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4章 知錯有什麼用(許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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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秋大宴一過,南度使臣那頭還未有絲毫動靜,傅應絕都要開始琢磨著趕人了。
來時說得好好的,體會一下大啟的風土人,現在呢?
送不走了!
怎麼著?
大啟是比他南度草綠些,還是太陽大些。
這兩日探子也是緊緊盯住了鴻臚寺那邊,不放過一絲一毫的風吹草動
“又出去?”傅應絕蹙眉。
蘇展站在一側研墨,低眉順眼地。
“是,今晨南度公主又出了使館,接連三日都往外頭走。”
“嗯。”傅應絕又問,“那邊還好?”
這話他一天要問上個四五次,蘇展哪裡不懂。
“小主子在太學裡頭,除了趴在池邊看魚,也就午時那會兒同幾個孩子出去用了膳。”
小孩兒有人陪著,一天樂呵呵地。
“她倒是清閒。”傅應絕笑。
其實傅錦梨生在皇家,傅應絕時常會想這樣密不透風的防護是否會害了她。
故他給暗衛下的第一道指令便是非死不出。
暗衛確實做得很好,沒有半點不聽話。
後來人真傷著了,發現急得只是他一個,傅應絕都不知該怪誰,只能自個兒生悶氣。
那滋味兒委實不好受,於是他便也釋懷了。
他沒養過孩子,幼時也是這麼磨礪著磕磕絆絆長大,如今這套用在她身上卻是不太合適了。
別的先不說,自己頭一個受不了。
二十好幾了,自己性命垂危沒什麼反應,沒想到到頭來還要替別個兒提心吊膽。
傅錦梨與他,兩人與其說是父女相伴,不若說是在互相摸索著前行。
他在學著如何做一個好父親,奶糰子也會按著該有的模樣長大。
總要相信她的,自己的孩子哪是別人比得,哪能一點庇護就叫她廢得徹底。
傅應絕在文書上寫下最後一個字,將筆一擱。
待蘇展停下研墨的動作將書冊收起來,玄黑錦衣的帝王已經行步至了窗邊。
秋雨多發,外頭正淅淅瀝瀝地下墜著透明細線般的水珠。
白淨的長指上沾了一絲墨痕,他將放在窗框外的一個琺琅小缽穩穩地端在了手上。
流光溢彩的殼子,裡邊卻種著一株其貌不揚,但是頑強非常的野草。
宮裡難有這樣的東西。
是那一小隻在外頭扯回來的,說是讓它在家陪著爹爹寫字。
草葉上邊沾了雨水,傅應絕屈指撥了撥,見它渾身清爽了才施施然開口。
“李源今日點兵,結束後叫他進宮一趟。”
上京這邊有南度耗著,北邊那頭卻也刻不容緩。
出兵一事須得從長計議,迄及今日也準備得差不多了。
估摸著明日整頓一番,便可揮師北上。
“李源將軍對這事兒上心,一大早便去了虎賁營。”
傅應絕呵笑一聲,情緒淡淡。
“畢竟朕可是祖墳冒了青煙的,他再不上些心,怕是小命危矣。”
蘇展答不上這話,慈眉善目的面龐笑容和藹。
傅應絕就是這樣古怪一個人,他容不得別人在他頭上氣焰囂張,可對於他忠心耿耿的臣下卻是多了些容忍。
所以他一個嗜兄滅族上位的帝王,不僅沒得天下討伐,反而是極盡稱讚。
天下間的百姓哪管你那麼多破事兒,他們只知曉過上好日子便是。
滿朝的臣子也只知道認真輔佐明君壯大帝國,上頭坐著的人手段高明,他們樂得自在。
大人的世界有很多需要思慮,但小孩就不同。
傅錦梨只知道她有一日未上學,家裡來了很多人,那晚一過,她又按部就班地挎上了小包。
學裡博士們本還忌憚著她的身份,那課講著講著目光一落在她身上都要恍惚一下。
不過小孩兒極乖,一小團坐在那裡仰著臉蛋,手也規規矩矩地放在桌上。
也不知是聽懂了沒,但模樣瞧著倒是認真極了。
“小殿下,可能懂否。”
博士輕聲問。
今日教算學,但是教得淺顯。
這東西邏輯性太強,不是一屋子懵懂小童能懂的,當然,極個別除外。
這麼多孩子,雖然都聚在一處,但其實學習進度都不同。
裡邊的博士們個個才高八斗,系外頭所沒有的學識淵博。
稚學院管的更多的是範圍內教導,至於精準到個人,就要看學子家庭以及他自身的意願了。
所以裡邊有糊里糊塗,主打陪伴的傅錦梨,有調皮搗蛋被強行灌溉的趙馳縱,也有天資聰穎,超人一步的季楚和唐衍。
人人都是擠破了腦袋往太學,往稚學院鑽,其實看重的不止是這份至高學府的名頭,更多的是幼兒交際,自小同窗的情誼。
高瞻遠矚,自幼相伴,以後總會派上用場。
傅錦梨掰著自己的十根手指頭,算了算,不夠數,想叫唐衍將他的手指頭分給自己幾根。
本來博士只是照常詢問,誰知小姑娘卻是淚眼汪汪的抬起頭來。
“不夠呀,小梨子不夠數了......”
