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無需錦洛給他醫治,自行打坐調理內息。

一會之後,胸腔裡翻湧的血氣便被壓下,臉色也恢復如常。

“皇叔您沒事了吧?”少年天子一直很擔心。

“無事。”他皇叔依然神色清淡,彷彿剛剛吐血之事並未發生過,眸光落在錦洛臉上,聲音很淡卻很正式,“我是你父親,百里淵。”

錦洛沒想到他會這麼直接就認她,問:“你就不怕我騙你?”

百里淵道:“是不是我的孩子,我感覺得出來。”

當年那個女嬰,他就一眼便覺得不是他的孩子。

但又不甘心,才會取那女嬰的血迴天闕驗證。

錦洛想了想,又道:“要不,你還是派人去大鄴查一查吧,可不能光憑我的一面之詞,你就斷定我是你女兒。”

“我會親自去查的。”百里淵很坦誠。

錦洛也表示理解:“親自去查是對的,畢竟血脈的事,關係重大,錯認就不好了。”

百里淵沒解釋。

但其實,他要去查,並不是不相信錦洛是他的女兒。

而是過去,他錯過了太多,他想去查,想了解全部,想知道所有的一切。

當然,他也可以讓錦洛告訴他。

但他已經迫不及待想去見錦瀾,想親自去了解關於錦瀾的一切。

這時,少年皇帝忍不住插了一嘴:“皇叔,您跟她取些血驗一驗,咱們百里皇族有特殊方法可以鑑定親子關係,您忘了嗎?”

錦洛也有特殊方法可以鑑定親子關係。

但現在是對方想要求證,自然不能由她來做。

於是,把手擱到桌案上,伸出去:“也行,你們取我點血去驗吧。”

少年皇帝就有些激動,看看錦洛,又看看他皇叔,恨不得他們趕緊取血去驗,要是驗完確定是皇叔的女兒,皇叔就有女兒了!

可百里淵卻道:“不用。”

而後問:“你叫什麼名字?”

他“不用”兩字一出口,錦洛就知道,他說的要親自去查,並非不信她是他的女兒。

她道:“錦洛,我母親那個錦,洛水的洛。”

百里淵就默唸了這個名字幾聲,道:“我記下了。”

又問:“你兄長呢?”

錦洛說:“大鄴和西涼正在打戰,兄長接管了錦家軍,正帶領錦家軍在打西涼。兄長名喚錦知,知識的知。”

百里淵同樣默唸了這個名字幾聲,深深記在心裡了。

而後道:“你說你來找我,如今你找到了,對我可有什麼要求?”

百里淵心裡覺得虧欠、覺得心疼,卻又一時不知該怎麼彌補,所以這樣問。

沈魅一聽,激動得立即暗暗用手肘撞錦洛,示意她提國鳥的事。

錦洛自然也不會放過這次機會,直接問:“天闕還有沒有國鳥?”

百里淵反問:“你找天闕鳥,是想要天闕鳥的尾毛?”

天闕鳥取了喙中血後,會死。

但拔尾毛不會死。

錦洛與面前這位親爹剛見面,還拿不準自己在親爹心目中的地位能不能超過天闕鳥,怕說要取天闕鳥的喙中血,親爹會為了保護天闕鳥,有也說沒有。

便道:“是的。”

百里淵又問她要天闕鳥的尾毛做什麼。

錦洛自然不能一時一個答案,便照之前說的:“賣錢。”

百里淵有一瞬間的沉默:“……”

然後臉上好像閃過心疼、愧疚等等,很複雜的神色。

最後,化為一聲嘆息,一臉溫柔地看著錦洛:“以後你是我的女兒,你缺銀子,同我說。我……爹爹,爹爹給你銀子。

“要多少,爹爹就給你多少。”

錦洛:“……”

百里淵還很耐心地回答了她前面的問題:“你要尾毛,天闕沒有國鳥了。數月前還有一隻雌鳥,可惜被雄鳥殺死了,你來晚了。”

錦洛問:“數月是幾月?”

百里淵對她有問必答:“三個多月前吧。”

錦洛當即氣得想跑回西涼捏死黎王和商絮。

若是商絮一開始就把真經書拿出來,沒有後續這些事,她或許就能在三個多月前來到天闕取天闕鳥的喙中血了。

錦洛還是不死心:“你確定,真的沒有天闕鳥了?!”

