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面倒映粼粼波光,光禿禿的樹杈輕微搖動,石破天站在岸邊,眼底似有燭火,明滅不定。

他腦海裡回想起妻子被封印的那一天,那是有生以來他第一次與老師爭吵。

最終結果不盡如人意,老師與學生就此分道揚鑣,丈夫與妻兒明明相距咫尺,卻始終不得團圓。

當年出手暗算之人至今下落不明,雖然手段出自天人教,但石破天知道事情並不簡單。

白玉京中有不止一位一品強者坐鎮,天人教的爪牙根本掀不起風浪。

而且他的妻子貴為龍女,血脈強悍無比,即便懷有身孕,戰力也不會低於四品。

“哎……”

幽幽一聲長嘆,石破天席地而坐,抬手變出一隻酒葫蘆。

“老師的封禁何其強大,這些年來,下去潛水刻字的,陸陸續續加起來,應該也有過百之數。”

“可是,我雙鬢已白,封禁之力才不過破除一半,老師你究竟還要我等多久?”

石破天背靠岸邊老樹,迷迷糊糊,半眯著眼。

酒不醉人人自醉,一切盡在不言中。

水面之下。

蕭無鋒背劍下潛,腰帶上掛著碧藍寶珠。

寶珠散發微光,排開湖中清水,蕭無鋒就像穿上了一層防水衣,輕薄,絲滑,完全不影響他的動作。

周圍水溫的變化也很清晰,他越是下潛,水越是溫暖。

游魚色彩豔麗,成群結隊遊動,偶爾可見一兩隻烏龜,慢悠悠扒拉湖水。

蕭無鋒環顧四面八方,美景盡收眼底,這種潛水可比穿著潛水衣下潛更有意思。

片刻之後,他才發現春水湖底遠比預想的還要深邃,十幾丈之後,依舊看不見最底部。

“難怪需要佩戴避水珠。”

蕭無鋒輕輕觸控腰間的寶珠。

修為踏入九品圓滿,他的氣息有所延長,但也還在正常範疇。

入水超過半炷香,就得上浮換氣。

若是沒有避水珠,只怕潛入湖底也來不及刻字。

此刻,他呼吸流暢,水中的氧氣被身體汲取,並未感到絲毫不適。

獨自一人下潛,清水包裹身體,蕭無鋒的思維愈發活躍,不禁跳出許多念頭。

才子佳人,書生龍女,春水湖傳說……

船伕口中的痴情郎其實就是石老前輩,但此地的船伕擺渡多年,卻像是並不知曉此事。

可想而知,當年舊事與如今的歲月相隔有多久。

能夠始終如一的堅守,其精神堅韌值得稱道,但其內心苦楚宛如深淵,其他人難以真正感同身受。

俄頃。

蕭無鋒雙腳接觸湖底,左右顧盼未見玉碑。

碎石、鵝卵石隨意鋪就,形成還算平坦的河床,水草散發淡青熒光,照亮周遭,同時鋪出了一條蹣跚小徑。

蕭無鋒順著小徑向前遊動,進入遮擋視線的大片石林,總算看見了一塊玉碑。

原來在湖泊底部還有更深的巨坑,玉碑鎮在巨坑之上,似懸似浮。

蕭無鋒靠近後,投眼看去。

嘭!!!

一隻猙獰巨爪瞬間籠罩他的視線,彷彿就要穿過玉碑結界,撕碎他的身軀。

蕭無鋒微微皺眉,“龍女並未維持人的形態?”

仔細凝視片刻,他看見了一頭體長超過十丈的龍,頭生如玉白角,通體覆蓋銀白鱗片,背部延伸到尾巴的脊中線生長著白毛。

此時,白龍雙眼血紅,靠近腦後的部位依稀可見有大塊大塊的鱗片被染黑。

怪異而扭曲地符文爬滿異化的黑色鱗片,白龍似乎承受著某種痛苦,不斷撞擊結界封印。

玉碑流轉氤氳,鞏固封印結界,任由白龍衝撞、撕咬、甩尾,渾身解數使盡,卻也無法撼動結界分毫。

無論封印結界內的白龍如何亂竄,掀起多大的水中暗流,結界之外依舊平穩。

蕭無鋒漂浮在結界上方,不再理會巨坑裡的白龍,轉而看向玉碑。

此碑大半截插在結界之內,小半截露在結界之外,體積比例大約是九比一。

不過,僅僅是戳出來的這一小截也超過了蕭無鋒的身高。

蕭無鋒雙手輕拍水流,保持自己的身形平衡,然後繞著玉碑過了一圈。

“沒有前人留字?”

