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第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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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息沙平,殘旗斜插,如血暮霞漫塗於昏黃天際,這是距天門關戰場數十里的後方,原是輜重後營,但如今也因安軍的追殺而屍橫遍野。
渾身是血的蕭將軍拖著傷腿,拄著半截“梧”字旗杆踉蹌地走在屍首堆裡。他顫抖著翻開一個個屍首,試圖尋找哪怕一個跟他一樣倖存下來的活人,卻只得到越積越多的絕望。他拄著旗杆半跪在地,四下尋望著,聲音裡已帶了哭腔,“……還有人嗎?還有人嗎?”
回答他的卻只有一片死寂。
突然,似是有什麼東西絆住了。他低頭看去,便見一隻染血的手正捉著他的腳腕。他嚇得驚叫一聲,跌倒在地。
便見又有一隻手伸出來,隨即死人堆隆起個插著羽箭揹著行軍鍋的脊背,一個人形慢慢從屍首堆裡爬了出來。
蕭將軍驚懼地後退著,想叫卻嚇得叫不出聲。
那人爬出來後,懶散的眉眼向著將軍一撇,小聲提醒:“小聲點,別把打掃戰場的人引過來。”便自行挪動屍首,騰了塊地方坐下,一根一根地拔著背上的羽箭。
他身量修長,年約三十,滿臉髒汙,是從死人堆裡爬出來的人該有的模樣。然而周身卻透出些難言的懶散之態,令人辨不明他的身份與閱歷。
蕭將軍驚疑地盯著他,問:“你是誰?”
那人眼皮都不抬,信口答道:“龍驤騎的伙頭軍。”
蕭將軍猛然明白過來,“……你剛才在裝死?!”
那人耳尖一動,懶散的眼神便凌厲起來。突然就把蕭將軍按在地上,做了個“噓”的手勢,拉過一具屍體的手臂擋住兩人,就地裝死。
蕭將軍正要反抗,忽聽到馬息與人聲。這才知道有人靠近,連忙屏息噤聲。
便有兩個安軍騎兵帶著四個步兵走來,他們已搜刮了不少屍首,步從背上的口袋裝得滿滿當當,就連騎兵的馬鞍上也懸了幾條從屍首身上解來的金蹀躞。
幾人掃視一圈,便有士兵道,“我剛才真的聽到有人說話……”
騎兵操起長矛,“總有幾個沒死透的——”一矛頭刺下去,挑起一具屍首甩到一旁。另一個騎兵也拔出劍來。
步兵會意,紛紛丟下布袋,操起刀劍挨個給屍首補刀。
蕭將軍閉眼裝死,聽那補刀聲越來越近,整個人也越來越緊張,牙關都開始打戰。他幾乎就要跳起來逃跑時,忽覺穴道被人戳了一下,整個人猛地僵住。他難以置信地轉動眼珠,用餘光打量身旁之人,只見那人依舊若無其事地閉目裝死。蕭將軍驚恐絕望,幾乎以為自己要死不瞑目時,忽見那人耳尖又一動。
——操矛的騎兵從旁邊一具屍首上拔出長矛,正要向他們刺來。
卻忽有一道明光一晃——卻是那人微撥劍刃,反光耀花了騎兵胯下的駿馬。戰馬一聲長嘶,人立而起。其中,持劍的那個騎兵未及牽住韁繩,翻身摔下馬來。
電光火石之間,那人已彈身而起。只一劍揮出,四個衝上來包圍他的步兵便全數喉部中劍倒地。持劍的騎兵連忙爬起身來,架起連珠機弩向那人射去。那人撿起地上的旗杆一揮,騎兵就被帶得手臂一轉,手中弩箭也射偏了方向,將和對面那個正要發射連珠機弩助戰的操矛騎兵互相射成了刺蝟。
一切只在眨眼之間。
躺在地上的蕭將軍難以置信地看著那人的身影,那人已再次恢復了散漫的模樣,揉著腰抽冷氣,“嘶,好疼。”
他上前摸出敵軍身上的葫蘆,喝了幾口水,又順便洗了把臉,耙了耙散亂的頭髮。那臉上髒汙洗去,露出的是一副修眉俊目的好容貌。有那麼一瞬間,那削金鑿玉般的側臉映照在北地風沙粗糲的落日下,似是透出一股歷盡千帆的滄桑。
然而再回過頭來,給將軍揭開穴道拉他起身時,卻依舊是一副懶洋洋的散漫模樣。
將軍盯著他,總覺得這人似曾相識,難以置信的呢喃:“你……你有這樣的身手,怎麼會才是個伙頭軍?”卻忽地醒悟過來,“不對,我認識你——你是寧遠舟!六道堂的寧遠舟!”
