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武陵市下船後,周航沒有回港務局的家,而是直接到汽車客運中心,買了一張回老家雅江鎮的車票。春節期間,是客運高峰期,班車都是實行滾動發車,運輸公司都加大了運力,儘量滿足所有旅客回家過年的願望。

坐上客車後,沒多久車子就啟動發車了,周航從來沒有這麼心潮澎湃過。七歲上陳家嶺雷擊山,如今回家已經是十七歲了,十年未回老家,不知道爺爺、婆婆、大伯、伯母、么爸、么嬸,大哥、二姐、小弟他們都還好嗎?媽媽陳薇不愛與老家的親人來往,主要是認知上的差距沒處理好,擺龍門陣擺不到一塊去。這一點周航從小就看在眼裡。但是與親人間的血脈聯絡,使他始終覺得,他們之間的聯絡應該更加緊密一些。而不是像以前那樣,逢年過節見一見,春節過後各奔東西,互不問候,不常聯絡,說是親人,其實與陌生人沒啥區別。親人之間什麼時候變得這麼冷漠了?親人之間的這種交往狀態是很不正常的,是有問題的,必須要做出改變。

在周航胡思亂想之際,班車停在了終點站雅江鎮,周航下車了,舉目四望,雅江還是那個雅江,十年前與十年後沒有啥區別,還是那個模樣,與緬北的村鎮沒啥兩樣。唯一不同的是街道是水泥路面,不是緬北那種泥巴路面的街道,晴天汽車路過也沒有那麼大的塵土。

今天15號是逢場天,一般到年底這幾天,大家都忙著辦年貨,就不分逢場不逢場了,大家上街就是一個買買。

此時是下午三點半,街上賣肉、賣菜、賣魚、買米的比以往多了許多。

地攤上堆著各種港臺明星的塑膠照片,五毛錢一張,生意好得很。

最暢銷的是地攤上的武俠小說,梁羽生、金庸、古龍的小說,十元一本,圍觀的人多得很。一套梁羽生的《七劍下天山》分上中下兩本,要二十元;一套金庸的《天龍八部》有五本,需要五十元;一套古龍的《楚留香傳奇》有六本,需要六十元......這些書在當時來說就是暢銷書,賣得特別貴,但擋不住武俠迷們的熱情。

街邊攤賣衣服、鞋子的不少,但價格一般都喊得高高的,購買的人直接砍價百分之九十,惹得商販一通破口大罵。然後雙方就透過一番討價,一般就是在還到三分之一的價格時,商販們就假裝哭兮兮的說著:“虧慘了,能不能寨添一點?”買家然後斬金截鐵的說道:“一分錢也不加了,願意賣,我就拿走。”商販表示血虧,再添點,然後買家假裝扭頭,轉身就走。商販待買家邁出第二步時立即喊住:“好好好,嬢嬢,我算怕了你了,就按你的價拿去!我都虧著賣了,嬢嬢以後多來照顧我一下喲。”於是一件在當時看起來很時髦的衣服就成交了。

商店裡進出的人也比平時多多了,可以想像一下,在上午的時候,人擠人會是個什麼樣的場景。

周航沒有買其他的東西,跑進供銷社商店把藍、黑、黃、米四種顏色的布料各要了一件,一件完整的布料是三十五米;最後一想,開春後,天氣轉暖,很快就到了夏天,夏天就穿的確良,於是又把的確涼花布拿了兩件。售貨員小姐姐見到周航長得年輕帥氣,於是很熱情地找來繩子將六件布匹牢牢地捆在一起。這一捆布匹,周航一共花去一千八百多元。

周航扛著布匹就往鄉下老家走,從場鎮上回到鄉下老家還有八里路程,周航扛著布匹爬上坡路,這一段上坡路有大約三里路,上到巖上後就是平路了,平路只有五里路了,都是一米寬的青石板路。站在梨樹坪回頭看雅江場時,只見四面環山,山溪匯合處,完全就像落在盆地的一顆明珠。

周航歸心似箭,沒有停歇一刻,繼續趕路。過嵐崗灣、到四方碑、過陡石鼟、到觀音殿。觀音殿在春節前後都是很鬧熱的,每天從四面八方來此燒香進貢、求神拜佛的人絡繹不絕。此時被雲層遮擋了一下午的陽光,終於在下山前露了出來,普照著大地,把青石黑瓦的觀音殿照的霞光燦爛,充滿了一絲神聖莊嚴的味道。

在觀音殿稍微休息了一下後,周航繼續扛著布匹,過黃家塝、到杜家灣、上青崗坪。在青崗坪的一根大青岡樹下,見到老婆婆正在燒香,邊叩頭邊唸叨著什麼,起身後頭也不回,就徑直往周家院子走去。嘴裡還邊走邊唱:“前幾天四娃上山來,來砍過年柴。砍到這根青岡下,看見長蛇仙。四娃低頭看見你,把他嚇落魂。連滾帶爬往家跑,還跩了幾跟斗。你要來快快來,嫑在山前山後挨。你要到快快到,嫑在山前山後繞。隔山喊你嘛隔山應,隔河喊你嘛打轉身。雞鳴狗叫嚇到你,長蟲螞蟻把你驚。快快照著原路轉,莫讓親人再擔心。”婆婆的喊魂曲唱完後,已經來到院壩邊,然後放開嗓子喊道:“週四娃、週四娃,回來了,回來!”

