差事,只是頂著不一樣的名頭,說是侍疾,但其實還是看管。

三哥看管大哥,大哥是被關押在青蓬馬車裡,那車上是什麼滋味他是知道的,因為他也坐過,也像大哥一樣被這麼押送過。

青蓬馬車是不保暖防寒的,連基本的遮風都做不到,可以說是四面漏風,春末秋初和夏季還好,像這樣春寒料峭的天氣,如果不往裡添置東西,坐在那裡頭能把人給凍壞了。

反觀太子這裡,寬敞平穩的馬車,錦被綾羅,上好的紅羅炭……依舊是儲君的待遇。

大清的儲君除了規制上不能逾越外,實際上的吃穿用度是要比皇帝更奢侈的。

皇阿瑪尚儉,宮室、飲食都節儉樸素,但對太子向來嬌寵,毓慶宮的佈置比乾清宮還要華麗,當然這裡面也有凌普的功勞,凌普做內務府總管的時候,對毓慶宮自然是予取予求,上輩子一廢太子時,這些也都有翻出來定罪。

在德州行宮裡撒過潑打過架的太子,這會兒倒是沉穩淡定了,盤腿坐在馬車上,品著香茗,如果忽略掉臉上的青紫,看上去倒更像是索額圖還活著時的太子了。

八貝勒上馬車掀開門簾,見到的便是淡定從容的太子。

“八弟奉命為孤侍疾,怎麼孤不召你你就不進來,天下有你這樣侍疾的嗎,連裝裝樣子都不會。”

八貝勒行過了君臣之禮,便自顧自找了位置坐下。

“臣弟以為太子殿下不會想見到臣弟,畢竟您臉上的傷都還未好全,臣弟只怕太子殿下您會再忍不住出手。”

他怕自己再次傷到太子殿下。

太子臉色僵了僵,不過轉瞬之處又恢復到剛剛的從容淡定。

他現在還有什麼好害怕的,老八註定無子,無慾無求了,所以也就不再裝模作樣了,當著皇阿瑪的面,都敢毆打他了,下手的力氣還不輕,而他現在跟老八又有什麼區別,他馬上就要被廢了,一個被廢掉的太子還有什麼好顧忌的。

“孤懶得動手打你。”太子輕輕抿了一口茶,將茶盞放在桌上,才緩緩開口繼續道,“你猜外頭現在都是怎麼說的,風光霽月的八貝勒,如今成了個到處告密的小人。”

“你告孤,外人或許不會說什麼,但是你告直郡王,惠妃可是你的養母,於你們母子皆有恩情,這忘恩負義的名聲恐怕要跟著你一輩子了。”太子使勁兒挖苦道。

告直郡王的是老三,但老八在場也並沒有為直郡王辯駁,老三那兩問老八也是答了的,老三告密,老八就是幫兇。

更何況他已經讓人去把這潭本就渾濁不堪的水攪得更渾了,直郡王倒下了,但老三、老八……這一個個的,誰也別想獨善其身。

八貝勒無動於衷,名聲於他是累贅,他從前就是名聲太好,如今可勁兒的糟蹋也不怕,相反,他倒喜歡自己滿是惡名,如此許多問題就迎刃而解了。

在來見太子之前,他已經去關押大哥的地方看過了,原是想要在馬車裡加兩盆炭火,再加床棉被給大哥,不過三哥已經提前準備了,不需要他再插手,他也就沒上關著大哥的那輛馬車。

“太子殿下請放心,臣弟是不會在意外人說什麼的,如果您喜歡聽那些話,讓人傳的再遠些也無妨。”八貝勒一臉淡然的道。

太子仔細打量著這張慣會裝模作樣的臉,竟真的沒有在這張臉上發現說謊的痕跡,果然像他這種正常人是沒法揣測老八這種太監的。

也對,都被世人知道連男人都不是了,還怕什麼忘恩負義的小人名聲。

太子搖頭笑了笑,他跟這種人計較什麼,原本他還想好好激一激老八,想告訴老八他這個八貝勒也不會有什麼好下場,想看老八跳腳,想看老八惶惶不可終日。

但現在……這就不是個正常人。

太子懶得再跟老八這個真太監廢話,直接吩咐人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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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邊,青篷馬車上,三貝勒也在跟直郡王談話,不,應該說是剖明心跡。

“大哥,你我都明白,就算沒有我,你也會有個別的罪名,與其是別的,還不如這個一聽就假的罪名。”