寧遠舟懶洋洋地拉過一匹馬,“蕭將軍好記性,不過就不用代我跟皇后娘娘問好了。”
他翻身上馬,撥轉馬頭要走,將軍忙問:“你要去哪?”
寧遠舟散漫地笑道:“忘啦?我已經死了。”
蕭將軍連忙去攔住他:“不許走!你不能當逃兵!你現在就跟我回去,我們聚攏餘部,齊心合力……”
“齊心合力幹嘛?聖上不是都已經涼了嗎?”
“你大膽!”
寧遠舟嘆了口氣,抬手一指背上:“看看這兒。我中的箭,是從背後射來的。”
蕭將軍猛地一愣。
——背後的,是自己人。梧國內,有人要趁這一戰要寧遠舟的性命。
“安國人想殺我們,”寧遠舟看了眼滿地屍首,才又看向蕭將軍。蕭將軍這才看清,那眼中懶散確為歷盡千帆之後的燃燒殆盡的餘灰。稱之為懶散亦可,稱之為想通亦無不可。寧遠舟道:“聖上戰前聽信內侍驕奢輕敵,戰時全無章法陣法混亂,同樣也是在殺我們。蕭將軍,你要對聖上忠孝,那是您的事。可我不欠大梧什麼。我已經不想玩了,你懂嗎?”
將軍還待再言,寧遠舟突然臉色一板,拔劍直刺他的面門。
將軍大驚,跌坐在地。
不料寧遠舟只是還劍於鞘,一笑:“嚇你的。”
他撥轉馬頭,一夾馬肚,策馬而去。
暮色漸漸浸染大地,只黃沙盡頭的天際殘存一線餘暉。餘暉中寧遠舟的跨馬遠去的背影灑脫又寂寥。他在馬背上的褡褳裡摸索著,最終摸出個酒葫蘆。他欣慰地一笑,仰頭抿了口酒。在日落前的最後一點光暈中,漫聲唱道:“相看白刃血紛紛,死節從來豈顧勳。君不見沙場征戰苦,至今猶憶李將軍……”
蕭將軍目送他離去,只覺恍若在夢中。
不知何處鐘聲響起,將軍醒過神來,再欲找尋時,那跨馬而去的身影早已消失不見了。
景陽鐘聲裡,兩側樓牆高聳的漫漫宮道上,梧國天子梧帝的弟弟,於梧帝遠征時受命監理國政的丹陽王楊行健,正在內侍的引導下疾行著。
這位親王自幼便以聰慧俊朗著稱,在先帝朝曾是最被看好的皇子,卻因種種緣由未能繼承大統。皇位旁落時他不曾有怨言和異色。如今才不過二十三四歲的年紀,驟然遭逢劇變,也同樣未曾顯露悲喜。
此刻行在路上,聽得身後一聲呼喚“殿下”,便停住腳步回過頭去。等看清來人,便拱手為禮:“章相。”
正趨步趕來之人約四五十歲的年紀,紫袍金帶,生得老成精明,正是執掌梧國朝政多年的權相章崧。他抱病離朝不過月餘,此刻行止之間猶然帶些疲病神色,卻是緊趕慢趕地追上前來。而他身後跟著的便是趙季。
趙季已示意所有宮人都隨他遠退至一邊。
章崧終於趕上了丹陽王,也不拐彎抹角,直入正題道:“殿下,臣匆匆前來,就是想趕在朝會之前,要您一句準話。聖上若是真有個萬一,大位應屬何人?”
