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秀拿著畫匆匆從裴家出來,外面的路早已白茫茫一片。

陸雲鴻站在馬車邊等她,披著一件玄色的披風,戴著斗笠,披風上沾染了雪花,斗笠也都堆白了,可見一直都是站在雪地裡的。

看見王秀出來,他拿了一件杏黃色的披風走上前來,將王秀罩在其中,護著她往馬車上去。

等上了馬車,王秀才發現陸雲鴻鞋子都溼了,頓時拍了拍他的腳表示不滿。

雖然她顧不上他,但她也不想看見他這樣對待自己。

陸雲鴻卻不在意道:“大雪天脫了鞋襪踩水的時候都有,這不算什麼。”

王秀將畫放在一邊,準備先找雙襪子給他換上的。卻見他把畫拿過去,開啟細看起來。

當發現是一幅西域舞姬圖時,陸雲鴻意外道:“他還真的給你畫了這個?”

王秀驚訝道:“你知道?”

陸雲鴻道:“我聽他說起過,好像是因為你喜歡才畫的。”

陸雲鴻收起畫,嘆了口氣道:“阿秀,裴善這孩子至情至性,純淨無暇,明心的事情,還是不要叫他知道了吧?”

王秀看著那幅畫,良久……終是點了點頭。

陸雲鴻見狀,微不可見地鬆了口氣。

他其實一直都很清楚,裴善對阿秀的感情是很深厚的,那種依賴的濡慕之情,已經超過尋常人家的母子,更何況她們只是師徒,而且還是裴善年少時才收在身邊的。

曾經他一度以為,裴善會走上一條並不平坦的道路,其中少不了來自於他的壓迫,讓裴善拋棄或者了斷阿秀的這種感情。

好在裴善沒有讓他失望,在他出京後,承擔起一個男兒應該承擔起的責任,在追著阿秀出京後,更是學會慢慢成長,逐漸將對阿秀的感情轉變成了不可切斷的親情。

也正是這種情愫的轉變,才讓他徹底對裴善放下戒心。

雖然知道,現在的裴善已經成長為一位真正的男子漢,可他還是不想讓裴善知曉明心的一切,因為現在的裴善足夠優秀了,他不再需要任何人的光環,他自己就可以過得很好。

這一生,他的命運已經改變,有妻子,也將會有自己的孩子。仕途順遂,親人都在身邊,甚至於還有一直照顧他的師父師孃,這已經是常人畢生所求。

而且明心在看透以後選擇離開,何嘗不是想平靜地掩蓋這一切。

就當明心從未出現過,裴善就是裴善,是他和阿秀的得意門生,這便足夠了。

回到陸家,下人們一通忙碌。

一個個高興地說,今年的大雪下得真早。孩子們吵嚷著要去打雪仗呢,等再堆一夜,明天還不知會有多厚?

等到夫妻倆都洗漱好了,靠在熱乎乎的暖炕上,王秀一把撩起窗邊的簾子,只見外面白茫茫一片,連院中的石墩都是白色的,不過院牆後,幾隻冒頭的梅花,卻透出那麼點喜慶的紅。

陸雲鴻捧著一杯熱茶遞給她,說道:“過完這個冬天,來年裴善就要當父親了。”

王秀點了點頭,她也不想去打攪裴善現在的生活。

可對於明心,她還是遺憾的。

如果能早一點知道真相,或許她早就釋然了。但她知道自己不會一直這樣,時間會撫平一切,就像曾經她那麼遺憾,最後回想起來,也不過是淺淺一笑。

王秀慢慢靠進陸雲鴻的懷裡去,回想著裴善的一生。

如果不是明心,她和陸雲鴻不會破鏡重圓,也就不會遇見裴善,更加不會相助於他,讓他走上人生的正軌。

那麼不管是她還是陸雲鴻,都是遺憾的,他們的人生也是一場悲劇。

她和明心自那場分別,一直都各尋其道。她不再執著自己的前世,選擇投身於輪迴之中。

明心則開始放棄尋找自己的身世,反而希望她可以獲得幸福,不要再留有遺憾。

冥冥之中,當一切回到正軌的時候,明心的命運,也在悄然改變。

只是他沒有想到,苦苦尋來的身世,竟然已經和他是截然不同的人生。

“《繁華盡頭是黃沙》,我一開始不太明白這本書的意境,現在卻慢慢懂了。”

“功名利祿都像一場笑話,親緣淺薄,他想要的始終沒有得到。然而所謂孤傲,不過是心性高潔,不染於世,除了那佛窟洞穴中,天地間又有何處是他的容身之所?”