“有的,只是你看不見而已。”蕭無鋒身後突然傳來女子平直的聲線。

這個聲音充滿著異常的機械感,就好像說話的不是人,沒有半分感情。

微微皺起眉頭,蕭無鋒側轉腦袋,看向對方。

湖底石林的某塊拱形石上,白衣女子雙腿併攏,腳跟相抵,整個人站得筆直,就像一把標槍。

“又是你。”蕭無鋒的視線落在對方的衣領,靠近左下頜的位置貼著一張入水符。

這種符籙能夠保證使用者進入水裡可以自由呼吸,但卻無法幫忙排開湖水。

無常司的鬼差服為了方便戰鬥,基本完全貼身,此刻在水流的侵染下,更是與女子的肌膚沒有半分間隔。

她的身姿玲瓏曼妙,該大的絕對夠大,該翹的異常挺翹,該瘦的絕無半分贅肉。

換做較為純情的男子,怕是僅僅看見她,就要趕忙轉過腦袋,面紅耳赤地念叨一句“非禮勿視”。

不過,蕭無鋒畢竟擁有現代人的靈魂,本身又是一個極限運動者,常年跟海陸空的各處險境打交道,其中尤以大海為最。

見過的比基尼美女太多,蕭無鋒看到白衣女子後,表情淡然自若。

白衣女子面無表情,眼神空洞,看著蕭無鋒彷彿在看空氣。

“我對你有印象,白天之時,初次登上湖心島。”

蕭無鋒輕微頷首,“確實。”

白衣女子黛眉微顰,游到近處,指尖冒出一縷幽紫火焰。

這時,女子身後躥出一道小巧白影,叫喚道:“嗚~~~~~”

果然是一條小白龍……蕭無鋒眸光輕閃,沒有輕舉妄動。

白衣女子的殺意一閃而逝,蕭無鋒的身體本能給出危險預警,他絕對不會感知錯誤,女子的殺意非常純粹,但卻在小白龍出現的瞬間,消失一空。

彷彿小白龍就是她的殺意控制開關,還頗為有趣。

白衣女子聆聽小白龍的嗚咽叫喚,給出回應:

“又一個不需要處理的?還得到了認可,拿到了神兵?小白你沒有搞錯嗎?他才來一天,哪有時間拿到神兵?”

小白龍急切起來,繞開白衣女子,來到蕭無鋒的身旁。

腦袋輕輕拱了一下蕭無鋒背後的長劍劍柄,它再次叫喚道:“呦!”

這玩意能是神兵,黑不溜丟的,沒有半分特點……女子眼底的空洞感減弱,有了幾分屬於人的氣息。

小白龍像是可以讀懂她的眼神,用力點動腦袋。

沉吟片刻,白衣女子凝視蕭無鋒戴在臉上的睚眥面具,詢問道:“來給玉碑刻字的?”

蕭無鋒說道:“是的。”

先點頭,再搖頭,白衣女子朝著小白龍招手。

“他很快就完事了,待會你再回家。”

“唔唔~~~”

小白龍扭動身軀,趴在結界上方,眼巴巴盯著裡面的白龍,豆大的淚珠閃耀著星點微光,哪怕混入湖水依舊清晰可見。

“走吧。”白衣女子撈起小白龍,游到數丈之外。

蕭無鋒若有所思,突然開口說道:“你也接受過石老前輩的神兵?”

白衣女子背對蕭無鋒,沉默三息,給出回應:“是。”

“有什麼建議嗎?”蕭無鋒詢問道。

白衣女子回眸,搖頭道:“沒有。”

目送她帶著小白龍再向遠處遊開數丈,女子那沒有特點到很有特點的無感情聲線突然傳入蕭無鋒的耳朵裡:

“那位當世絕頂親自出手,封禁又豈能簡單破除?以神兵刻字破解玉碑封禁只不過是一個虛無縹緲的奢望,是那位故意留下的希望,只為他們父子二人不會徹底絕望。”

用傳音入秘的方式告知我,她是不希望那條小白龍聽見。

所以,她肯定知道更多的內情!!!

蕭無鋒凝視白衣女子的背影,旋即轉過身,拔劍出鞘。

既然答應了要刻字,那就刻下便是,哪管他有沒有效果。

雙手持握陽魂冰魄劍,掌心觸感似暖似寒,蕭無鋒揮劍就斬。

出乎意料,玉碑並沒有想象中堅硬,質地溫潤偏軟。

劍罡覆蓋劍體,輕而易舉完成第一個字的銘刻——“十”。

遠處,白衣女子林幽幽轉過身來,小白龍盤成一坨,躺在林幽幽肩膀上。

兩者目不轉瞬,直勾勾盯著玉碑上,蕭無鋒刻下的字。

“呦~~~”