丹陽王面露憂戚,道:“聖上乃天佑之人,怎會輕易……”
章崧打斷他:“這裡只有你我兩人,就不必說這些官樣文章了吧?當年先皇駕崩,三位皇子都非嫡出,聖上居長,但三兄弟中,您的才智才是最佳,臣最終並沒有擁立你,就是因為臣更需要一個不夠聰明、容易控制的皇帝。可這一年,臣覺得當初的選擇錯了。咱們這位聖上,實在是不堪大用,為了從老臣手中奪回大權,竟然聯合閹黨,趁臣抱病之機,私自宣佈御駕親征。呵,敗了也好,朝堂之上,也該換個明君了。”
他語出驚人。然而如此大逆不道之詞,素有聰慧友孝之名的丹陽王卻無片言駁斥。
只神色一動,抬眼看向章崧。
章崧也盯著丹陽王,“何況聖上對您也不怎麼信任。臨行之前,雖請殿下監國,但調兵的虎符卻仍然在臣手中保管。既然如此,殿下何不與微臣做個交易呢?”他微微傾身向前,聲音一沉,“只要以後臣能繼續做朝中領袖,定會全力助您在呆會兒的朝會上承繼大統……”
丹陽王眼皮一動,還未回答,便聽遠處趙季清咳一聲。
兩人同時抬頭,見幾位大臣出現在宮道盡頭,立刻各自袖手分開。
大殿之上,天子寶座空懸,丹陽王坐在寶座旁的一張椅子上,面無表情地聽朝臣議事。
前線潰敗、天子蒙難的訊息傳開,文武百官無不人心惶惶。要以說來,天門關南這一會戰,本就起自天子一意孤行。究竟戰勝如何、戰敗又如何,竟無人先有預案。何況是如此慘敗?此刻無人敢擅自建言,都紛紛把目光投向站在首位的章崧。
章崧也並未禮讓,出列道:“……先帝駕崩,安國又大軍壓境,國不可一日無主,先帝臨行之前,親口指定由丹陽王監國,故丹陽王應即刻繼位,以安天下!”
他開口便稱“先帝”,朝中霎時便議論紛紛。章崧的門生故吏紛紛出列附和,然而遠征的皇帝卻也並非沒有忠臣,立刻憤怒地出言反駁,“事關帝位,怎可草率?聖上駕崩只是傳言,並無實證,爾等怎可……”
一時間爭得不可開交。
丹陽王卻始終平靜,不發一語。
章崧皺了皺眉,“殿下,您怎麼看?”
朝臣也紛紛看過去,等著丹陽王決斷。
丹陽王似有為難,遲疑道:“先帝既已蒙難……”
卻忽有清亮的女聲自殿外傳來,打斷了他的話,“聖上尚安,誰敢妄呼先帝?”
百官回頭,先見鳳冠博鬢,隨即便是年輕蒼白卻沉靜威嚴的面容——竟是皇后親自駕臨了。百官連忙垂首躬身,丹陽王也立刻從座上起身相迎。
皇后不過二十餘許,清端華貴的她在百官恭敬等待中,扶著女官的手一步步踏上雲龍金階,走進大殿。
她昂首自大殿中央穿過,踏上御臺,回過身面朝百官,領受朝拜。儀態從容而鎮定,然而無人察覺之處,輕輕握起的手卻在微微發抖。
梧國皇后蕭妍出身世家,她一露面,不肯依附章崧的朝臣立刻便也有了主心骨,紛紛面露喜色。
章崧亦不能咄咄逼人,只問:“娘娘何出此言?”
蕭妍將手中的密信擲給他,“本宮的堂兄蕭明此次也隨聖上出征,這是本宮剛剛收到的密信,信中說道聖上雖敗,卻性命無憂,如今正暫居安國軍中為客。”
天子還活著。天子被俘了——這訊息甚至比天子戰死更為深遠。
一時間朝臣譁然,紛紛看向章崧手中密信。
章崧看完信,默然無言。
立刻便有老臣出列,迫不及待地否決了章崧先前提案,“既然聖躬尚在,新君之事,就不必再議!”
此為君臣大義,朝臣們紛紛點頭。
蕭妍見狀,也輕輕鬆了口氣。
章崧卻緩緩搖頭,“不妥。聖躬安好,固是大喜。但是聖上既已落入敵手,以安國的狼子野心,便定會以聖上為質發難!”他看也不看御臺上的蕭妍,只環顧四周,逼問眾臣,“若安軍以聖上性命要脅我大梧舉國投降,我等應還是不應?”
眾臣無不一驚,蕭妍也不由攥緊了手心。
“所以,只有讓安國得知大梧另有新主,他們扣住聖上已無利可圖……”章崧拱手北向,“我等才能有機會安全迎回聖上!”
