爛柯寺內的修行者們跪在地上,捂著雙耳,痛苦萬分,有些境界稍弱的人,更是承受不住這種衝擊,拼命地嘔吐起來。

黃衣僧人們受的衝擊更為直接,甚至有人的眼角里也已經開始滲血,他們依然不停念唱著經文,聲音變得極度沙啞,甚至更像是哭喊出來一般。

七念抬起手臂,神情平靜一指彈出,一道純厚佛性隔空遙遙而去,落在中寺某處偏殿梅樹旁的一座古鐘上,鐘聲再作。

十七座古鐘嗡鳴再響,瓦山頂峰的佛祖石像,灑落更多的佛光。

被佛光照拂,石坪上的黃衣僧人們紛紛醒來,顧不得擦拭自己臉上的血水,把散亂的蓮花座重新坐穩,然後閉眼守禪心,無論地面如何震動,五官如何流血,肉體如何痛苦,依然不斷地唱唸著不動明王經。

“頌曰:如人持油缽,不動無所棄。”

“頌曰:妙慧意如海,專心擎油器。”

“頌曰:有志不放逸,寂滅而自制。”

僧衣飄飄,佛經聲聲。

黃衣僧人們不停地頌唱著經文,聲音漸漸合在一處,顯得無比宏大而明亮,一股虔誠的殉道信念在寺院裡漸漸瀰漫開來。

在外界不斷衝擊下,眼看要崩潰的佛光大陣,伴著這些莊嚴宏大的頌經聲,佛光大盛,佛光不斷的灌注,險之又險地支撐了下來,漸趨穩定。

爛柯寺前,數十名僧人倒在地上,滿臉驚恐看著石階下的一名書生。這名書生穿著一身破舊的棉襖,腰間插著一卷書,繫著一隻木瓢,渾身上下都是灰塵,卻又顯得那般乾淨,從身到心皆是如此。

這名書生微低著頭,隱隱能夠看到他的臉色有些蒼白,身上有血漬漸漸浮現,破舊棉襖多了很多道裂口,有棉花從口子裡綻出來。

從出現在爛柯寺前,書生便一直沒有動過,靜靜站在石階下,保持著同樣的姿式,只有當秋風偶爾拂動他的衣袂,牽起一道道殘影的時候,才表明原來他一直在動,只不過他動的太快,快到沒有人能夠看到。

佛光大陣上,開出無數道白色的蓮花,每一朵蓮花,便是書生與整個佛宗的一次對撞,隨著剎那時光裡的無數次撞擊,古寺越發震動不安,似要坍塌,而書生身上的灰塵也變得越來越少,顯得越來越乾淨。

整齊的頌經聲,迴盪在爛柯後寺的庭院之間,石坪上的黃衣僧人們渾身是血,卻慈悲莊嚴,他們的聲音早已嘶啞,近似哭喊,卻莊重浩瀚。

佛光大陣在書院大先生近乎神蹟般的高速密集衝擊下,依然苦苦地支撐了下來。

七念看著山下寺門的方向,目光堅毅而凝重,臉上的神情卻變得越來越平靜,他知道自己的計劃即將成功,人間世終於可以擺脫毀滅的命運,冥王之女今日必將死在蘭柯寺,再也不能成為冥王降臨的座標。

雖然看不到爛柯寺外的畫面,但寧缺知道李慢慢肯定已經盡了全力,只是看著越來越多的佛光,從越來越薄的大黑傘上滲下,看著懷裡的桑桑奄奄一息的模樣,他難免焦慮,甚至真的感到了絕望。

如果在大黑傘毀滅之時,李慢慢依然無法破開爛柯寺的佛光大陣,那麼下一刻,桑桑便會被萬丈佛光淨化成一道青煙。

桑桑視若性命的大黑傘,是冥王的終極武器,雖然看起來是一把很普通的黑傘,可是卻能夠抵擋住任何形式的攻擊,有著非常強大的防禦能力,它的出現是為了保護桑桑在人間不受到傷害,是昊天,也就是冥王,撕裂了永夜的一角所化的至寶。

桑桑是寧缺在這把黑傘下面救出來的,所以只要是桑桑出現的地方就會有這把黑傘的存在,桑桑的命運和這把大黑傘緊緊相連,在大黑傘的幫助下,桑桑和寧缺躲過了一次又一次的危險。

寧缺從來不知道絕望怎麼寫,如果只是他自己面臨危險。那他可以從容面對,然而如果面臨死亡危險的是小侍女桑桑,他無法不絕望,因為桑桑死了,他還活著,那才是真正的痛苦。

就在這時,爛柯寺前中後三寺,皆是震動不安,無數梅樹驟然粉碎,無數道寺牆碎成粉礫,十七座古鐘啞然失聲,佛光大陣破了!