百里淵道:“天闕鳥是國鳥,每一隻國鳥的降生,都有專門的人員統計、跟蹤,不會有錯。且皇陵這片山林是國鳥唯一的棲息地,其他地方不會有。”

流松池那隻雄鳥。

是前不久從皇陵這裡轉移去的。

錦洛不甘就此作罷,詢問了天闕鳥的習性後,就從百里淵那裡出來,和沈魅兩人進皇陵這片山林裡去。

她懷抱希望:天闕鳥是卵生,不似人類懷崽那麼明顯,雖有專門的人員跟蹤,但有遺落的崽或蛋在外面也說不定。

只是兩人在林子裡逛了一日,老虎猛獸倒是見過,就是沒見到天闕鳥。

到了夜裡,林裡看不見,兩人就沒再繼續找,回皇陵去。

遠遠地,就見百里淵立在寒風裡等著她們。

夜風掠起他的衣袍,向後鼓盪著。

看到她們來了,他這才轉身回屋去,說了句:“跟我去吃飯。”

錦洛沈魅兩人就跟在他身後,去了先前見面那間屋子。

飯菜全都已經擺在桌子上了,百里淵瓷白且骨節修長的手指捏著碗,給錦洛舀了一碗熱湯,放到錦洛面前。

錦洛道了聲謝。

“爹、爹爹給你的湯,不用謝。”

百里淵看了她一眼,但顯然突然白撿了個這麼大的女兒,還有些不習慣,“爹爹”兩字說出口,總有那麼幾分不順暢。

沈魅則自己舀了湯喝。

錦洛問:“小皇帝呢?”

百里淵道:“回去了。他叫百里陽,是你堂弟,小你兩歲。”

也就是說那少年天子十八歲了。

不過錦洛有些錯愕:“我還沒給他解藥,他怎麼就走了?”

百里淵用公筷給她夾了些肉:“等你什麼時候想給他解藥,再給。”

吃完飯,錦洛才知道,她們入林裡這段時間,百里淵已經命人去置辦了女子的衣裳來,還調來數名婢女給錦洛使喚。

錦洛沐浴完,換上女子正常的衣裳後,渾身舒坦。

她又去找了百里淵。

百里淵正在屋子裡等著她。

等她坐下了,百里淵拿了個箱子放在桌案上,推給她。

錦洛有些莫名,開啟箱子一看,裡面竟然是銀票和銀子。

百里淵道:“這些先拿著用。不要再入林子裡,林裡有猛獸,很危險。”

錦洛反應過來,她親爹大概是相信了她真的是要拔天闕鳥的尾毛去賣錢,所以給她銀票銀子,叫她不要再入林裡去找天闕鳥。

百里淵道:“用完了就跟爹爹說。”

錦洛把箱子蓋起來,要推還給百里淵。

但突然又覺得,她現在這個偷天闕鳥尾毛去賣錢的人設,不拿百里淵這些銀票銀子,好像有點說不過去。

然後她就把要推出去的箱子,默默收了回來,抱在手裡。

百里淵今年四十一歲,長得年輕,氣質上乘,看起來只有三十出頭的模樣。

但看著面前這張與自己長得頗為相似的臉,百里淵突然就有了一種為人老父親的責任感,很柔聲問:“爹爹就近準備動身去一趟大鄴和西涼,你有什麼打算,是留在天闕等爹爹回來,還是跟爹爹一起去?”

錦洛沒有回答,想了想問:“你說當年家裡出了事,回來了,再去尋我母親時,我母親已經嫁人,不知道你當年家裡出的是什麼事?”