朝臣都是一愣,片刻之後,漸漸有人點頭。縱使有拒絕響應者,卻也說不出更為周全穩妥的策略,在章崧目光質問下,也只能紛紛點頭或是沉默避讓。
待堂上幾乎所有人都或響應或默許之後,章崧便看向丹陽王。
——有朝臣支援,有丹陽王定論,一個蕭妍,縱有皇后之名又能改變什麼?他們的交易依舊可行。
然而丹陽王彷彿沒看到一樣,一言不發。
章崧越發皺眉,正想再說什麼。丹陛之上皇后卻忽然開口,“你們想擁立丹陽王?怎麼不問問本宮的意思?”
章崧當即打斷她,跪地請命,“請皇后為百姓計,為蒼生計,為聖上計,速迎丹陽王繼位,勿使安國有可乘之機!”
他佔住了大義,是請命,卻也是威逼。
朝臣也紛紛跟著跪地,附和道:“請皇后為百姓計,為蒼生計!”
蕭妍不怒反笑,“好啊,聖上尚在,你們就逼起宮來了。”
朝臣們無話可說,紛紛低頭。
蕭妍垂眸,輕撫小腹。這才再度看向群臣道:“太醫院醫正三日前判定,本宮已經有了身孕了。”
她聲調徐緩,語氣甚至比先前更輕柔些。卻如投巨石入池塘,霎時間滿殿譁然。章崧一時間甚至忘了避諱,驚詫地抬頭看向她。
而蕭妍則轉向了始終一言不發的丹陽王,詰問丹陽王:“丹陽王,當初你與聖上在內書房讀書之時,先帝親口教授的‘凡今之人,莫如兄弟’,您應該還沒忘吧?如今聖上蒙塵,不知王弟身為宗室表率,可否替聖上、還有本宮腹中的皇子,看好這張龍椅?”
章崧以君國大義威逼於她,她便同樣以孝悌之倫詰問丹陽王。端看丹陽王敢不敢做這個不忠不孝之人。
縱使章崧,也不由在心底替這女子暗讚一聲。
朝堂之上一片寂靜。
蕭妍眼神中含著無比的壓迫力,手卻不覺攥緊了衣襟。
丹陽王回視著她,良友對視之後,才躬身一禮,回道:“臣自當謹勉勤慎,不負聖上當初離京所託。”
朝中再次譁然。
蕭妍終於鬆了口氣,丹陽王卻又不徐不急地問道:“不過,娘娘怎麼斷定您腹中的一定是皇子呢?”
眾人皆是一愕,蕭妍也一時結舌,不知該如何應對。
章崧眼神一動,當即上前一步,“國家危難之時,皇后有孕,實乃我大梧之喜!以臣之計,不如保持現狀,仍以丹陽王監國,待娘娘生育之後,視男女而定國統。”
先前不肯依附章崧的老臣都有些愕然,不料他為何突然倒戈,卻也立刻抓住時機,“臣等附議。”
章崧的黨羽也紛紛高聲附議。
局面便在章崧一言之間徹底扭轉。
蕭妍後退一步,亦不知是終於鬆了口氣,還是越發憂心前路艱難。
馬車車廂裡,章崧靠坐在正位上,略鬆了鬆肩膀,掃去因這一日的奔波而起的疲勞。
趙季侍坐在他身側,恭敬地奉上茶水。
章崧從容領受這位六道堂副堂主的服侍,徐徐啜了口茶水,才冷笑道,“想玩別人勸進,自己無奈從之的把戲,他還嫩了點。不接我的話,無視我的示好,無非是覺得皇位非他莫屬,不用承我的情也能登基,以後就不用再受我挾制而已。呵,如今有了更好的選擇,冷冷他也好。”
趙季連忙逢迎,道:“沒錯。皇后為了保住兒子的皇位,自然也會全力跟您合作。”
章崧閉目養神,似有疑惑:“不過,聖上失陷,為何訊息是從蕭明那傳來,你們六道堂那邊卻一點訊息也沒有?”
按說六道堂有天道,專門負責護衛天子安全。縱使前線天道道眾悉數戰死,也還有潛伏在邊境的畜生道能蒐集傳遞情報。該是最先得到訊息、也該是掌控機密最多的那個。
若非如此,章崧也不至於得到傳信後,立刻便去同丹陽王交易。
趙季一怔,掩飾道:“這個,畜生道這幾日一直沒傳來訊息,想必是偷懶了,下官這就……”
章崧猛地睜眼,眼中精光四射,審視著趙季,“這幾日一直沒傳來訊息?!畜生道的訊息向來是每兩日一上報,你接管六道堂這麼久了,居然還沒弄清楚?”