有人闖入寺門,所經之處,不斷有僧人被震飛空中,十餘名修行者噴著血水橫飛數十丈,更有數座石佛像被擊飛到了天上。

後寺殿前的人們,看不到山下的具體畫面,只能看到一道滾滾煙塵,正向著這邊狂嘯而至,煙塵之前,任何事物都被震飛,七唸的眼眸裡驟然閃過一抹驚色。

同在蘭柯寺的除了寧缺,桑桑,蘭柯寺的僧人,還有知守觀行走葉蘇,魔宗傳人唐,他們此時都臉色變得異常凝重,抬起頭來,看向了那道煙塵,眼眸深處有著火焰燃燒,戰意凜然,這佛光大陣便是書院大先生都破不了,來者是誰?

就在剛剛,君陌來到爛柯寺前,他滿身灰塵,比李慢慢破棉襖上的灰塵還要多,但頭上那頂高高的古冠,依然筆直,沒有一絲一毫的偏移。

君陌發出了一聲清嘯,爛柯寺外秋樹顫抖,青葉飄落,瓦山之上,滿山紅葉飄落,他並指為劍,刺進佛光之中,發出一聲清喝,高冠下的黑髮,被勁風吹拂著向後散開,狂舞!

君陌的劍指在佛光罩裡艱難而不容阻擋地下移,生生撕開了一道極小的口子,李慢慢見此,眼眸一亮,無距境界發動,爛柯寺石階前,已經沒有他的身影。

轉瞬之間,李慢慢進入寺院,來到十七座佛殿,他的身影幾乎是同時出現在這十七座佛殿中,在簷下,在室裡,在廊前,在梅邊李慢慢連破十七座古鐘,佛光大陣,就此而破!

君陌踏上石階,向爛柯寺裡走去,他右腳落在石階上,石階碎裂,他頎長的身影落在寺門上,寺門碎裂,當他的目光落在門後的石壁上,石壁碎裂。

君陌選擇走最直的路,最正的路,因為那就是最近的路,入古寺後,君陌沒有走平緩卻歪斜的石階,沒有繞過回覆曲折的雨廊,他徑直向著後寺走去。

無論擋在身前的是寺門,是石壁,還是莊嚴的佛殿,都無法擋住君陌的去路,一路走來,牆傾殿塌,磚石四濺,硬生生被他走出了一條新的道路。

秋風吹不動巍然不動的古冠,吹的他的黑髮向後飄舞,如同如箭,在他身前,即便是那重若萬鈞的那些石佛像都被震飛,更何況是人。

君陌行走的速度非常快,一路行來,那些試圖攔阻他去路的修行者,被震飛到空中,有的掛在秋樹枝頭慘號,有的重重摔在青石地面上,再無聲息,磚石木樑石礫混著人影不停崩飛,在他的身後形成一道恐怖的煙塵。

看著那道迅速向後寺逼近的煙塵,七念神情微凜,從煙塵裡隱隱透出的氣息裡猜到來者是誰。佛光大陣既破,前寺裡便再沒有任何人能夠攔住、甚至稍微延緩一下對方的腳步,而他最警惕的那個人應該比那道煙塵更快來到。

七唸的臉上流露出極決然的神情,他身上的僧衣飄起,身體四周向空中擴充套件出了一道光圈,完全依循於他本人的身體形狀,看上去就像是一個更大的七念。

這道身外法身,與七唸的身體完全相同,只是更龐大,唯一的區別便是面容,法身的面容不像七念那般平靜堅毅,而是滿臉怒容眉挑如劍,眼中雷霆,世間任何邪祟,都不敢與其對視,不動明王法身盡顯!

佛光法身裡的七念,雙手合什,默頌真言。似佛殿般高的不動明王法身,受真言召喚,舉起右掌,猛地向黑傘下的寧缺和桑桑二人拍了下去,其勢猛如山傾,宛似天傾,這是佛法真言與法身手印完美的結合,這才是真正的佛門真言手印!

