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寶釵、寶琴的溫情時刻被賈環的到來給打破。

馮紫英也是無語,一個薛蝌,一個賈環,好像都是在這方面不太解風情的角色,賈環也就罷了,性子偏激固執的傢伙,這薛蝌看起來如此靈性的一個人物,居然也一樣。

從蘅蕪苑出來,賈環就亦步亦趨地跟在馮紫英身邊,真的有點兒奉馮紫英為師的架勢。

看看這傢伙興奮的神色表情,馮紫英就知道賈環肯定在青檀書院收穫良多。

馮紫英也簡單問了問書院的情況,如果時間來得及的話,馮紫英還是打算要回一趟書院。

這裡是自己的根據地,保持對書院長期持久的影響力極為重要,那麼去給師弟們講一堂課,選一些表現優異的師弟們談談話,交交心,這等惠而不費的方式能夠在很大程度對這些世界觀人生觀價值觀處於成型階段的青年士子們起到尤其重要的影響。

馮紫英很清楚這是一種取巧的行為,但是就目前來說,自己沒法像周永春那樣去青檀書院幹幾年山長掌院,那樣培養一兩屆學子出來,未來在大周朝堂就能有更深遠的影響力,現在自己就只能用這些小手段來穩固和提升自己的影響力和威信。

賈環知無不言,既談自己的學業進展,也談現在書院的發展壯大情形,自然也要談到一些當下的時政。

這已經成為當下各大書院一項重要學業,每科秋闈春闈中時政考題佔比越來越重,要求越來越高,也不由得他們不重視。

從蘅蕪苑出來,馮紫英沒有沿原路走,而是從東面繞行,經過省親別墅背後,凹碧山莊山下,從凹晶溪館這邊繞到櫳翠庵這邊過來,一直到寶玉的怡紅院。

一邊和賈環閒談,一邊也瀏覽著沿途勝景,盛夏烈日當空,但是穿行在林蔭夾道中,卻是清涼怡人。

起伏的山丘綠意盎然,林木森森,沁芳溪時隱時現,沿著道路盤曲環繞,馮紫英越發覺得這賈家建這座大觀園委實值得,起碼這等地形地勢上設計精妙,依山傍水,花木蔥蘢,深得江南園林和北地山水的交融精髓。

穿過一片碧桃林,便是一順用竹籬花障形成的格柵,一處月洞門變成了怡紅院這一院落的進口。

遮住院落背後的是滿架的薔薇寶相,兩邊圍牆都被綠柳拱繞,一直到門口。

到怡紅院門口,寶玉已經帶著襲人、紫綃、麝月幾個丫頭在門口候著了,嗯,身旁居然還有一個少年,賈蘭。

看著多了幾分斯文卻似乎少了幾許靈性的寶玉含笑行禮,馮紫英心中也有些感觸,自己是不是真的毀了一個可能為掙脫封建枷鎖努力的少年夢?

那太虛幻境裡或許還真的需要這樣這一塊頑石去補天呢?

複雜的情緒縈繞在馮紫英心中,但馮紫英表面上卻沒有半點異樣,扶住寶玉雙手,上下打量:“寶玉氣色似乎沒上次見到那麼好啊?不過感覺心境似乎沉穩了許多。”

寶玉心情比馮紫英想象的還要複雜。

聽聞馮紫英進了府裡,他一時間竟然不知道自己該去見還不是不見對方。

正糾結難決時,張材卻來帶話說馮紫英要到怡紅院來做客,也把賈環叫上了,這也省了寶玉糾結,沒想到一會兒賈蘭也過來了,據說他母親叫他過來的。

林妹妹要嫁馮大哥也就罷了,怎麼連寶姐姐甚至連帶著寶琴妹妹也要嫁給馮大哥?而寶琴妹妹居然是作媵!

寶玉對寶琴的活潑靈秀卻又有著獨有的幹練伶俐的寶琴是極為仰慕的,在他看來寶琴甚至要比寶姐姐都更勝一籌,僅次於林妹妹,只可惜林妹妹早已定親,甚至沒有給自己半點機會,現在寶姐姐居然還要帶著寶琴妹妹一起嫁給馮大哥!

這樣巨大的反差失落感讓寶玉很是沮喪鬱悶,甚至連帶著去姐姐妹妹那邊兒頑的心思都淡了許多,一門心思放在了寫他的傳奇話本事業上。

沒想到今日馮大哥卻要主動來見自己,甚至還要在自己怡紅院用飯。

馮紫英不來不行。

一別三月,專門來賈府一趟,只顧著去進園子,卻對賈府未來的當家人之一視而不見,賈環你都這麼看重,這寶玉難道你就這麼瞧不上眼?