博士啞然失笑,“小殿下莫慌。”
正兒八經的算學得等他們升入群青閣才接觸到其中奧妙,如今赤桃閣裡頭教的只是簡單計數。
一眼望過去,除了抓耳撓腮的趙馳縱同這個年歲最小,第一次聽算的小殿下,別的都已然能流利數數。
“可以試試算籌,初時用工具輔助著會好學些。”
“算籌?”
博士點頭,“是的,學裡的孩子大多都用過那東西。”
他看著傅錦梨,態度溫和,只有夫子對於自己學子的建議以及教導。
“小殿下今日回去,可叫陛下為您備上一些。”
學裡原先是有的,可幾日前說是要制一批新的,舊物便分發給鄉里各處的學堂了。
鄉縣裡的學堂,數量還不少,於是對這一類的東西需求就高。
太學裡邊東西新舊更替,會將長久不用的,或是特意多製出來的分發給下頭。
奶糰子不知是什麼東西。
但是自己只有一二三四這麼幾根小爪子,根本不夠數!
不過既然夫子說了,那待她回去讓爹爹給她做一個,自己必然是一點就通,倒......倒背如流。
嗯,倒背如流!
“嚎!小梨子數數!”
她紅潤的小嘴巴因著發音的緣故,圓圓地撅起來,眼裡閃爍著期待的光。
像是已經見到了自己大有所成的模樣!
有了博士的溫言教導,奶糰子學得愈發賣力了,眼神堅毅,像是要將書本盯出個洞來。
唐衍側臉看她,只見她小嘴巴張張合合不知在嘟囔些什麼。
於是湊近了些聽,耳邊便是一連串的小奶音。
“一個一,兩個二,三個四個,唔......五個,小梨子今天吃五塊糕糕!”
唐衍:......
除了唐衍,時刻注意著傅錦梨的還有糾結了幾日的許雅。
傅錦梨未找她,她只當是小殿下心裡有著氣,不願意搭理她。
本打算此事就此罷了,可她實在是受不住如今的日子。
她已然,已然知道錯了,能否......
許雅咬著唇,心臟沉墜墜地,又不免想到些別的。
若她也能......
抬起眼來看了一眼俏生生趴在桌上看書的傅錦梨,神思恍惚。
若她也是如她一般出生......那樣的話.......
可是,這世上本就沒有虛妄假設。
家裡無人替她考量了,母親那個模樣,父親又偏寵許蘭,她只得自己爭取。
也是可憐,才幾歲多點,就茫然學著大人的模樣自作打算,一個高門女,比之街邊早早挑起重擔的孩子要難過幾分。
她掙扎得厲害,卻也只如困獸鬥,全然不知別人壓根兒不曉得她到底是在自怨自艾些什麼,又在苦苦困害些什麼。
她這次決心蠻大,於是小奶糰子學得滿頭暈乎乎,外出放風的時候,就叫她堵了個正著。
“你做什麼哇。”
小人兒不高興,才看了小魚回來,就被她攔住了去路。
別看傅應絕身高腿長地,可小龍崽真的只是一小隻,許雅同她都差了半個腦袋。
人雖小,但她氣勢足啊!
奶糰子插著小胖腰,臉蛋都要翻到天上去了,勢必要龍威狠狠壓別人一頭!
許雅還真叫她唬住了。
以前不知道身份時只覺得嬌憨得冒著點傻氣,現在也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見她這模樣還真有些怵。
“小......小殿下——”
她艱難啟齒。
傅錦梨沒有那麼多階層概念,她心地純善,最是端不住裝腔作勢的派頭。
可她努力忍住了!
