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四章蕭瑟與凋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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傍晚,落陽被塵埃包裹著,被秋風揪著慢慢西下,看不清它的模樣,天是灰色的,不知在哪兒亮著一盞天燈,反射一流灰白色的炫;南北街上流動的人多了,這個時候,做小買賣的都竄上了街頭。有的手裡抓著筐子,筐子裡放著一串串魚,這是彌河裡逮來的,架在柴火上燒一燒,就可以食用;有的懷裡抱著一個木頭煙盒,裡面擺著幾盒煙,幾乎都是日本煙,這是從日本商行流通到市面上的貨,這一些煙已經受潮發黴,日本人自己不使用,賣給中國人;幾家店鋪子在門口擺起了攤位,掌櫃的用渴望的眼神瞄著從攤位前經過的客人。
苗先生揹著手,低垂著頭往家裡走著,他想給他的妻子買點東西,又不知買什麼?這個季節瓜果已經上市,卻很少看到挑著擔子的鎮外人,鬼子在鄉下四處搜刮糧食、綁架勞工,這個時候誰敢到處亂跑?只有幾個背上揹著青菜簍子的當地人,從身邊匆匆走過,苗先生想看看他們簍子裡有沒有當季的水果之類,他們的腳步太快,追不上。
“苗先生,您下班了。”街上熟人與他打著招呼,他只咧咧嘴角,點點頭,臉上沒有一點笑模樣,想想他的妻子在炕上躺著,滴水不進,已經奄奄一息,他笑不出來。
前面有個賣女人頭飾與披肩的攤位,幾個女人圍攏在那兒認真地挑選著,拿在手裡,舉在眼前仔細地翻看著。
苗先生走了過去,平日裡,他從不會走近這種攤位,他更不會伸出手去碰一下,這是屬於女人的東西。
苗先生拿起了一條紅色的披肩,上面繡著三朵牡丹花,背後一朵,前襟分別一朵,色彩鮮美;領口有一個塑膠的蝴蝶釦子,做工精巧,看著挺好看。天涼了,妻子需要它,披在她的肩上一定很美。
“先生,您的眼光真好,這次去青島就取了這一件,怕咱們這小地方沒有識貨的,不,您不同,一看您不是一般人,瞧瞧您衣衫整齊乾淨……”掌櫃的嘴巴很甜,討好的言詞讓苗先生有點不知所措,更不忍心放下。
“這衣衫是太太給熨的,穿了一個星期了……”苗先生低頭看看他身上的長衫,他都不知為什麼要與他人說這席話。妻子就是一個星期之前躺下的,再沒起來……苗先生心生悲涼,他慌亂地抬起衣袖擦擦臉,輕聲問:“掌櫃的,這披肩多少錢?”
掌櫃的舉起一個巴掌在苗先生面前晃了晃:“先生,您是俺的第一個客戶,又在一條街上住著,給您這個價,五個銅板。”
“好,包一下吧。”苗先生撩起長褂,伸手從褲兜裡掏出五個銅板遞過去,順手接過掌櫃的遞過來的披肩夾在腋下,轉身貼著路邊往前走著。
拐過路口,小白瓜不知從哪兒竄了出來,仰著鼻涕與淚水攪合的土灰臉,嘴裡嚼著嘶啞的話:“苗先生,俺娘兩個晚上沒回家了。”
苗先生站住了腳步,看著小白瓜髒兮兮的、哭啼啼的小臉,他知道小白瓜沒有撒謊。
白太太去哪兒了?她很少出門,更很少走出青峰鎮,不只是因為她腿腳不方便,主要她不願意說話,一張口滿臉淚,她不願意回憶她的過去,更不願意聽到別人問:您的那條腿怎麼丟的?