周航跟到院壩裡,放下布匹,喊道:“婆婆。”

老人家緩緩轉過身,看見周航,驚喜地問道:“你...是...小航?”

周航上前跪在地上,抱著婆婆的腰,喊道:“婆婆,是我,小航,我回來了。”

周婆婆撫摸著周航的臉龐,喜悅的淚水奪眶而出,喊道:“小航,我的小航孫子回來了,十年了,你也忍心不回來看看婆婆爺爺?”

周航也流著眼淚說道:“婆婆我這不是回來了嘛!以前是小航不懂事,以後每年過年,小航都回來和爺爺婆婆過團圓年。”

周婆婆笑著點頭道:“好,好,好,平時看不到你們,過年過節能看到你們我就心滿意足了。起來,快起來!走,進屋。”

周婆婆拉著孫子的手,見周航腋下架著一捆布匹,問道:“乖孫兒,你買這麼多布幹啥子?”

周航笑著說道:“婆婆,我近十年沒回家了,回來過年,不知道給大家買什麼禮物才好,所以在雅江供銷社商店就買了幾匹布,買回來給大家做衣服穿的。”

進屋後,看見爺爺正在烤火,火爐邊還有一個八九歲的小男孩,蔫兮兮的,坐在火爐邊,穿著厚厚的棉襖還在椅子上縮成一團,顯然正在生病。周航將布匹放在椅帶床上,上前對爺爺打招呼:“爺爺!”

婆婆笑盈盈地望著爺爺,準備看他出醜的樣子。爺爺抬起頭望著周航:“天還沒黑盡,沒開電燈,我看不大清楚,你是...小航?”

“婆婆,四娃這病是哪個醫生看的?”周航切了一下四娃子的脈搏後,皺了下眉頭問道:“這治病的醫生連傷寒的涼熱症狀都分不清,看的啥病?”

婆婆答話道:“是區醫院李柏生醫生看的病,人家幾十年的老醫生會不如你這個娃娃?”

爺爺把眼睛一鼓,罵道:“日嘛嘛的,你小子才學幾天中醫喔,就敢批評幾十年的老中醫,人家都要退休的人了,為多少病人治好過。在家裡說說就算了,千萬別去外面胡球說。”

周航不願與爺爺爭執,給四娃清完脈搏後,就清楚如果是成年人就用白通湯。但四娃年齡太小,銀針刺穴位,度入靈氣才是最佳治療方案。從口袋裡掏出銀針從神庭、大椎、百匯、人中幾個穴位輕輕紮了一下,從銀針上度入一絲靈氣後,就把銀針收了起來。輕輕拍了一下四娃的臉,說道:“坐直了。”

爺爺罵道:“你這傢伙剛回來就欺負小的嗦,像不像個當哥哥的。”

四娃馬上聽話身子坐直了,問周航:“二哥,我都長大了,你怎麼現在才回來?”

周航摸著他的腦袋瓜,說道:“二哥在一個非常陡的山上讀書,回來不到的,這回就是偷偷跑回來的,開年了去,不知道學校老師怎麼收拾我呢。”

四娃偷偷做了個鬼臉,說道;“原來二哥也是逃學回來的喲。”

周航問道:“怎麼,你經常逃學嗎?”

四娃滿不在乎地說道:“也不是經常逃學,一學期最多不過三四次而已。”

爺爺馬上罵道:“狗日的,一學期逃了三四回學,你還很得意嗦。”

周航問道:“大伯和么爸他們呢,怎麼沒見他們回來呢。”

爺爺回答道:“去胡華宇那裡收賬去了,狗日的胡華宇喊那麼多人去幹活,一年幹到頭,連過年錢都不給一點。你爸和你媽今天上午回來的,也去幫你大伯和么爸要錢去了。”

“大哥、二姐他們呢,也是去收錢去了?”周航奇怪地問道。

爺爺吧嗒了幾下煙桿,裝上菸絲,然後說道:“可不是麼!不拿錢就去他家過年,看他狗日的怎麼辦。”

周航問道:“胡華宇既然在當包工頭,他不可能一點工錢都不給啥,這大過年的弄得大家都不好看,何必呢!”