一聲輕響,葉蘇身後的木劍也出鞘了,化為一道無識無覺、無生死之意的流光,直刺黑傘下,馬車內的桑桑!

“天下溪神指!”

寧缺伸出右手的食指,刺向秋雨之中,隨著這一指出,他的臉色驟然蒼白,臉頰似乎瞬間變瘦了很多。

聽著天下溪神指五字,七念神情微變。天下溪神指乃是知守觀不傳之秘,為什麼寧缺會這門絕學?難道是陳皮皮暗中傳授給寧缺的。

葉蘇神色不動,他知道陳皮皮絕對不可能把天下溪神指教給寧缺,依然堅定的劍指馬車內的桑桑!

寧缺確實不會天下溪神指,但他的手指依然指向秋雨之中,而且從左至右,看似簡單尋常地畫了兩道直線。他身上的黑色院服變成無數碎布落下,他施展的是符文,這道符實在是太過強大了,強大到他自己都無法控制。

這是寧缺晉入知命境界,成為神符師後,領悟的本命神符,這道神符走的是切割之道,鋒芒無雙,無物不斬。

寧缺的手指在秋雨裡劃過,一道強橫恐怖的符意,橫在虛空之中,兩道無形的鋒芒,在雨中若隱若現。如同大河上橫著的鐵索,宛如一柄無比鋒利的寶劍。

看似堅不可摧的不動明王法身,胸口間多了兩道極為深刻的黑線,七唸的胸腹上多出了兩道筆直的傷口,鮮血橫流,那道刺來的木劍上,也多了兩道深刻的白痕。

在這道神符釋出的鋒芒之前,入者皆斷,傷必成雙。顏瑟大師最強大的本命神符是井字元。寧缺只學到了師父的一半,所以他的這道本命神符叫二字元。

時間似乎過去了很久,但實際上從佛光大陣被破,到此時最多不過兩息時間,最早落下的秋雨,都還沒有落到地面上,寧缺阻擋住了七念和葉蘇一次攻擊,眼看君陌和李慢慢就要到來,寧缺和桑桑將要逃出生天。

就在這時,有劍自天外飛來,瓦山之上有云,那劍破雲而出,帶著約數里長的雲絲,直刺地面。

劍的速度太快,快到根本看不到本體,只能看到一道流光,然而卻似乎又不屑於隱藏自己的聲勢,所以地面的人們都清楚地知道,那就是一把劍。

爛柯寺籠罩在秋雨中,那把劍穿雨而過,根本無視庭院裡的七念諸人,也沒有因為正在高速接近的那道煙塵,而有所停頓,徑直刺向寧缺身後馬車內的小侍女。

虛空中還殘留著二字元恐怖的符意鋒芒,但那柄劍卻是毫不在意,似乎對顏瑟一脈的符道熟到了極點,輕鬆至極地渺然而過,直刺桑桑。

寧缺的識海一陣刺痛,桑桑睜開雙眼,臉色蒼白,似乎便要到此為止了。

霸道無匹都不足以形容,這柄自天外而來的劍的氣勢,這把劍,或者更準確說這把劍的主人,給人一種強烈的感覺,因為他想做某件事情,就他便一定能夠做到,堅定霸道,無可阻擋。

爛柯寺裡的眾人震驚地看著那道天外來劍,七念默宣一聲佛號,葉蘇雙眉微挑,唐面色微沉,他們都猜到了這把飛劍的來歷,面對冥王之女降臨,即便是世間最強大的那個男人,也沒有辦法再繼續保持沉默了。

在書院和佛道魔三宗戰至最緊張的時刻,還能如此強勢地插手的人,自然只有那位在南晉劍閣閉關清修的世間第一強者:劍聖柳白。

劍聖柳白的劍,自然是世間最強之劍,他既然起念殺人,冥王之女再無幸理,七念默宣一聲佛號,緩緩低下頭去。

書院前院,趙無昊立在一顆松樹之下,眺望虛空,看到了那柄臺破雲的天外之劍,俊朗英氣的臉龐上露出了一絲不滿,劍眉微蹙,輕哼一聲,伸手一招,一柄紙傘落入了手中,向著爛柯寺的方向丟去。

“好大的膽子!劍閣居然也敢插手書院和佛道魔三宗之間的爭鬥?!”