怎麼丟的?丟了條腿不算什麼,她的丈夫丟了命。
三年前,她和她丈夫去耕田裡耬草,鬼子飛機從頭頂飛過,飛機飛得那麼低,抬起頭能看到飛機裡坐著一個頭戴鋼盔的飛行員,他眼睛上戴著兩個大玻璃片,玻璃片後面是一雙歹毒的眼珠子,隨著他猙獰的笑,飛機肚子上竄出一枚炸彈,炸彈急速降落,發出震耳欲聾的爆炸聲,四周的房子在大火裡燃燒,驚惶的人在大火裡奔跑。
又有一枚炸彈從半空墜落,她的丈夫向她撲來,嘴裡喊著:“趴下,趴下!”她親眼目睹丈夫被炸成血漿,他只留給她兩個字“趴下!”
為了年幼的小白瓜,她艱難地、趴著生活。
她一個鄉下女人沒有手藝,全憑小白瓜在街上討口飯填肚子,飢一頓飽一頓的日子也沒有,街上大多數人沒飯吃,何況每天從外地湧入小鎮的乞丐很多,如果不是各家商鋪老闆可憐小白瓜母子,常常從嘴裡省下一口,小白瓜也許早餓死了。
“俺娘說,她不回來就讓俺找苗先生,讓苗先生賞口剩飯。”
聽到小白瓜這句話,苗先生的身體猛地一顫,他彎下腰抓住小白瓜的細瘦胳膊,結結巴巴地問:“你母親真的是這麼說的嗎?”
“嗯”小白瓜誠實地點點頭。
苗先生心裡一酸,他明白了,小白瓜的娘已經走了,離開了這個世界,她只給她的兒子留下一句遺言:去找苗先生。
“好,小白瓜,你母親也許出遠門了,她會回來的。”苗先生語氣裡帶著淚:“你,你暫時住我家,有苗先生一口吃的,就有你一口吃的。”
林伯家鋪子是兩間屋子,坐西朝東,屋裡沒有任何隔斷,只有一個他以前放綢緞的貨櫃,它依然立在那兒,只是往牆根挪了挪,在前面放了幾個小馬紮,放了一張小方桌,小方桌上放著茶壺茶碗。
靠窗戶旁邊的牆上掛了一面鏡子,有窗戶一半的大小,長方形的;旁邊放著一個四方木凳子,專門給理髮的客人準備的;挨著窗臺下面有一張破桌子,上面擺著剃頭推子、刮刀、剪子和一塊磨刀布。
鋪子西牆上有一扇木門,木門直通一個院子,院裡有一棵石榴樹,這個季節石榴果實綴滿枝頭;院子有三間屋子,有兩間林伯兩口子用;靠東牆角的一間和前面鋪子一起租給了剃頭師傅。
三間屋子都是正房,房子後身有一個露天小院,養著幾隻雞。林家院子與苗家院子佈局差不多,只是比苗家少了東廂房,少了一棵杏樹,多了一顆石榴樹。
北屋裡傳來林伯母的聲音:“聽說苗太太病得很厲害,有時間你去看看,家裡還有十幾個雞蛋,本來想讓兒媳婦捎給親家,她們說什麼也不帶,說鄉下不缺雞蛋。老頭子,你看看送給苗太太吧,苗太太是個好人,苗先生也是好人,他還讓丫頭送來兩斤大米,聽說,那個日本女人一個月才給丫頭七斤大米,七斤大米能做什麼?苗家人那麼多。今兒是星期天,苗先生正好在家裡,去向他說句感謝的話,畢竟是先生幫忙把鋪子租出去了,這個光景下鋪面不好往外租,雖然俺不出門,俺耳朵不聾,咱們家旁邊的鋪子往外租了大半年還沒租出去呢。老頭子,俺就不去了,磕磕絆絆的不方便,還是你過去看看吧,替俺問候一下苗太太。”