爺爺把菸絲點燃後,狠狠地抽了兩口,說道:“你么爸去他那裡做了一年,連四娃的書學費八塊錢都拿不出來,還是我拿錢出來給四娃交的書學費。”

四娃聞到爺爺的山煙味受不了,跑到灶屋去看婆婆煮飯去了。

周航說道:“我去看看,到底怎麼回事?”

胡華宇是三隊的人,年輕的時候是個混混二流子,經常愛捧有實權的官員,混跡於縣城,從來沒正經在家生活過。從八一年開始,在縣城接一些髒、亂、差、苦、累的活來幹,前兩年跟他一起幹活的人,每年年底都能拿到一年的辛苦錢。可是今年不知什麼原因,把村裡的人喊去一千多人幹了一個大工程,結果到年底卻沒錢給大家了。此時村裡凡是今年去他工程隊幹活的人,全都擠在他家院子裡吵吵鬧鬧的。正當大家鬧得不可開交的時候,突然見胡華宇拿著一隻火槍出來,惡狠狠地對著大家,口裡罵道:“哪個狗日的不怕死的就上來試試!”

聚集在壩子的鄉親都嚇得目瞪口呆:“這狗日的開始耍狠了!”

胡華宇氣勢洶洶地說道:“錢,老子有!工程款幾百萬呢,就是不想把它扯散了,捨不得給你們。要錢就給老子閉嘴,一家一家來,先從一隊周家院子的開始來。”

旁邊的老婆塗著紅豔豔的口紅,也跟著罵道:“一群沒見過錢的窮鬼,想要錢就給我規矩點,周家院子的周昭德那家的老大和老么,站出來,就從你們開始發。”

周航就看見大伯周朝安、么爸周朝華帶著一大家子人上前去領錢,胡華宇說道:“你們兩弟兄還可以,不吵不鬧的,但也用不著一大家子人都來湊熱鬧吧。行了,別圍著我,一家來個當家人就夠了。老子被你們吵鬧一天,腦殼痛得很。”

於是周航的大伯和么爸就走到桌子邊,伯母、么嬸、大哥、二姐、週三就退到了後面看著。周航並沒有看到爸爸和媽媽,他們難道沒來?

胡華宇請的會計就是村裡面的會計,此時會計念著賬目:“周朝安今年出勤二百八十三,梅華蘇出勤二百八十三、周庭柱三百一十五、周庭玉二百八十五,男工一天五塊,女工一天四塊,你一家人共結算工資:五千二百六十二元,對不對頭?”

周航的大伯連忙點頭:“對頭。”

“簽字!”會計把工資結算表推到他跟前,讓他簽字確認,然後領取工資。

工資早就準備好了的,裝在一個大牛皮紙袋裡面,信封上早已經寫明那家的名字,總金額等具體資訊。但是錢款到手後,還是需要當面點一下的。

會計繼續喊道:“周朝華今年出勤三百二十天,楊華淑二百八十天,夫妻二人合計工資二千七百二十元,對不對?”

周航的么爸連忙點頭:“對的,對的。”

“簽字!”會計依然讓他在工資結算表上簽字,然後把裝著工資的袋子遞給了他,依然按要求當面點清,否則離開不認賬。

看到這裡,周航就悄悄離開了。

走在回家的路上,周航在思考一個問題:現在大家吃飯的問題已經得到解決了,可是經濟依然沒有得到大的發展,大多數家庭經濟還是很困難,大家的經濟收入水平並沒得到本質性的提高。照目前雅江鎮範圍的經濟發展狀況來看,當地政府也沒有好的辦法來解決這個問題,主要是缺少資源和產業支撐。鎮裡開辦的幾個企業一直處於虧損狀態,此時老家的狀況除了治安環境比緬北好,大家吃得飽穿得暖之外,單純的經濟發展水平,還不如緬北礦區,連會卡山區都比不上。

想到馬紮三人,就憑槍宋那小子看到一塊玉石,就一人分得一萬黴元,這筆錢在周航的老家是妥妥的富裕家庭了。八十年代中期,萬元戶在沿海省份開始出現,但數量並不多,而內陸省份就少得可憐了。緬北那裡有翡翠寶石的資源優勢,老家有啥優勢資源值得開發呢?還有沒有其他的資源優勢可以開發利用,為經濟的發展保駕護航?

周航無聲無息地回到家裡,爺爺看著他莫名其妙的站在屋中間,奇怪地說道:“沒有去?”

“去了。”

“那他們怎麼沒有回來?”