極其輕微的叫喚,小白龍生怕打擾蕭無鋒,只讓林幽幽聽見。

林幽幽嘆了一口氣,不知該怎麼和自己唯一的朋友說。

她數年前第一次來到湖心居求取神兵,用了足足九個月才成功拿到神兵,期間在湖底偶然遇見了小白龍,從未有過朋友的兩者相互之間結下了友誼。

後來,她抵達湖底,銘刻玉碑,小白龍也是充滿希望,可她刻下的文字給玉碑帶來的反應幾乎沒有作用,只能稍微緩解龍女內心的魔念。

查閱了無常司的秘密資料,她才明白自己和其他天才的所作所為,還有老鐵匠和小白龍的期待根本就是一場虛妄。

單靠自己一人,想要打破結界封印,幫助龍女成功擺脫古神氣息侵蝕,壓根就是痴人說夢。

那位古神乃是天地間絕大部分龍屬的先祖,其名為燭龍,太古時期的絕對統治者。

龍屬想要抵抗燭龍邪氣的侵蝕,幾乎是不可能的。

多年來,每一位獲得神兵的天才刻下碑文的唯一作用,就是幫助龍女緩解痛苦,讓她保持為數不多的清醒神智,能夠繼續養育還未徹底孕育成型的小白龍。

眼角餘光瞥見小白龍臉上的希冀,林幽幽提留著它的脖頸,說道:

“來,小白,再陪我去湖面散散步吧。”

小白龍搖頭如擺鐘,表示自己想要看完。

這時,蕭無鋒已然刻下第一行文字:“十年磨一劍,霜刃未曾試。”

嗡嗡嗡嗡嗡~~~~

陽魂冰魄的劍鳴好似鳳凰啼叫,劍中真靈在這一刻全面復甦。

劍體向前拉著蕭無鋒的手臂,讓他趕快寫下後續的語句。

蕭無鋒劍走龍蛇,鋒刃刻開玉碑,繼續寫道:

“今日把示君,誰有不平事?”

此詩出自唐代詩人,賈島,詩名簡約,僅有兩個字:《劍客》。

詩句中的風情充分體現了華夏詩人的浪漫——俠以武犯禁,為何而犯禁呢?為的便是打抱不平。

“詩句?”林幽幽黛眉微挑,她自小習練武學與酆都秘術,詩詞歌賦乃是妥妥的弱項,所以,當初在玉碑上刻下的字僅有三個。

驟然看見詩詞,她也不是很懂,只是反覆唸叨幾遍,覺得朗朗上口,文采肯定是不錯的。

詩句中的理念大概也能讀懂,就是說自己有一把劍,打磨好久,今天拿出來給人看,就是要問問誰有不平事。

黛眉微皺,林幽幽腦海裡閃過崔馗的教誨——持有兵刃的俠客是最麻煩的一類傢伙,他們往往追求結果正義,而忽視了程序正義,給維護黎民百姓的規矩和法律造成巨大的破壞。

不過,她清楚記得,崔判官當時還補充了一句:“世界上不能有太多這類的人,但也不能沒有這樣的人。”

湖底之下,玉碑輕微震動。

天穹之上,文曲星閃耀微光。

一道文氣從天而降,直向下落,鑽入春水湖。

抱著酒葫蘆的石破天猛然睜開雙眼,眼底明滅不定的燭火瞬間化作火炬。

他渾身鬚髮隨風舞動,氣息爆發下,瞬間蒸乾了體內酒氣。

撲通!!!

老鐵匠紮了個猛子,直奔湖底而去。

幾十年下來,玉碑刻字後能夠有所震動的,不超過一隻手掌之數。

他自己本人,書院曾經最風流現在最孬種的四先生,二十年前的道門聖子……

唯獨書院夫子不可刻字留在玉碑之上,登上半步超脫之境,他若以詩詞引動文氣,降下的文氣浩瀚如銀河,怕是會直接砸死龍女。

每一個能夠引得玉碑震動,引來一道文氣的天才,都能較大幅度破開玉碑封禁。

“那小子到底刻了些啥?”

石破天猶如一顆炮彈,筆直砸下,像是追著那道從天而降的文氣。

“不對啊,糟老頭子的玉牌引動文氣應該沒這麼快……”

念頭還沒轉完,他就看見第二道文氣落下,速度的確慢了少許,跟在他的屁股後面。

此刻,兩道文氣如流星,一前一後夾著石破天,給他整得有點懵。

上三品強者的速度快得異常,眨眼間,抵達湖底石林中心的巨坑。

林幽幽看見老鐵匠,點頭示意。

小白龍親暱湊近,盤著老鐵匠的脖頸,來回蹭著。

食指抵住唇齒,石破天傳音說道:“他已經刻完詩詞了?寫的什麼?”

林幽幽傳音給出回答,複述了一遍《劍客》。

聽完後,石破天挑動眉梢,“這小子倒是頗有文采!”

三者眼神交流時,蕭無鋒手中陽魂冰魄嗡嗡劍鳴,無塵戒內的金烏令綻放赤橙光暈。

金烏令中的灼熱氣息幾乎要透過無塵戒,充滿了躁動的戰意。

兩道文氣灌入結界和玉碑,結界內部的燭龍氣息向外滲透少許,金烏令有所感應,這才給出了激烈反應。

自從持有金烏令以來,金烏令還是首次有這麼大的反應,分明就是在催促蕭無鋒。

隱約間,蕭無鋒耳畔迴盪一聲啼鳴,嘹亮而高亢,給出的含義非常明確:

“繼續啊,文氣不要停,再多搞點下來。本尊若是高興了,必有重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