林伯想告訴他老伴說:苗太太快不行了。他猶豫了一下,沒說,他知道他的老伴也是菩薩心腸,如果她知道苗太太命不久矣,一定會很傷心,一定會流淚,她不能再流淚了,再流淚她的眼睛就完全瞎了。
林伯母扶著炕沿往桌子前走了一步,摸索著拉開抽屜,扭轉身看著林伯站著的方向,說:“這幾天小白瓜也沒來敲門要吃的,俺給他留了一塊餅子,他不來,俺覺得少點什麼?他來了又沒有多少食物給他,昨兒,俺做夢夢到了他的娘,那個女人不容易,又不好意思串門,唉,你從苗家出來就去後巷子看看他們母子,讓小白瓜過來一趟。”
林伯只點點頭,他鼻子裡酸酸的,他多想告訴老伴,白瓜的娘跳了彌河,昨天早上,天矇矇亮,他和苗先生就去了河邊,在河邊上只找到了白瓜孃的一隻鞋子,一根柺棍。
林伯嚥了一下嗓子,岔開了話題:“好,俺去收拾收拾,給前面的老瓢頭爺倆燒壺熱水,省的他們去開水鋪子買水吃。”
林伯母點點頭。
林伯一隻手裡握著一塊布的四個角,裡面包著幾個雞蛋,他另一隻手裡抓著一把開水壺,他的腳步穿過了院子,來到了剃頭鋪子。
剃頭鋪子裡,瓢爺剛剛送走了一個客人,他用腰上的圍裙擦著雙手,走到窗前,眼睛瞄著街道,順手從衣兜裡摸出一個菸斗,握在手裡,這是兔爺留給他的,想到兔爺他心裡一顫,眼角瞬間溢滿淚水。
寶兒從牆角抓起笤帚,一下一下掃著地上的頭髮茬子。
瓢爺把菸嘴放進嘴裡“噗噗噗”吹了幾下:“這個菸斗放了這麼久,還通氣。”他說著抬起左手,把菸斗從嘴裡拿下來,垂下右手從上衣口袋裡捏出一點菸葉揉巴揉巴塞進煙窩裡,眼睛依舊注視著窗外,伸出一隻大手在窗臺上摸索著火柴,嘴裡自言自語:“寶兒,你見過那個苗家的姐姐嗎?苗家那個丫頭就是顧家的三丫頭。昨兒,俺聽到了她的腳步聲,一抬頭一低頭的空當,那個小身影就消失了。”
“沒,俺沒看見,街上行人那麼多,俺哪知道哪個是顧家三丫頭?老爹,您想見見她嗎?您直接去苗家就是了,不過聽那個曲伯伯說,她白天不在家。”
“小機靈鬼,你還知道去問話,你真的問過了?那個老奸巨猾的曲老頭能告訴你實話?”
“俺旁敲側擊唄。”寶兒從地上抬起一雙機靈的大眼睛斜楞著瓢爺說:“那個曲老頭人不壞,沒老爹您狡猾,哈哈哈,老爹,是不是趙大當家的讓您照顧她?她的爹就是那個炸了坊子碳礦煤井的顧大叔,是嗎?”
“噓,這句話走出這間屋子不能說,聽明白了嗎?”
“俺知道,知道,俺寶兒也是混江湖的人,懂規矩。”
寶兒的話讓瓢爺笑了。瓢爺就是蟠龍山二當家的,他身邊的男孩就是寶兒。這次下山他是為了協助姚訾順的工作,在青峰鎮團結抗日力量,還要蒐集鬼子的情報,剃頭鋪子就是一個地下情報站。
寶兒跟著他在蟠龍山生活了七年,從會走路開始,就在蟠龍山幾個好漢身邊轉悠,把小腦袋瓜練聰明瞭,都說跟著什麼人學什麼人,跟著巫婆跳大神,跟著一個個生龍活虎的蟠龍山兄弟,寶兒學會了磨盤兩圓。
就在這時,身後的門開了,林伯從後院走了進來,嘴裡說:“老弟,現在不忙了,來,喝口水。”