“當耗盡所有心血鑄就的佛像,成為他人虔誠的寄託,他這個鑄造佛像的人,內心是否會有一種看透眾生的悲憫,看透世事的頓悟?”

“他就像是洗盡鉛華的一粒佛種,最終被風帶進了黃沙之中。”

王秀說著,目光隱隱閃著淚光。

陸雲鴻將她攬入懷中,溫柔地撫摸著她的額頭,輕嘆道:“芸芸眾生裡,可憐而愚昧的人太多了。清醒而痛苦的人,就像是一個異類,彷彿是不容於世的。”

“但不管是我們還是明心,都是幸運的。”

“明心後來遇見了你,得你相伴幾十年。而我則等到了你,現在有你相伴一生。”

“至於裴善,我想他的人生不會再有那麼痛苦迷茫的時候了,也不會再有,在佛窟洞穴中參悟成佛的心境,因為他現在是人,有七情六慾,有左右他情緒的愛人和親人。他不會再有了無牽掛的時候,就像是他送給你的這副畫一樣,因為你喜歡,所以他不喜歡看舞姬跳舞,他也會去看,更會去刻畫下來送給你。”

“他會因為你的喜歡而忽略他自己的想法,在看透這件事上,他比任何人都要聰明,但他還是選擇了靠攏內心,遵從內心的想法。”

“其實裴善這樣很好,有私心,有私念,知道該怎麼選擇,他已經不會再去走那條路,想也不會去想,因為那條路對他來說,是失去所有後的心灰意冷,是看透人性後的失望決然。”

王秀也慢慢明白過來,不是明心要走,而是在這個世界上,再沒有明心的存在。

他真正獲得了內心的圓滿,因為在漫漫的歲月裡,他在惆悵不解的疑惑裡,找回了最初的溫暖,找到他對這個世界最初的所有善意和包容。

王秀徹底放下了,她靠在陸雲鴻的懷裡,像個孩子一樣嘟囔道:“總之,我不會當成是一場夢,我會牢牢記住他的。”

“明心,我最好的朋友,我的八拜之交。”

陸雲鴻笑了笑道:“嗯,我也會記得。不過我還會對裴善好一點,比如,讓他來接替我的位置怎麼樣?”

王秀瞬間爆捶他。

“陸雲鴻,你可真是恩將仇報!”

陸雲鴻一邊閃躲,一邊倔強道:“什麼恩?我才不承認呢,我記住了明心,裴善就只是我徒弟!”

王秀冷哼著,還是不滿。

陸雲鴻卻將她摟在懷裡,摟得緊緊的,一點也不想放。

他道:“春天聽雨聲,夏天遊荷塘,秋天摘柿子,冬天就只好看雪了。”

“媳婦,今年的冬天的雪,真好看呀!”

王秀掙脫不開他的手,慢慢地紅了臉,陸雲鴻這廝,就是喜歡時不時煽情一下?

外面冷死了,雪有什麼好看的?

可感受到窗戶吹進來的一絲絲冷風,她還是忍不住抬起了頭,緩緩地隨著陸雲鴻的目光看出去。

然而,吸引她的,卻是燈光下兩人緊緊依偎的身影。

陸雲鴻抱著她,像是將她護在了羽翼之下,隨著他身體的輕輕晃動,竟像是在哄孩子一樣。這溫馨甜蜜的一幕,到底還是讓她動容了。

王秀勾了勾嘴角,眼神漸漸亮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