三貝勒真心覺得這責任起碼最大的責任不在他,是皇阿瑪有這個心思,是太子昨日在大殿上點醒了他,是事態還沒有完全惡化時他詢問八弟,而八弟也並未替大哥辯解。

大哥可以怪他,但不能全怪他,可以埋怨他,但最好是不要出手。

“我和大哥從前也沒有什麼恩怨,昨日說是機緣巧合也好,說是陰差陽錯也罷,事情已經如此了,我會盡力彌補大哥,侄子侄女們那邊,我會盡力看顧的——”

“不勞煩三弟了。”直郡王開口打斷三貝勒的話,他知道這個弟弟在想什麼,無非是怕他報復,“你放心,我不會讓人對付你,我現在也沒這份心力。”

不是不怨,也不是不恨,而是沒必要。

老三現在雖然蹦噠的厲害,以為沒了他和老二,就能佔長圖謀儲位,但老二作為嫡子尚且壓不住下頭的弟弟,老三這樣膽小怯懦的性子那就更壓不住了。

不用他收拾,老三自己就能把自己弄下去,蹦躂不了幾時。

三貝勒訕笑了幾聲,才道:“我就知道大哥深明大義,是不會怪弟弟的。”

雖然是他告密在先,老八沉默老實在後,但他和大哥是什麼樣的關係,老八和大哥又是什麼樣的關係,他告密大哥是為爭儲位先下手為強,也算一時機智,但老八對大哥之事不辯解,反而老老實實的回答了他那兩問,這跟落井下石又有什麼區別,老八對大哥落井下石那就是純粹的小人之舉了。

大哥不能報復皇阿瑪,太子眼看被廢也用不著大哥報復,在他和八弟之間,八弟應該比他更招大哥恨吧。

直郡王不再開口,眼睛盯著地上的炭盆。

這一日他早就想過,不然也不會把老八那裡作為額娘和孩子們的退路,這一點他和老八心照不宣。

所以,他不怨老八昨日不曾開口替他辯解,因為老八就算是辯解也沒用,那樣顯而易見的謊言,信不信還不全看皇阿瑪,他自己都沒有為自己辯解。

“大哥這裡缺什麼,就差人告訴弟弟一聲,我安排人給送進來,您若是需要筆墨紙硯,我也一併送。”

哪怕是大哥想給皇阿瑪寫奏章,他都願意當這個跑腿的,只求大哥可以不出手報復他。

三貝勒在直郡王這兒得到了還算滿意的答案,但下了青蓬馬車,卻是垂頭又喪氣。

大哥這事兒的的確確不能全怪他,他只是順勢而為,只是揣摩對了皇阿瑪的心意,藉機為自己掃除障礙罷了。

大哥這裡的事能平,老八那裡呢。

如果他不曾在大殿上問老八,老八也就不必回答他那兩個問題,也就不會有沾上落井下石忘恩負義的名聲了。

大哥在朝中經營多年,哪怕失了勢,他都擔心之後會被大哥的人報復,老八那可是個比大哥更狠的人。

大哥這麼多年對上太子,太子損傷什麼了。

老八對上太子這才幾年,被挖的那些牆角就不提了,梁九功可是老八給捅出來的,毓慶宮被圍了半個月,太子伴駕連自己的船都沒有,這不都拜老八所賜。

還有他,他從前沒得罪過老八,老八就已經連他在內務府的佈置都知道了,他如今實實在在得罪了老八,老八如果要對付他,他如何能招架。

三貝勒眉頭緊皺,他是能捨得下臉來向求大哥一樣求老八,但老八並非大哥。

大哥雖然有時候脾氣急,但心胸寬廣,不愛計較,也不擅長算計人。

但老八就不一樣了,一肚子的彎彎繞,比誰都會玩陰謀詭計,之前還裝一裝,如今是連裝都不裝了,他幾句話哪能把人糊弄過去,只能往外掏真金白銀了。

回到自個兒的馬車上,三貝勒開始盤算他手中能拿得出來的金銀和產業。

茶樓一座,皇莊兩個,京城的鋪子五處,通州和大興縣加起來大概有三千畝的田產,現銀有五萬兩。

交際往來,拉攏人脈,都需要現銀,五萬兩銀票不能動。

茶樓是能收集訊息的地方,這個也不能給老八。

皇莊是當初出宮開府時皇阿瑪賞的,亦不能轉給旁人。

通州和大興縣都挨著京城,這兩個地方的田產都屬於可遇而不可求的,尤其還是連成一片的,他這幾年來回置換了好幾次,廢了不少的人情和功夫,才把這兩個地方的田產連成片,建了莊子方便管理,怎麼好輕易給人。