聽到林伯的聲音,瓢爺連忙轉過身,往前走了半步,把菸斗叼在嘴裡,伸出雙手從林伯手裡接過水壺,嘴裡連聲說:“林大哥,瞅瞅您,讓俺爺倆多過意不去啊,您本是老闆,卻來伺候俺們夥計。”
“這一些話不要說,走進一家門就是緣分,再說,俺閒下來又不習慣,忙活著,至少還知道自己活著,不是嗎?俺去苗家看看,苗太太病了。”林伯說著抬腳往店外面走。
這時,門口前的街道上傳來了“咯吱咯吱”車輪與地面摩擦的聲音,還有車伕大口喘著粗氣的聲音。
林伯往前抻抻脖子,右半身子依靠在門框上,一隻手抓著另一扇虛掩的門,瞪大眼睛看過去,一輛人力車緩緩落在苗家麵館門口的臺階下,車伕一條腿跪在地上,另一條腿蹲在地上,使勁用雙臂壓著車把。
車上坐著兩個人,一個脂粉女子,一個文質彬彬的小夥子。
小夥子先跳下車來,轉身向車座上女子伸出雙手:“來,到家了,咱們到家了。”
女子嘴裡嬌滴滴地哎吆著:“這麼遠,真累死了,腰疼脖子酸。”
青年男子隨聲附和:“是呀,是呀,快下來伸個懶腰。”
男子十七八歲的模樣,個子不算太高,鼻樑上架著一副眼鏡,又長又濃的眉毛下,閃動著一雙俊目。他抬起頭,一邊瞪著一雙笑眯眯的眼睛看著苗家麵館,一邊用兩根手指推推眼鏡框,嘴裡自豪地說:“香香,這個麵館就是我們苗家的。”
“是嗎?怎麼看著這麼冷清?”女子一襲紅妝,長袖錦織長裙包裹著她前凸後翹的體形;膚色白嫩,一雙細長的眼睛瞥斜著四周,低頭拉拉裙角,滿嘴埋怨:“累死俺啦,這路怎麼這麼顛簸?吆,不好,俺有點頭暈。”女子說著舉起捏著絲巾的手捂著太陽穴;腳下是一雙黑色高跟皮鞋,往前故意踉蹌了一步,腰肢扭捏,這是一個水蛇腰的女子。
林伯的眼神落在那個青年男子的臉上,他眼睛一亮,這不是苗家的小子苗簡已嗎?他可回來了。
林伯張張嘴,想抬起胳膊與苗簡已打個招呼。
還沒等林伯抬起手,從前面北街角由遠至近走來一個大個子,林伯凝神一看,原來是蔣警官。
林伯又往苗家麵館門口瞅了一眼,只見那個女子的身子斜靠在苗簡已的懷裡,他急忙垂下眼簾,往後退了一步。
看著林伯往前一步,又後退兩步,行為舉止有點異樣,站在他身後的瓢爺好奇地問:“怎麼?林大哥,您看到誰了嗎?”
“是蔣警官向這邊來了。”
瓢爺嘬嘬菸斗嘴,眨巴眨巴眼角,故意問:“蔣警官人很可怕嗎?聽街面上的掌櫃的說,他不是一個壞人呀?”
“他是個好人,對大家都很好,只是,苗家來人了,這個時候俺去苗家不太方便,今兒俺就不去了。”
蔣警官的腳步離著苗家麵館有一定的距離就停了下來,他扭臉向剃頭鋪子瞭了一眼,抬起雙手整整前襟,嘴裡吆喝了一嗓子:“理髮的,有空餘的凳子嗎?俺的頭和臉也該修修了。”說著用一隻手抿了抿油光光的頭,背過另一隻手摘下後腰上掛著的警棍,跺著腳上大皮鞋,身子一晃一晃走近剃頭鋪子。
聽到蔣警官的腳步聲到了鋪子門口,瓢爺走到門口邊上,伸出大手把兩扇開著的門又往外推了推,他向蔣警官曲腰哈背,臉上堆著恭敬的笑容:“大敞門,迎貴客,蔣警官,您快請。”