“在後面來了。”

周航坐在火爐邊,問爺爺:“爺爺,我們這個地方有啥特產沒有?”

“特產?”爺爺疑惑地問:“啥子特產?紅苕、大米、包穀、洋芋就是特產,用很少的肥料就能打一千斤一畝地。”

周航打斷爺爺的話。說道:“我不是問的這個,我是問啥子能變錢?”

爺爺在火爐坎上磕了磕煙桿後,把煙桿收起來,揣在大衣口袋裡,然後說道:“肥豬!糧食現在多了,又吃不完,只有拿來餵豬,今年我跟你婆婆在家的時候就養了八頭肥豬,殺了三頭自家吃,賣了五頭豬有千多塊錢呢,加上賣豬兒的錢都超過兩千塊了,不比出去幹工地強?”

周航突然抱著爺爺的手臂,流著眼淚說道:“爺爺,你跟婆婆兩個在屋頭,不但要種收莊稼,還要餵豬餵牛,幫么爸他們帶四娃,太苦了。”

爺爺看了看周航,說道:“哭啥子,莊稼人不種莊稼幹啥子?有吃有穿,天下平安,有啥子苦嘛,真是矯情!我們周家的人可沒得那麼多的壞毛病哈。”

周航對爺爺檢討道:“爺爺,最近我出去亂花錢了,都沒想到節約一點,給你們拿點回來。”

周爺爺望著周航,好奇地問道:“你個小屁孩,你外公家又有多少錢讓你亂花嘛,真是的!花了多少?”

周航不好意思地望著爺爺,說道:“可能有一兩億黴元。”

爺爺聽了,突然哈哈哈地大笑起來:“不得了,不得了!我們周家出來了一個吹牛大王。你莫以為爺爺年紀大了沒見過世面,你知道一兩億黴元是什麼概念嗎?現在把我們的整個雅江鎮全賣了也值不了兩三億黴元。七八年十一屆三中全會後,我們開始搞改革開放,我們總的外匯儲備才多少?才二十九億黴元。哈哈哈,笑死我了,你小子一個人最近就花了兩三億黴元!買什麼啦?要那麼多錢?”

周航突然不想跟爺爺交流了,但是處於禮貌與尊重,他還是回答了爺爺的疑問,回答道:“買石頭。”

“啥子石頭”這時大伯和么爸他們終於回到家了,周庭玉聽說周航買石頭,好奇地問道:“你是小航?”

周航忙站起,喊道:“大伯、伯母、么爸、么嬸,我回來了。大哥、二姐,我是小航啊。”

么嬸楊華淑拉過周航,仔細端詳了一下,說道:“長成我們家最高的男子漢了,像你的媽媽,很帥氣!嘖嘖...不知道將來要便宜哪家的丫頭喲!見到我們家週四娃沒有?當年你走的時候,他還在么嬸的肚子裡裝著的呢,他是在國慶節才生的。”

周航回答道:“么嬸,我見過四娃了,他感冒遭了風寒,我已經把他醫好了,現在在灶門前幫婆婆燒火煮飯呢。”

這時周庭玉拉過周航,說道:“週二娃,你可以哈,離家十年才回來。你現在長這麼帥幹啥子,是想回來氣你二姐嗎?”

周航說道:“二姐,我長得帥怎麼招惹你了,不明白。”

周庭玉說道:“你提高了二姐的審美觀,找男朋友的標準就提高了嘛。”

周航聽了二姐的奇葩邏輯,哭笑不得。說道:“對不起,二姐,長得帥是我的錯。你想敲詐勒索就明說吧,來,二姐,給你塊石頭,表達一下我的歉意。”

於是從牆壁上的挎包裡取出一把翡翠掛件,一人一件,當著禮物送給了一家人。

周庭玉看著手中綠悠悠的翡翠牌子,問道:“翡翠?”

周航點頭:“嗯!對頭。”

一家人又終於團圓了,高高興興地圍在火爐邊噓寒問暖,擺家常龍門陣。

婆婆的夜飯終於做好了,四娃端菜端碗,積極主動,得到了婆婆的一陣猛誇。

吃飯的時候,么嬸楊華淑問道:“週三娃跑哪去了,怎麼回來這麼半天沒看到哇,吃飯的時候還不攏來”

婆婆說道:“下午他跟你二哥二嫂一起去找你們了,怎麼,沒找到你們呀?”

周朝華說道:“不管了,吃飯,吃飯,今天餓慘了。二哥二嫂肯定到塘灣吃庖湯嘎了!陳二娃今天殺豬,錢都沒去要。”

一家人高高興興地吃完晚飯後,周航的爸爸周朝中和媽媽陳薇帶著週三娃周庭江回來了,原來還真在塘灣陳二娃那裡吃庖湯嘎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