就在那道天外飛劍,眼看便要將桑桑和寧缺一起刺死之時,一道蟬鳴響起,隱於暗處的一道身影就要出手,卻突然停下了腳步。

天外有一柄油紙傘後落下,無人知道它是怎麼出現的,油紙傘緩緩展開,如同紅梅綻放,嬌豔欲滴,傲雪凌霜,徑直擋在了天外飛劍之前。

讓人吃驚的一幕出現了,無物不斬,鋒芒無雙的神劍居然無法刺破那柄油紙傘,所有的鋒芒都被擋在了傘外,劍尖驟抬,然後緊貼著紅梅油紙傘,猛然向上飛掠而去,嗤的一聲擦落佛殿幾塊黃瓦,迎秋雨而上,沒入雲中,消失不見!

劍來劍去,實在太匆匆,蘭柯寺之中一片安靜,所有人都沒想到柳白的最強之劍,居然會被一柄油紙傘所擋,無功而返。

天外飛劍既然已經離去,紅梅紙傘自然不再停留,也是一閃,鑽入虛空,回了長安城外的書院之中。

南晉劍閣,黑白二色的建築,一方獨立的小天地之內,柳白坐在碧潭之前,神色劇變,伸手接住了自天外而回的飛劍,一道強橫無比的氣息透過劍身,徑直向著他的體內鑽去。

哪怕柳白立即就匯聚了念力阻擋,這道氣息依舊勢如破竹,在他體內攻營拔寨,大肆破壞,血肉被撕裂,骨骼被折斷,嘴巴張開,一道血箭噴出,眼看這道氣息就要鑽入他的心臟之時,才驟然消散。

柳白臉上露出了苦笑,低頭看著碧潭之中的魚兒,爭先恐後的躍出水面,吞噬著的精血,心中暗暗鬆了一口氣。

“好霸道的氣息,好護短的人,這是第二次差點死在他的手中了!”

“這次他依舊手下留情了,只是可一可二,不再三,下次他絕對不會留情了!”

“只是我想不明白,他如果想要出手護住冥王之女,何至於演變成當前這種局面?難道說冥界入侵的事情,依然不能讓他心生慈悲,冥王如果降臨,那世界都將陷入毀滅之中!”

爛柯後寺寺門在這時轟然炸裂,一頂高冠自煙塵之中顯現出來,君陌一身塵土,握著一柄鐵劍,他的劍與世間所有劍師的劍都不同,劍身極寬,寬的難以想像,看上去根本不像是一柄劍,而更像是一塊方方正正的鐵片。

這樣一塊方鐵片,極為顯眼,眾人想看不見都很困難,君陌的劍,本來就要讓所有人都看見。

葉蘇靜靜看著君陌,雨水擊打在劍面上,將寧缺二字元留下的兩道白痕漸漸洗去,眼中戰意大盛,悍然出劍。

鏘的一聲,君陌劍心凜然,劍意沖霄,也對知守觀的天下行走葉蘇出劍了。

葉蘇的劍無痕無跡,無聲無息,無情無識,行走在秋雨之中,就彷彿變成了真的秋雨,能潤物無聲,卻沒有對生命的憐憫。

君陌的劍則是大開大闔,在雨中依循著筆直的線條前行,每至盡處,陡然折回,依然走的是直線。

葉蘇的道劍是最細的寒風,最微的秋雨,能夠入世間一切有間。君陌的鐵劍則是方正到了極點,風雨不能進。

極短的瞬間之內,木劍與鐵劍在雨中交會碰撞了不知道多少次,又似乎一次碰撞都沒有發生,秋雨被這兩道強大的劍勢,逼的四處飛濺,如同彈珠,在地面之上留下了一個個孔洞,射穿了無數僧人的身體,慘叫哀嚎,血水流淌。

忽然間,君陌神情微凜,竟是毫不猶豫轉身向佛殿疾掠而去!此時葉蘇的木劍,正在秋雨中縱橫無雙,突兀的來到了他身後三丈之地。

君陌看著佛殿之中的七念,面色微白,廣袖向身後一揮,那把方正寬大的鐵劍,極其簡單地開始畫直線,更直更硬,也更強大!

爛柯寺上空的雨雲裡,漸有明亮積蘊,閃電落下,雷聲大作。那道穿行秋雨裡的木劍,彷彿被雷電擊中,帶上絲絲亮澤,挾著風雷之勢,繼續向君陌刺去!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