“是嗎?您老會說話,俺理髮您不會收俺的錢吧?”蔣警官故意高聲問。他右手抓著警棍在左手掌上有節奏地敲著,他的眼睛瞥著苗家麵館。
“哪敢收錢?您蔣警官能進俺的小店,真是蓬蓽生輝呀。”
苗簡已手裡拉著那個女子的手,剛要邁上臺階,瓢爺洪亮的聲音隨風飄了過來,他順著聲音往林家鋪子看了一眼,蔣警官也正好往他這邊瞧,兩人的目光相撞。
“您好。”苗簡已趕緊向蔣警官打招呼,一副唯唯諾諾的表情。
“你做什麼呀?瞅你這德行。沒出息的樣子,看見誰了?”苗簡已身旁的女子站住腳步,她伸出蓮花指在苗簡已的後背上狠狠戳了一下,扭扭腰肢,輕挑眉梢,她的目光落在穿著一身警服、威風凜凜的蔣廣全身上,她的身體不由自主顫抖了一下,她臉上浮過一絲嬌羞的神態,心裡說:好美的男人,還是一個警察。
蔣警官是一個三十幾歲的漢子,有一張乾淨又英俊的臉,一個高大魁梧的體型,往那兒一站:玉樹臨風,風流倜儻。
苗簡已身邊的女人叫孫香香,三年前她曾在青島棉紗廠工作,因為吃不了苦,她就用她那點姿色勾引男人,經常出入有錢男人的府邸。有一天,在回家的路上,他遇到了被酒館的人追打的苗簡已。苗簡已在學校喜歡上一個女同學,那個女同學不喜歡他,他帶著滿心鬱悶走進一家酒館,不知不覺喝醉了,他身上沒有一文錢,酒館掌櫃的不依不饒,就讓夥計教訓一下騙吃騙喝的苗簡已。
看著一臉帥氣,歲數又不大的苗簡已,孫香香心生愛憐。她整天被一些老男人摟著,她也煩了,她也想找一個男人好好過日子,眼前的小男人白嫩嫩的,看穿戴像是一個高校學生,能在青島上學的家底也差不到哪兒去,她眼睛一轉,她替苗簡已交了酒錢,她把苗簡已帶進了她的出租房。
從此以後,苗簡已與孫香香開始了同居生活,為了生活孫香香依舊勾搭有錢男人,哪個男人願意看著自己女人與其他男人眉來眼去呢?為了順利唸完學苗簡已忍了。畢業後,他準備回威縣青峰鎮,他把他的想法告訴了孫香香,孫香香很高興,這個小男人不是忘恩負義的人,不僅沒有嫌棄她歲數大,還想把她帶回老家。她又聽苗簡已說他家在青峰鎮還有一個麵館,那太好不過了。也就在兩人打算回家時,接到了家人催回的電報,就這樣,苗簡已帶著他的女人孫香香回了青峰鎮。
“您好!”孫香香向蔣廣全彎彎腰,送上一個:秋波落泗水,海色明徂徠。
看到孫香香的眼神蔣警官全身起雞皮疙瘩,他心裡暗暗道:苗先生夫婦多好的人呀,沒想到還有這種親戚。
苗家裡,苗先生正在北屋炕沿上坐著,他身旁躺著苗太太,苗太太忽而清醒,忽而恍惚,忽而張張嘴想說什麼,聲音堵在她的喉嚨裡,只發出微弱的呢喃細語。
“苗先生,苗先生,少爺回來了。”薛嬸在院裡興奮地喊。
苗太太睜睜上眼皮,嘴角露出一點笑。苗先生心裡一喜,他匆忙跳下炕,往前邁了一步,又停了下來,低頭看看他的妻子,兩滴淚從他妻子蠟黃的臉上滾下來。
“孩子回來了,莫哭,俺去看看……你高興一下,不要在孩子眼前流淚,看見你流淚,他心裡也會難受的,聽話。”苗先生轉身撩起長衫下襬邁出了屋門檻。
