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眼果然不是比品如的頭頂還綠的綠,也不是黑的。

只有花御沒騙他,確實是藍顏色。

很簡單地歸納為藍其實也不準確,觀南鏡從沒見過這麼一雙眼睛,彷彿裡面有某種獨立於生命外的生命在轉動,於是宇宙星辰一同在其中環繞並行。這是一雙超規格的、超自然的眼睛,簡直是擁有神力,難怪可以看到平凡人類與咒靈無法看到的東西。

又或許他曾見過這雙眼,甚至是很近很近地見過,只是忘記了。被獄門疆束縛住、像一隻被蜘蛛成功捕獵的白毛蛾子一樣站在他僅兩步之外時,這雙眼睛緊緊地鎖定著他和羂索的殼子,情緒的失控那麼顯而易見,明顯是認識他們的。

五條悟管羂索叫夏油傑,又發現了眼前只是假貨,這不奇怪,他們都是咒術師,互相熟悉也是正常的。

但五條悟還管他叫學弟。

怎麼會……

他以前和夏油傑,還有眼前的“最強咒術師”,是認識的嗎?他們念過同一所高中嗎?這是什麼時候的事,又是何時失去的記憶呢?

羂索又為什麼,刻意選了一副這樣的殼子,他會繼承身體原主人的記憶,明明應該什麼都知道的,卻什麼都沒有告訴他……

觀南鏡本能地向著五條悟邁了一步,卻被身邊人一手就輕鬆地按住了脖頸。

“真是,鏡都這麼貨真價實了,你怎麼還會懷疑我啊?”羂索笑著拆掉了頭上的縫合線,掀起頭蓋骨來,大笑著:“你這傢伙,這也能看透,到底是怎麼辦到的啊?”

在這一刻之前,他其實和羂索度過了相對來說關係最緩和的一個月。

如對方所願,觀南鏡不再和任何人或咒靈往來,只和他在一起,為他做事。

說是做事,實際上無非是回到項鍊裡,被對方帶著每日出門,瞭解清他的計劃罷了。在一個月的時間裡,他們最起碼在澀谷踩點了七八次,具體的位置、時間、車次、人流量,細緻到每一層的每一個隔間、樓梯和通風管都要記清楚。

觀南鏡偶爾會出來,因為不是人類的形態,所以並沒有什麼人會看到他。大家最多會為了站在地鐵站中的高大袈裟男愣神,多看幾眼,覺得他像剛從什麼《朝五晚九:帥氣和尚愛上我》的片場剛跑出來的,但很快就在工作的驅趕中失去好奇,匆匆匯入人群。

人潮洶湧,一波又一波地在複雜龐大的地下空間中漲落。走完站臺,他們又踏上鐵軌,順著地鐵線穿梭到相鄰的地鐵站,像是兩隻在地下城市網路中爬行的蜘蛛。

其實這種事交給咒靈做就夠了,看地鐵的圖示也足夠清楚,觀南鏡並不懂羂索為什麼非要親力親為。

“就像名將總是喜歡自己養馬,武士要親手擦刀一樣……”羂索沉穩地踏在鐵軌上,四壁迴盪著他輕柔的、簌簌的腳步聲,遠方逐漸傳來地鐵呼嘯的聲音:“我喜歡佈置自己的戰場,就像是親手打造一個舒適的家一樣,這樣才能放心地告訴別人——歡迎你們前來做客。”

有燈掃到牆上來,地鐵正衝來,然而站在原地的他卻完全沒動,只是看著漂浮在半空中的觀南鏡,衝他伸出手,眉眼含笑,溫柔地說:“來我這裡,寶貝。”

“奇怪……”列車慢慢減速了一段路程,駕駛員和控制檯聯絡:“軌道一切正常,對嗎?”

“當然啦,監控無誤,車輛情況完全正常。”對面納悶地說:“這可是地鐵中段,連老鼠都沒有,怎麼會不正常。”

沒有老鼠,但感覺剛剛有個人站在那兒,天啊……駕駛員揉了揉頭,道歉道:“沒事,我只是確認一下——”

“沒關係。如果今天狀態實在欠佳的話可以申請調班……”

晚上如果無事,他就陪觀南鏡讀書和下棋,偶爾會彈彈古式琵琶。觀南鏡聽音律的功夫很好,差勁的反而是這具屬於夏油傑的身體,羂索調子倒是沒彈錯,但精確的是他的技藝,而不是屬於夏油傑的耳朵。他一邊彈,一邊感覺腦子裡自動翻滾出一些往事來。

當然是屬於夏油傑的往事。這是哪一年的年節?反正大概是無家可歸,和他一起出差做完任務後,就被夏油傑帶回了家。他的父母顯然有點恐懼和痛苦於本來就身為“異類”的兒子又帶回了另一個怪物,於是白天大部分時間裡,他們都在出門散步,看夏油傑以前的學校、愛去的遊戲廳、和女孩約會過的咖啡廳,晚上回來就窩在房間裡一起玩遊戲。

