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僅袁尚目瞪口呆,在場眾人之中,絕大部分人也是就在剛才這一刻,才得知全部內情。

包括劉和,包括在馬車裡面的環氏母女。

聽袁熙說完,眾人腦子裡面湧現出的的第一個念頭就是。

荒謬!

太荒謬了!

一點都不按常理出牌,完全打破了眾人對於士族行事的認知。

士族大部分都是好面子,要名聲的,但當一個士族,還是頂級士族,把這些枷鎖都拋棄之後,做事會離譜到什麼程度,直到這一刻,眾人才有了充分的認識。

士族聯姻,需要雙方家族支援,互相成就,但偏偏袁熙不需要。

他本就是袁家大族子弟,多一個甄家不多,少一個甄家不少,何況甄家早讓他搬空了。

當然,甄宓名義上被趕出甄家,也是權宜之計,將來未必不能歸宗,但為了成婚時有個名分,袁熙還特地給她找了個義母。

甄宓認環氏為義母,一石數鳥。

本來袁熙從曹操手裡要回環氏,是打著解救邊讓遺孀的名號,奈何被別有用心的人汙衊成母女通吃。

後來袁熙讓曹嵩逐出環氏,更是坐實了這個謠言,一時間名聲降到低谷。

但袁熙只用了一招,便輕輕化解。

讓未過門的甄宓,認環氏為義母,利用邊家的名分。

這樣不僅澄清了袁熙解救環氏的動機,而且迎娶的甄宓成了邊讓遺孀義女,更讓袁熙佔據了道德上的高地。

因為從此之後,他是要把環氏當義母奉養的。

這樣一來,他便極可能得到同情邊讓計程車族的擁護,從而繼承邊讓的所有政治遺產!

袁尚脊背發涼,這麼離譜到天際的主意,是怎麼想出來的?

馬車裡面的環氏摟著曹憲,心情複雜。

原來袁熙是如此深明大義的人嗎?

自己真是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環氏不禁羞愧無比。

而更讓眾人想不通的是,張氏的魄力。

為了配合袁熙,竟然甘願將女兒改換門庭,還將甄家家產都送了,這是為什麼?

她就不怕甄家竹籃打水一場空?

張氏迎向袁尚的目光,面色坦然。

甄家既然已經卷入袁家家事,便不可能獨善其身,只能選擇站隊。

從明面上,袁尚作為將來的冀州之主,肯定比袁熙有前途得多。

但是張氏卻不這麼想。

她得知甄榮被欺騙的事情後,便知道袁尚此人,只是把周圍的人當做可以隨意利用拋棄的棋子。

甄家的力量對袁尚來說不值一提,所以隨時都可能會被放棄。

但袁熙就不一樣了,他處於上升期,對他的每一筆投資都是寶貴的,將來都可能收穫豐厚的回報。

當然也有可能血本無歸,但做生意哪有不冒險的?