好歹寶玉現在寫書博名聲這條路還是自己指的呢,好像還效果不錯。

寶玉見完禮,賈蘭也上前見禮。

馮紫英沒想到會在這裡見到賈蘭,李紈的心思他也知曉,但當初他的確沒有太多精力來管賈家的事兒了,幫了賈環,還要幫寶玉,賈璉賈芸這些都不說了,現在又冒出來一個賈蘭。

馮紫英不是一個有始無終的人,既然幫了那就要幫到底。

就像賈環一樣,人家那麼崇拜信重自己,馮紫英自然也不會辜負他的期望,寶玉對自己三心二意,情緒複雜,那他也只能盡力而為,而賈蘭如果自己也出手相幫,又得多花一些心思,所以他不是太想參與。

只是人家這般熱切,他又不好拒人千里之外。

馮紫英還是第一次來怡紅院,一踏進門就能感受到怡紅院與別處的不一樣。

兩邊都是宛轉承接的遊廊,當中幾塊山石,數本芭蕉在一旁,葉闊脈厚,鮮綠肥潤,在陽光下閃動著瑩瑩如玉的光澤;在遠處就是幾株松樹,另一邊則是一株西府海棠,其勢如傘,絲垂翠縷,葩吐丹朱。

居然還有兩隻仙鶴在樹下剃翎引項,看得馮紫英都是目眩神迷,這特麼不愧是《紅樓夢》中的主角光環啊,也不知道是不是被自己多了氣運,現在卻淪為如此境地?

寶玉這怡紅院裡其實並沒有什麼專門待客的房間,外邊抱廈兩邊都是榻炕,實際上就是丫鬟婆子們守夜時睡的地方,再往裡走就是正房,一間用屏風隔斷的正屋緊鄰著寶玉的書房,就算是待客用的了。

寶玉把馮紫英迎上了上首,自己也和馮紫英隔幾而坐,作為主人,他也當得起。

馮紫英也問了寶玉現在的寫書情況,說起這個,寶玉倒是十分振奮,《十三棍僧救唐王》他已經結束了,現在新開了一本《風塵三俠》。

“虯髯客、李靖和紅拂女?”馮紫英頗感驚奇,“寶玉為何突然想起要寫這三人的故事?”

寶玉沉吟了一番,這才緩緩道:“小弟很感觸於這三人之間的感情,虯髯客和李靖都很鍾情於紅拂女,都願意為她而獻出一切,但是虯髯客卻顧念他和李靖之間的兄弟情誼,而主動退讓,最後玉成李靖和紅拂女,甚至還將自己所有財產贈與李靖,讓他去輔佐唐太宗李世民奪取天下,自己漂洋過海而去,成為了笑傲江海的七十二島主,這等情懷,何其感人?”

“寶玉,你這些情節是從哪裡聽來的?我記得紅拂女本事楊素府上一歌姬,李靖拜會楊素時,二人一見鍾情,然後才私奔而出,路上才遇到的虯髯客,怎麼就成了虯髯客顧及兄弟情誼而禮讓李靖了呢?再說了,紅拂女好像和虯髯客只是惺惺相惜,並無兒女私情,哪來什麼禮讓一說?”

馮紫英感覺到寶玉說這個故事時很有代入感,照理說寫書人這般情懷是好事兒,寫出來的東西更能打動人,但是馮紫英總感覺這裡邊兒有些別樣味道。

難道這傢伙把自己和他都代入了,自己成了李靖,他成了虯髯客?

嗯,所以禮讓自己成全了兄弟情誼,他讓妻贈財,成了傲嘯山河的大英雄,自己不過是受人恩惠之流?

馮紫英很快就明白了賈寶玉假借《風塵三俠》故事來抒發內心憤懣情緒的意圖,不過他卻只是覺得好笑,並不在意。

這等失敗者的一種自我排解,如果自己都還要去斤斤計較,那未免也太狹隘了。

再說了,以他對寶玉的瞭解,恐怕這也就是寶玉能做到的極限了,真要讓他做什麼膽大妄為驚世駭俗之舉,借他幾個膽量他也做不出來,既然如此,何不成全他呢?

既滿足了他內心相當英雄的願望,同時也能創造出一本好書,有何不可?

“馮大哥,你說得不對,小弟收集了一些資料,其實是虯髯客先和楊素認識,成為楊素的幕僚,……,後來李靖來見楊素,虯髯客慧眼識英雄,認為李靖是個人才,能成就一番事業,所以就挽留了李靖,……,李靖留下來之後喜歡上了紅拂女,而虯髯客因為性格豪邁深沉,雖然也對紅拂女有意,卻一直未曾表露,而李靖告知了自己這位大哥對紅拂女的心意之後,虯髯客顧全兄弟之情,這才揮慧劍斬情絲,成全了李靖和紅拂女這一段千年流傳的感情故事,……”

見寶玉說得慷慨激昂,意氣飛揚,自己若真是還要質疑,只怕就真的要和自己爭執起來了,馮紫英自然就點頭微笑。

得了便宜就別再賣乖了,也得要給這位原書中的主角幾分薄面才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