也不是所有時間都在打電動,其實在最後兩三天,他們更多隻是安靜地待在一起,像兩隻於暴風雪夜縮排巢穴中避寒的燕,分享同一副耳機,同一首歌和同一個頻率的心跳。觀南鏡常常窩在柔軟的被子上就這麼睡著了,但耳機還戴著。於是夏油傑也不動,還是躺在他旁邊,只長久發呆般看著他,偶爾輕輕摸摸他的鬢髮。

回憶如此鮮活,連氣味和溫度彷彿都一同在音樂中升騰在了現實裡,彷彿夏油傑不是被他奪走了身軀,而是在藉著他復活一樣。但這當然是不可能的,羂索任由腦海內的記憶和情感發酵,翻滾如海,依然彈得不動如山。直到觀南鏡又蒼白又小了一圈的手掌按到他的手背上,小貓爪按人似的:

“音亂了。”

屬於夏油傑的手掌微微發顫,但下一秒就恢復了平靜。

“太久不碰,手生了。”他從容微笑著,抱著琵琶起身:“還是下棋吧?”

澀谷是他精心設計了太久,一定想要下好的一盤棋,羂索允許自己失敗,但每一次都只會越發專注和狂熱地渴望成功。在棋盤上他無數次模擬進退,動手前一晚,最後一盤棋,他少有地和觀南鏡換了邊,自己執白,叫他執黑先行。

觀南鏡下棋下得和羂索水平相當,風格也一模一樣,畢竟是他手把手教出來的,教了很多年,雖然他不記得了,但他也從來沒有真的忘記。於是白子步步突圍,卻還是棋差一著。

落了先手就是這樣要命。

羂索滿意起來。外頭大風起,屋內香爐煙依然輕盈而上。觀南鏡清死棋,點了點被圍困在中間的白子旁的一顆黑子,說如果這顆也是白的,棋局就活了。

“可它不是呀。”羂索手撐著臉頰微笑:“黑就是黑,白就是白,落子就定了,不會變。”

但觀南鏡不是棋子……嗎?

此時此刻,關於棋盤的論述尚且還帶有餘溫,他感受到了一種燒灼般的強烈痛苦,但不是從這具虛假的肉體本身而來的——是從羂索脖子下的項鍊,從他還在漆黑一片中不甘跳動的心臟中所蔓延出的強烈痛苦。對方看著他的神情依然無比溫柔,紫色的眼睛彷彿無暇的水晶,語調輕柔,手掌溫熱,像是完全不懂他在難受什麼:

“怎麼了,寶寶?”

“你到底是誰?”

在你眼裡,我又究竟是誰?

這個問題詢問的並不是顱頂下的那顆大腦,而是正閃爍著淚光的紫色眼睛的主人,這具身體真正的主人。與此同時兩人面前的五條悟正在說:“傑,你這傢伙,到底要被別人擺佈到什麼時候啊!——”

觀南鏡感覺自己的靈魂都在顫動,如果他真的有這種東西的話——五條悟雙眼雪亮地看著他大喊:“鏡也是宇宙級大笨蛋,怎麼能忘記我!——”

明明是你自己說過的話語,明明是你向神佛許下的心願,明明是你留給我的……詛咒。

你怎麼可以這麼簡單地,就忘記這一切呢?

“來我身邊!!!就現在!!——”

他被捆在身後的中指上的戒指在燈光下一瞬折射過極其強烈的光芒,羂索驚愕地看著“自己”的兩隻手臂擺動了起來,鬆開觀南鏡並用力地扼住了“自己”的喉嚨!!!

他的瞳孔發顫,咬牙切齒著擠出聲音:“不要相信他!鏡!想想我說過的話——”

他說過“你不是廢品,不是棋子,是媽媽最珍愛的寶貝”,他也說過“我們永遠都不分離”。羂索對他說的話幾乎可以百分百兌現,觀南鏡知道他的愛是百分之九十九點九的真實,所以總是很動搖,總是像每個孩子一樣本能地想要擁有母愛,想要躲進母親的懷抱。

但再動搖,他也無法忽略虛假和謊言一直存在,即使只有公主被褥下的豌豆那麼大,他也從來無法真正相信他。

在這一刻,他反而變得前所未有地確信起來:

掛在對方脖頸下的,是他的心臟。

千說萬說,為什麼,就是不願意把他的心……還給他呢?