“爹。”苗簡已上前一步就要下跪,一旁的孫香香偷偷擰了他一下,嘴裡嘀咕著:“俺給你買這一身衣服不便宜,瞅瞅這地上髒的。”
聽了孫香香的話,苗簡已站直身體,嘴裡說:“爹,俺給您帶回了兒媳婦,她叫孫香香。”
聽到兒子喊爹,苗先生心裡激動,他伸出顫抖的雙手準備抱抱自己兒子,聽到兒子嘴裡的介紹,他愣了,一個扭捏的女子身影在他眼前跳躍,他以為眼睛花了,用拳頭揉揉眼睛,沒錯,是一個妖冶的女子,看歲數比自己兒子大好多。
孫香香往前扭了扭腰,斜著身子彎彎腰,蜷著舌尖說:“爹,您好,兒媳婦給您請安了。”
看著眼前嬌裡嬌氣的孫香香,一股無名火從腳底升到了頭頂,苗先生真想發火,又怕屋裡炕上躺著的妻子聽到,他一扭頭,一甩袖子,憤然轉身往屋裡走。
苗簡已站在院子裡一時不知所措。
看著沒搭話就離去的苗先生,孫香香生氣了,她想高聲罵幾句,又覺得不妥,畢竟第一次踏進婆家大門,以後還準備在一口鍋裡攪勺子,這口氣她早晚要出,埋怨還是必須的:“瞅你家人的德行,還不待見俺,俺還瞧不上你們呢,有什麼了不起,不就是一箇中學教員嗎?有知識就拽了?呸。”
苗簡已連忙向孫香香賠禮道歉:“俺娘病了,俺爹心情不好,請多多包涵體諒。你先去屋裡歇著,俺去見見俺娘。”苗簡已把臉轉向一旁站著的薛嬸,問:“薛嬸,我的房間收拾乾淨了嗎?”
“少爺,俺給您收拾出來好幾個月了,太太每天讓俺收拾一遍,被子也曬過了,窗戶天天通風……”
苗簡已不耐煩地打斷薛嬸的話:“好了,別囉嗦了,你帶少夫人去我的屋裡,給她端盆熱水泡泡腳丫,坐了兩小時的火車,又坐了兩個小時的人力車,她累壞了。”
“是!”薛嬸轉身準備離去,東廂房的小九兒在這個時候醒了,他嘹亮的哭聲竄出了屋子,薛嬸垂著頭往東廂房疾走了幾步。
聽到孩子的哭聲,苗簡已皺皺眉頭,厲聲問:“誰家的孩子?薛嬸。”
“是,是那個丫頭的弟弟……”薛嬸一時不知怎麼回答,她急得滿額頭冒汗,太太一直不清醒,先生也沒囑咐她怎麼把丫頭和小九兒的事兒告訴少爺。
苗簡已兩條長眉擰到了一起,溫文爾雅的面容由於生氣而扭曲,疾言厲色地吼問:“丫頭?丫頭是誰?”
東廂房裡還有小白瓜,他聽到院裡的聲音嚇得不敢喘氣,他雖然歲數不大,腦袋瓜子聰明,能從別人口氣裡聽出好壞,他用小手拍著小九兒,聲音在嗓子眼裡:“別哭,別哭,那個苗家少爺不喜歡你,也不喜歡那個小姐姐……”
“丫頭,丫頭是先生在街上撿來的。”薛嬸雙手抱在小腹上,互相使勁揉搓著:“丫頭是好……好孩子。”
“薛嬸,現在我娘有病,我爹掙那點錢,我說,好幾個月不給我生活費,原來家裡養著兩個外姓人……”苗簡已雙手卡在腰裡,在院子裡轉著圈,嘴裡咬牙切齒地埋怨著:“你們知道不知道?如果沒有香香,我可能都畢不了業。”
“簡已,你給我進來。”苗先生一聲吼從北屋裡傳了出來:“你母親在炕上躺著,你在院子裡大呼小叫做什麼?還不快點來看看你的母親?”