從胸腔裡大大地“哼”了一聲,別過小身子去,“我不同你說話,你壞蛋!”
年紀雖小,卻早已現了是非黑白層層剝明的性子。
“小殿下!”小人兒不配合,許雅慌亂之下難免拔高了聲音。
“我,臣女是來......是來請罪的,希望小殿下大人有大量,不要,不要再同我計較了。”
她一直以來都是一副誰都看不上的模樣,這樣小意的,倒是少見。
可她還是不明白啊,不明白小孩子,特別是這樣才出世幾個月的小孩兒!
她真的聽不懂這樣一大串兒,且有異意的話啊!
奶糰子就連辯駁也是軟乎乎的。
“才不是!小殿下是小人。”
她才不是大人呢,小人沒有大量,只有小量。
可是她想著想著又有些鬧不明白了。
她雖然小,可是飯量還是大的,那她是不是小人有大量啊。
奶糰子懵然了一瞬。
許雅以為她是不願,腦神經拉扯著淚水上湧。
“我不該,不該對小殿下口出惡言。”
“可我已經受到懲罰了,我娘整日打罵我,莫姨娘也,也......”她說著終於忍不住嗚咽出聲。
“我知曉您重權在握,可你若不隱瞞......”
她其實有些怪傅錦梨,若非她故意隱瞞了身份,自己何至於此。
可又怕說出來惹憎憤,只一個勁兒地哭。
這淚水有真心,也有假意,既是為自己一塌糊塗的生活,也為博一點可憐的同情。
她這一哭,可把奶糰子嚇著了,小人兒愣住,下意識地開始哄,“你不要——”
可是說到一半又想起了什麼,嘴巴張開。
下一瞬猛地縮回小腦袋!
四處張望一下,四周都沒什麼人,這時候學子們都在溫書。
她小臉警覺起來,覷著許雅。
“我才沒有打你哦,小梨子乖的。”
不可以哭著去告狀,告狀,壞蛋!
“你壞壞!”
腦補一下,她立馬變得氣憤起來,“不跟你說話!”
她扭著小身子就要跑,許雅等著這個機會等了許久,哪裡能放過,也顧不上什麼大逆不道了,急忙伸了手去扯。
“小——”
“——啊!”
她手還未碰到傅錦梨衣衫半分,便覺腿彎處被什麼東西重重一砸!
力道極大,將那一條腿震得發麻,傳來鑽心的疼痛。
整個人也不受控制地往旁邊摔去。
小姑娘摔在地上,又哭得滿臉是淚,被她“撲通”一聲驚得轉過頭來的傅錦梨人更呆了!
小臉惶惶,怎麼,怎麼小梨子都跑了,她還更慘了?
許雅這下的淚水是全然真心了,彎腿疼得直不起來,手還被地上磨得火辣辣地。
“小,小殿下——”
還不忘記留人呢。
這下傅錦梨腿也邁不開了,地上那個實在是看起來太慘了些,沒有一點跋扈尖銳的模樣。
她踟躕著,終於還是慢吞吞地挪著腳過去,站在許雅面前,小手交纏在一起。
“你找我做什麼。”
還是有些氣,她沒忘記許雅初始就留給自己的壞印象,不過這人現在瞧著都成這樣了,傅錦梨覺著再雪上加霜似是不太好。
見她肯搭理自己了,許雅竟荒唐地想慶幸自己摔的這一跤。
“我只是想請小殿下高抬貴手,能否讓我父親休了莫氏,我做錯了事,已經受到了懲罰。”
她希冀著。
可她對傅錦梨說這些簡直就是雞同鴨講!
奶糰子的臉色隨著她的話語越發凝重,小胖臉板著,瞧著倒是頗有些高深的樣子,可腦子裡都快攪起來。
許雅只當她是在考慮,良久,只聽她沉沉道,“不許,錯了就是錯了。”
“什,什麼?”
許雅嗓子啞了一刻,不敢相信自己聽到的。
她明明,明明已經知道錯了,也不過是口上無遮攔說了幾句,這樣會否太過絕情。
“小殿下,我已經——”
“不可以哦。”錦梨打斷她,低著頭去看她哭花的臉,一字一頓,“犯了錯,要承認,要受罰。”
奶糰子不知她前面一堆說得是什麼東西,但聽到她說自己知錯了。
“可是已經做錯了,知錯有什麼用呀。”
小孩天真又無辜的話,有種近乎殘忍的純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