在羂索召喚出咒靈來抓住他的前一瞬,觀南鏡的指尖觸碰到了五條悟的肩膀,大喊了一聲“閉門!”,和他一起墜落進無邊深淵裡——

好吧,其實並沒有。

他們倆一骨碌就砸到了堪稱酥脆的骨頭堆中,失去平衡像兩個溜溜球一樣滾了兩圈,就因為和彼此的腿打結而停了下來。觀南鏡能感覺到五條悟在發動某種大概和吸引力相關的術式,這害得整個還沒來得及完整閉合的空間正有如千斤重般死死下墜。

很少有人知道獄門疆這個咒物的存在,不光是因為它的作用只能用來封印,一次還只能封印一個人,多少有種特殊的雞肋感,還因為這是一個活著的咒物——它是千年前名聲顯赫的佛門宗師和一代封印術大師源信和尚的身體化成的。

是的,是身體而不是屍體,雖然大部分人認為他是在死後才因為某種特殊的原因“變成”了咒物,但事實並非如此。羂索曾懶洋洋地和他舉過例子:

“雞蛋熟透後還可以復生嗎?不可以哦。死人當然也只能做成死咒物,就好像熟雞蛋不可能用來做生雞蛋拌飯。所以源信是活著時候,自己把他自己做成了咒物的。”

“這不可能。”觀南鏡託著下巴說:“這是悖論——把整個身體做成咒物時,他就已經‘死’了,不殺死自己就無法活下去,可以死了的自己又沒有辦法執行活著時的目的,這要怎麼完成?”

“是可能的。”羂索看著他,慢慢笑起來:“只要自己詛咒自己……不就行了嗎?”

觀南鏡撐在五條悟的肩膀上爬坐起來,不耐煩地甩開已經密密麻麻地圍上來、試圖衝著摩擦摩擦的緩慢骷髏,咒力瞬間就壓出一個周圍無法進入的結界來。源信和尚的術式是封印術,獄門疆完成時,他的體內尚且封印著許多詛咒,它們顯然也成為這個絕對無法從內部打破的結界的一部分。

時間在這裡也停止了。

他十分清楚獄門疆的開啟條件:要麼是設定的時間到了,要麼是裡面的人自|殺了,也加入這密密麻麻的枯骨中,成為它們的一部分。這裡的“人”甚至不是他,而是被他壓著的五條悟,他不算人類,和對方身上的制服、手上的戒指沒區別,最多算是個無關緊要、不用錄入資訊的附贈品。

“該死。”觀南鏡皺著眉頭抱怨,終於對自己一時衝動的選擇有了更直觀的概念:無論如何想要逃開瘋狂的媽是一回事,為了逃而忽然被關一千年有期徒刑是另一回事。但是他撫摸著胸口,發現和心臟的連結竟然沒有被斬斷——

不光是因為羂索現在肯定還停留在獄門疆邊上,還因為他在這裡、只要不自殺就永遠不會死,等於卡住了某種非常奇特的bug。

羂索絕對沒有預料過這種情況。五條悟是封印成功了不錯,但是把他搭在裡面就是另一回事了。他也不可能衝進來殺掉觀南鏡再造一個新的,或者把他弄出去的。

簡而言之就是尬住了。

這種意外之喜忽然讓觀南鏡沒有那麼緊張了(……)

好像認識他的五條悟滿臉委屈地乖乖躺在下面給他當坐墊,伸出手來用指尖極其輕地碰了碰他的下巴,彷彿還不太確信這張臉是真的可以摸到的:“和誰學的髒話啊?剛剛那個偷了傑身體的醜陋腦子嘛?可惡,真是過分,亂教別人的學弟一些壞事情……嗷。”

觀南鏡不知道咒力用完還有沒有,所以想省著點用,於是只是啪嗒一下開啟了他的手。但接著就想到他好像還是個從事教書育人工作的高中教師,尊重老師的本能讓他頓了頓,不知道這個人是不是以前和自己關係很好的事實讓他緩了緩,最後就只是為難地說:

“請……請別這麼輕浮。”

“……傷心了,傷心得快掉小珍珠了。”五條悟抿住嘴、越抿越緊、越抿越緊,然後哇地一聲假哭起來:“這麼多年沒見面了,鏡和我說的第一句話竟然是這個!”

觀南鏡太久沒和人類交往過了,特別是過於活潑和不按常理出牌的人類,此時簡直有點目瞪口呆地看著對方一邊嚎一邊把他舉起來挪出空間好讓自己坐了起來一邊豪橫地撐開了一個最起碼有籃球場大小的結界一邊繼續嚎還撲過來要擁抱他——

“等,請等一下……我……”

他話還沒說完,臉就埋進了柔軟的布料中,手臂和後背被有力的胳膊環繞住,能隱約感受到隔著布料透出的體溫和香氣……奇怪,和他天天點的香一樣的味道,但他點的是夏油傑的東西才對。

他們果然從前關係很好,否則怎麼會連這種氣味上的喜好都是一致的。

但觀南鏡還是不知道自己和他們到底是什麼關係。

無數骷髏貼著這個半圓形的小世界,從上到下,天頂一般,密密麻麻地圍繞和凝視著面對面跪坐在正中心的兩個“人”。五條悟用臉貼住了他的耳朵,臉頰,頭髮,靜靜地、靜靜地貼了一會兒又一會兒,彷彿終於能確認這是真實的溫度,真實的觸感。

真實的觀南鏡。

又回到……他的世界裡。

“鏡真的是笨蛋……”他把臉埋在他的頸窩裡,像一隻剋制著撒嬌的大型白毛貓似的:“這種情況,第一句話應該說:我好想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