他能拿去讓老八消氣的也就只有京城的幾處鋪子了,雖地契房契沒帶在身上,但他等不到回京了,萬一八弟在回京的路上便動手報復他,他上哪兒哭去。

下定決心要出血,三貝勒便沒再耽擱,匆匆忙忙尋到太子的車駕,不遠處便是老八的馬車。

到底是不一樣了,從前老八伴駕,幾時坐過馬車,不都是在外面騎馬,皇阿瑪不喜皇子嬌生慣養,而老八從前對皇阿瑪那是處處投其所好,當然皇子大都如此,只是沒有老八那麼能裝能忍。

現在老八是不裝了也不忍了,接了為太子侍疾的差事都窩在馬車裡頭看話本子。

是的,話本子。

雖然隔了有一段距離,但上了馬車後,三貝勒還是一眼就看清楚了老八手中書頁上顯眼的幾個字。

又是書生,又是狐妖的,不是話本子是什麼。

八貝勒抬頭直接問道:“大哥那裡有事兒?”

三貝勒心道,果然,老八心裡正惦記著這一茬呢。

“大哥那裡一切都好,我是來向八弟賠罪的。昨日在大殿上我太過激動了,考慮不周,匆忙之下問了你有關大哥的那兩個問題,外頭的人不知詳情,還以為是咱倆合夥告的大哥,這事兒哥哥得向你賠罪。”三貝勒言辭懇切的道。

他承認在老八的事情上他有一部分責任,但主要責任還得老八自己負,是老八自己沒開口為大哥講話,又不是他堵住了老八的嘴。

所以這血他出的是心不甘情不願,但是沒辦法,寧得罪君子也不能得罪小人。

“我在京城有幾處鋪子,都是出宮開府後置辦下的,等回京就把房契地契拿給你,算是我賠罪的禮物,八弟你就消消氣,別跟三哥一般見識。”

三貝勒的心都在滴血。

“幾處?”

“什麼?”

“三哥打算給我幾處鋪子賠罪?”八貝勒滿臉認真的道,“我的名聲在三哥這兒價值幾何?”

從昨日到現在連一天一夜都沒有,但外頭的傳言是什麼樣,他也有所耳聞。

他知道自己從前的名聲不錯,畢竟他努力經營了多年的劇情人設,在劇情的設定裡他是大清的活王莽,王莽前期是什麼樣,他就要努力向王莽的標準靠近。

所以後來他才會被群臣舉薦,才會有賢王的名聲。

他也知道,人們對名聲好的人的道德要求會更高,而忘恩負義則是人人都鄙視的,當他跟‘忘恩負義’這四個字放到一起,從此也就沒有什麼八賢王了,只有‘奸王’、‘小人王’……

他是不在乎自己的名聲,但三哥無端拉他下水,讓他身上多了個忘恩負義的罪名,三哥要賠罪,賠少了可不成。

兩三處鋪子是幾處,四五處鋪子也是幾處,□□處也是幾處,到底幾處?

三貝勒的心顫了顫,這一趟他果然來對了,老八記恨此事,八成忍不到回京,在路上就得出手對付他。

而且聽老八這語氣,京城的五處鋪子未必能平息老八的怒火,滿足老八的胃口。

他有心想好好跟老八說道說道,從前的八貝勒名聲當然值錢,白玉無瑕,多出一點瑕疵就會讓白玉的價值大打折扣,他怎麼賠都認,但如今的八貝勒早已不是無瑕白玉,那不能生甚至不是男人的傳言都快流出京城了。

如此名聲,已經被糟蹋的差不多了,再加一個‘忘恩負義’,也不過是雪上加霜,有鋪子收就不錯了,何必得寸進尺。

心裡一百個不願意,一萬句的牢騷,但小人不能得罪啊。

“九處。”三貝勒抖著嘴唇說道。

他名下只有五處,福晉的嫁妝裡有兩處,去年他還賞了側福晉一處,再讓馬佳氏那邊拿個鋪子出來,這才能湊夠九處,給八弟賠罪。

八貝勒點了點頭,看著三哥還算滿意的道:“三哥賠罪的誠意我收到了。”

京城的九處鋪子,數量還是可以的。

三貝勒在老八的注視下抿了抿著唇,他現在十分懷念從前那個溫文爾雅的老八,而不是現在這個咄咄逼人、目有兇光的老八,他都已經答應拿出九處鋪子了,何必再瞪他。

“你放心,我不會拿什麼犄角旮旯的鋪子糊弄人,這九處鋪子的地段絕對不會差。”

“好。”

八貝勒閉上眼睛,揉了揉兩側的太陽穴,這幾日熬夜看話本,不僅懈怠了修煉,連眼睛都熬得乾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