而且最關鍵的是,袁熙對張氏許下了極重的誓言。

依照諾言,將來袁熙的命運便和甄宓連在一起,甄家也絕不會因此吃虧。

環氏對此深信不疑,因為袁熙是以袁氏子弟的名義發的毒誓,這便是最大的保證。

袁熙之前也發過毒誓,聽過的人根本不會覺得有什麼不對,反而會覺得理所應當。

不同於後世有些人所認為的,覺得小孩子才喜歡發誓,漢朝卻是一個喜歡發誓明志,極為注重誓言的時代。

士族尤其是大族子弟許下的毒誓,是絕對要遵守的,不僅有辱家族名聲,更是對自身的名聲和道德的束縛。

不論是部屬投靠時所說的“誓死效忠主公”,還是主公對部下所說“絕不會負你”這類話,都會被被當真的,如果其後來背叛,必然會被天下唾罵。

所以在這個時代,人們樂於發誓讓別人相信,也樂於用生命捍衛這個誓言。比如關羽,比如諸葛亮。

當然,也有例外,這個時代為了種種目的和原因,最後沒有遵守諾言的,也不乏其人。

比如呂布曾對董卓許諾說“願誓同父子”,也是一種發誓,後來他殺了董卓,不管董卓好壞,呂布都因此事被士族鄙視。

比如劉備也曾為奪取益州毀諾欺騙了劉璋,終生耿耿於懷,臨死說下勿以惡小而為之的警醒之語。

雖然劉備做的這些事情,在其他梟雄看來,完全不是個事。

此時天下相爭,只要臉皮厚,承諾就像放屁一樣,無足輕重,比如司馬懿的洛水之誓,便是完全打破了士族間的底線。

從此便種下了惡果,造就了司馬氏不得好報的魔咒。

終其兩晉,皇權被削弱到了幾乎和士族平起平坐的地步,皇帝被人鄙視利用,便和當年司馬懿的毀諾不無關係。

但在司馬懿做出這種事情之前,漢末計程車族們,心中還是有著值得其用生命捍衛的道德底線,為此湧湧現出了一大批廣為傳頌的忠義人物。

這是一個沒落的時代,也是一個世風日下的時代,這個時代有禮崩樂壞,有陰謀詭計,有屠戮殘殺,也有千里白骨荒野。

但也有那麼一群人,用自己的生命守護著心中的理想和道義,所以這個風起雲湧的時代,才如此被後人推崇歌頌。

袁熙越是深刻了解此世的人們的想法,便越發覺得之前的自己,對於人性,對於尊嚴的認識,是是多麼淺薄無知。

當然,袁尚設計陷害甄榮時,也曾對其做過承諾。

正因為士族誓言的特殊,甄榮才會輕易相信袁尚,墮入圈套。

但之後袁尚便受到了反噬,他在高覽生死一事上欺騙了甄榮,因此失了信,導致甄家再也不敢相信他。

之後袁熙私下裡面的一番操作,將自己和甄家徹底繫結,張氏就是想回頭,也來不及了。

包括有意和甄宓相會被人看到,從而讓謠言流傳,也是計劃的一部分。

張氏心裡暗歎,她也能從中猜出來一些端倪。

袁熙將來要做的事情,很不簡單,所以他才要把甄家切割開來,這反而對甄家是一種保護。

但唯獨甄宓從此之後,榮辱生死,便要完全託付給袁熙了。

眾人如今想通了前因後果後,心中充滿了驚訝,佩服,感嘆,喜悅。

也只有袁熙這樣的人,才能有這種與眾不同的想法,看似是打破了士族間約定俗成的潛規則,偏偏又沒有觸碰到底線,更透過這種奇特的方式,維繫了士族間的規矩。

郭嘉和眾人想法更有所不同。

他猜測,袁熙這麼做,其實是在架空妻族!

作為一方諸侯,不想著尋求妻族作為後盾,而是反其道而行之,很大一部分可能,是因為當年呂后背靠家族專權之事。

但問題來了,袁熙為什麼要考慮劉邦那位置上的事情?

郭嘉眼裡充滿了興奮,夾雜著一絲野心的光芒。

袁尚發現事情徹底超出了他的想象。

如今他手中甄訪這張牌,已經完全失效!

他冷哼一聲,說道:“如此便恭喜顯弈公子了!”

他一刻也不想多呆,轉身就往甄府外。

袁熙出聲道:“顯甫公子難道不想看一場過繼儀式?一定很精彩呢。”

袁尚腳下一絆,踉蹌幾步,差點跌倒,他咬牙切齒道:“不必了!”

說完他腳步加速,氣沖沖地出了門。

甄訪見了,心中慌了,急匆匆跟了上去,臨走時扭頭看著張氏等人,發現眾人都根本不理他,只得灰溜溜往外走。

背後袁熙出聲道:“家主,慢走。”

甄訪回頭,迎上袁熙意味不明的笑容,心中突然沒來由一緊。

自己算是把袁熙得罪死了,如今只能死心塌地投靠袁尚,尋求庇護了!

他跑出府外,心中恨恨,別狗眼看人低,我現在也是甄家家主,等授了官職,非要把甄家榨乾淨不可!

他見前面袁尚就要登上馬車離開,連忙趕了上去,口中叫道:“公子等等我!”

袁尚身體停住,冷笑道:“你要做什麼?”

甄訪愣住,期期艾艾道:“公子,我授官一事…..”

袁尚氣得笑了起來:“甄訪,你還真是給臉不要臉了。”

“伱說說,你現在還有什麼用?”

“一個廢物,還想做二千石高官?”

“趁我還沒發火,趕緊滾回去無極縣,做你的閒漢去吧!”

甄訪愣愣的看著袁尚再也不理自己,關上車門,馬車掉頭離去,整個人如墜冰窟。

自己做甄家家主,世襲高官的美夢,就這麼破滅了?

他突然想起離開時,袁熙看向自己那意味深長的笑容,剛才袁尚陰冷噬人的目光,不禁打了個寒戰。

他突然害怕過來,趕緊跑回臨走時住的屋子,慌慌張張的收拾行李。

望著一包袱破衣服爛被褥,他欲哭無淚,想著來鄴城飛黃騰達,結果竹籃打水一場空!

但再不走,遲早便會被人找上門來,如今被拋棄的他,無論是袁熙還是甄家,都無力對抗。

想到這裡,他趕緊揹著包袱就往城外走去。

彼時城門進出的百姓極多,人群熙熙攘攘擁擠著進出,甄訪被擠得喘不過氣來,想要推開周圍的人,反而被旁邊的人搗了幾肘子,差點閉過氣去。

他唯恐夜長夢多,也不敢與人起爭執,只得忍氣吞聲出了城門,往無極縣方向而去。

他怕有人追來,專挑僻靜小道,走了十幾里路,才稍稍放下心來。

他心情一放鬆,便感到側腹隱隱作痛,想是走岔氣了,不由用力按住,觸手卻是滑膩膩的。

等他舉起手來,卻發現滿手都是血汙。

甄訪顫抖著低下頭去,見側腹的衣服上,已經被滲出來的鮮血浸透了一大片。

他眼前發黑,感到力氣在逐漸消失,終於明白過來,自己還是沒有逃過去!

他跌跌撞撞走了幾步,便摔到在野草從中,口中荷荷作響。

他仰面看著天空,感覺眼皮越來越沉重,天空越來越暗,終於在悔恨和不甘中,閉上了眼睛。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