什麼事那麼重要。

重要到拋下剛與他發生關係的女子一走了之,讓對方連與自己發生關係的男子是誰都不知道。

她這一問,讓百里淵的記憶往回翻——

他外祖姜家,是百年世族。

他母親,德才兼備,是當年整個帝都人人想娶的門閥貴女。

但獨獨他的父皇,當年還只是一個默默無聞、無權無勢的皇子,許他母親一生一世一雙人,讓他母親不顧家族反對嫁給了他父皇。

他母親用自己的智慧、手段以及姜家在朝中的勢力,幫他父皇一步步在朝中站穩腳跟,最後謀得帝位。

他父皇稱帝,他母親為後。

姜家是外戚功臣。

可數年後,他母親因曾經為他父親擋過刀,傷了身體,無所出。

他父皇違背了當年許他母親的誓言,納了妃,生了皇長子。

後來,他母親還是生了他。

他是嫡子,亦是皇后獨子,順理成章成為太子。

他母親對他悉心教導,他父皇亦是對他寄予厚望,他勤勉篤行,熟掌朝務,為君分憂,是舉朝皆讚的太子。

後來,他想,天地之廣,趁父皇正當壯年,他想出去走走,見識見識其他國家,歷練、學習,過個幾年再回朝。

他父皇母后也同意了。

於是他離開天闕,走了臨近幾個國家,後又穿越蠻荒之地,去了西涼大鄴。

他在大鄴遇到了一個如驕陽般的女子。

她也外出歷練,背上揹著一杆長槍,天不怕地不怕。

而且她血脈奇特,可以用內力凝聚出血色蒼龍。

他們在荒原裡迷路了,然後結伴同行。

他們互幫互助,走了三個多月,才出了那片荒原雪海。

他知道了她的身份,並約定了要去大鄴京都找她。

但後來,錦家出了變故。

他去大鄴京都找她時,她已經不在京都。

她不再是那個驕陽如火般的女孩,她成了撐起整個錦家的女將軍,在燕西領著已經被稀釋再重新組合的錦家軍,跟西涼打戰。

西涼的招數陰毒。

打不過,就用毒氣。

她為了救手下的兵將,一個人用蒼龍血脈抵擋毒氣。

他趕到的時候,她中毒了。

西涼大鄴接壤處,長得最多的,就是各種奇奇怪怪,讓你叫不上名字,但基本都有劇毒的花草。

他救她的時候,兩人大概是被什麼毒草毒花給紮了。

竟都跟中了春藥一樣,且藥效強烈。

為了給她驅毒,避免不了要跟她近距離接觸,又中了那毒,一切便無法避免地發生了……

後來西涼兵追來。

他把她藏起來,自己去引開西涼兵。

等把西涼兵引開,他再回去找她時,她已經不在了。

他要去軍中找她的,但他的人急急找到他,說姜家通敵叛國皆已被斬首,他母后覺得無顏面對他父皇,於寢宮中自縊而亡。

晴天霹靂!

他顧不了其他,快速返回天闕。

他回到天闕的時候,他外祖一族能殺的,基本已經被殺光。

他母后被人隨便用破席子裹了,扔到城外亂葬崗去。

還好他母后生前寬厚仁善,負責此事的人,把他母后給埋了。

他母后的屍首才沒有被野獸叼走分食。

他永遠記得那一晚,夜有多黑,雨有多冷,刺骨錐心。

他徒手刨他母后的屍體,先聞到的是一股臭味,他母后的屍體已經發爛了。

那不只只是一種天塌了的悲鳴。

他是完全不明白為什麼會這樣。

他伏在他母后腐爛生蛆的屍體上,哭得泣血。

他去質問他父皇。

但他父皇給他的,只有冰冷無情的兩句話。

一句是:姜家叛國,就該殺!

另一句:姜家做出這種事,你母后就該跟著去贖罪!

他終於明白,所有的一切都是假的。

夫妻恩愛是假的!

君臣和睦是假的!

父慈子孝是假的!

他父皇早就忌憚姜家,早就想除掉姜家!

他父皇早就不愛他母后……不,或許是從來就沒愛過他母后,當初的承諾,不過是騙他母后、騙姜家輔助他!

他出門歷練,是他父皇樂見其成的!

趁他不在天闕,以莫須有的罪名,除掉他外祖一家,逼死他母后。

百年世族,一夜傾塌,甚至連根拔起,與姜家交好的,敢為姜家和他母后說話的,統統被殺了個精光。

他這個太子,自然也受牽連,被廢了。

其實,他已經無所謂了。

他為他母后守孝後,去了趟大鄴,他得給她一個交代。

但她已經嫁得良人。

想到如今自己的處境,他沒有去打擾她。

他回到天闕,開始蟄伏。

他要為他母后、為外祖一族報仇,那個冷麵無情自私自利的君王,他終有一日要提了他的頭顱,去祭奠所有冤死的亡魂。

後來他又得知她死了。

當時的那種局勢,他不能離開天闕的,因為局勢對他很不利,他父皇原本就防著他,大概是察覺到他的心思了,想要殺他。

但他還是毅然決然又去了趟大鄴。

他去了錦陵,看了她。

又去大鄴鎮國侯府,取女嬰的血。

返回天闕驗證,確定不是他的孩子後。

他還是對她的死不能釋懷,再次去了大鄴,去錦瀾生產的地方查。

後又去找墨殷報仇。

報完仇,這個世界,除了殺他父皇,好像沒有什麼可以支撐他活下去的了。

他心灰意冷,撤回布在西涼大鄴那邊的所有人手,不想再知道那邊的所有訊息,只想快點殺了暴君,血刃仇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