“好,我知道了,我這個親兒子都不如一個野丫頭。還不如一個小野種。”苗簡已把他心裡的委屈一下強加給了沒有見面的顧小敏。
孫香香在一旁撇了撇嘴,鼻子裡“哼”了一聲,她很喜歡聽苗簡已發火,由此,她知道她在他心裡的分量有多重。
薛嬸嚇得全身哆嗦,她恨自己不會說話。
“薛嬸,俺累了,你還不快去給俺端盆熱水來。”孫香香陰陽怪氣地聲音落在薛嬸頭頂。
小九兒在屋裡哭,孫香香在耳邊左一聲右一聲催促,薛嬸心裡著急呀,少奶奶不能得罪,得罪了對誰都不好,即使苗先生沒相中這個女子做兒媳,少爺脾氣暴躁,他不會聽苗先生的話。看情形,少爺已經和這個女子住在一起了,木已成舟,眼目前只能扔下小九兒先伺候少奶奶。
苗簡已怒著臉踏進了北屋,他的目光落在炕上躺著的母親臉上,看著母親奄奄一息的樣子,他情不自禁地喊了一聲:“娘~”
苗太太聽到她日思夜想的兒子聲音,她把手從被子裡抽出來,她想摸摸她兒子的臉,舉在半空,又無力地垂了下去。她剛剛聽到了院子裡的聲音,也聽到了一個女人的聲音,她知道兒子帶回一個女人,可是,帶著一臉歡喜出去迎接兒子的丈夫,帶著一臉盛怒返回,她心裡有數了。聽那個女子說話聲音,不是一般人,嘴裡沒聽出溫善,卻帶著尖鑽刻薄。
苗太太心裡很難過,又著急,自己馬上要死了,怎麼辦呢?
“丫頭,丫頭是好人。”苗太太用了很大力氣說:“她可以給俺簡兒做媳婦……”
苗簡已伸手想握住他母親的手,當聽到母親嘴裡含糊不清喊丫頭時,他的臉色一下沉了下來,這是他第二次聽到丫頭兩個字,沒想到那個丫頭已經佔據了他在苗家的地位,他恨丫頭,深惡痛絕地恨。
“俺要等丫頭回來……”苗太太聲音微弱。
天黑了,薛嬸怕苗簡已兩口子傷害小九兒,趁著他們不注意,她讓曲伯把小九兒偷偷送到了林家,她也讓小白瓜去了林家。
苗家亂了,苗太太在炕上殃氣,遲遲閉不上眼睛;苗先生坐在椅子上,用雙手捧著臉,淚水涕泗縱橫;苗簡已蹲在北屋地上抱頭痛哭,嘴裡高一聲低一聲喊著:“娘呀……”不知他是真傷心還是故意演戲給鄰居看?
小敏回到苗家時,苗家的燈亮了,慘淡的燈光從視窗透出來照在院子裡,杏樹的影子投在東廂房的牆上,像披頭散髮的野魂,在西風裡遊蕩。
林伯和瓢爺也在,他們站在北屋門口低垂著頭,滿臉傷心與同情,他們來苗家是為了聽候苗先生的支使,苗太太命在旦夕,苗家需要人手,應該幫苗先生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情。
聽到屋裡苗先生的哭聲,小敏一時蒙了,她不相信苗太太即將撒手人寰。
“丫頭,丫頭,快,苗太太找你。”薛嬸慌里慌張從屋裡竄出來,向小敏招招手。
“苗太太怎麼啦?”頃刻間,淒涼佔據了小敏的心臟,她意識到苗太太已經不行了。
站在北屋門口的瓢爺和林伯把身子往後退了一步,給小敏讓出一條路,小敏流著淚竄進了北屋。
“丫頭,丫頭~”苗太太嘴裡只剩下了兩個含糊不清的字。
小敏跪著腿爬上炕,她抓住苗太太冰涼的手,哭著說:“苗太太,丫頭給您捂捂手……”小敏說著,掀起自己的衣襟,把苗太太的手放進了她的懷裡。“苗太太,您暖和了嗎,俺娘說,她怕冷,她說手暖和了她心裡也暖和。”
“丫頭,丫頭,俺把簡已交給你……”
簡已是誰?小敏不知道簡已是誰?她知道,這個時候無論苗太太交給她什麼,就是一顆即將爆炸的手雷她也要抱著。
“您放心,苗太太,您就是俺丫頭的娘,孃的話,丫頭一定照辦。”小敏已經涕不成聲。
苗太太臉上滑下兩滴淚,閉上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