趙季一窒,匆忙跪下,“下官該死!”
章崧瞪著他,見趙季分明沒有意識到他真正的該死之處,沒明白自己為什麼非要打壓寧遠舟讓他掌控六道堂。想到自己竟把這麼個蠢材提拔到這麼機要的位子上,章崧不由急火攻心。卻也不值為此等蠢人動怒,便揉了揉額頭壓下火氣,“難怪最到處都對六道堂怨聲載道,老夫當初真是暈了了頭,才會廢了寧遠舟,提拔了你!”
他一提寧遠舟,趙季眼中便流露出恨意。
章崧卻已懶得再同他多言,吩咐趙季:“去六道堂。老夫得親眼看看,你到底把六道堂弄成什麼樣子了。”
馬車直驅六道堂而去。
六道堂是梧國太宗皇帝所親設,分天道、人道、阿修羅道,及地獄道、餓鬼道、畜牲道六道。取六道輪迴、盡在掌握之意。其中天道,掌皇族親貴護衛;人道,監察各級官員;阿修羅道,財色收買,為上三道;餓鬼道,善造機關,畜生道,專事刺探,地獄道,暗殺偷襲,此為下三道。
上三道道眾多從貴族子弟中篩選,故而上三道道眾往往財薪豐厚,出身高貴。而下三道則多是些三教九流,出身平民甚至氓流,貧窮卑賤。歷代堂主也多從上三道中選拔。縱使同在六道堂中,也常有門第之別。尊崇上三道,而鄙薄下三道。
趙季的叔父曾是天道道主,又有個姑姑嫁入相府為妾。他自命出身高人一等,視堂主為囊中之物。卻不料同期裡出了個寧遠舟。
寧遠舟其人,最初原是下三道的普通道眾,在上下六道里輪轉多年。初時毫不起眼,卻硬是憑藉自己的功績步步提拔。更是憑一己之力創設了森羅殿,專門剖析情資密報。在被提拔為堂主之前,其聲望和功績就已冠絕六道堂。
但縱使如此,趙季也沒將寧遠舟放在眼裡——江南重門第。地獄道出身的賤民,也配與他爭嗎?
老堂主宋一帆臨死時,趙季本以為自己是當仁不讓的繼任人選。誰知老堂主偏偏就是選了地獄道的寧遠舟。
他怒而以此子出身卑下難以服眾為由反對,卻反而當眾揭開了寧遠舟的出身——寧遠舟不但不貧賤,還是世家子弟出身,更是宋一帆老堂主的關門弟子,當初他正是為了稟承宋堂主的改革下三道的意願,這才隱瞞身份,從天道改入下三道歷練。這一下,履歷和出身都無可挑剔的寧遠舟,徹底堵住了所有人的嘴。
但趙季從此也深恨上寧遠舟。
而寧遠舟接任副堂主之後,更是徹底將堂內規制變革一新。從此只以才能和功勳擇優選取,六道道眾人人皆可升上高位。趙季眼看著昔日被他看不起的下三道日漸與他平起平坐,甚至壓他一頭,對寧遠舟記恨日深。
——所有這些,章崧都一清二楚。
他也正是利用趙季對寧遠舟的記恨,驅使趙季將寧遠舟扳倒入獄。
不是寧遠舟不夠好,事實上章崧很是欣賞寧遠舟的才幹。也很清楚在寧遠舟的治下,六道堂才真正成為“六道輪迴盡在掌握”的天下利器。他一直想將寧遠舟收歸己用,可惜但凡能人,都不肯輕易為人驅使,身為天子親兵的六道堂,從未被大臣染指過。章崧也只好用自己的方式,教寧遠舟這個新堂主認一認規矩。
原本以為有寧遠舟留下的底子在,趙季縱使平庸貪婪了些,也不至於耽誤大事。所以就算時不時聽到朝臣對趙季手裡這個六道堂的怨言,章崧也都沒放在心上——只要能把六道堂握在自己手中,些許瑕疵,他容得下。
誰知趙季竟連天子的生死這麼緊要的情報,都掌控不了,差點便壞了他的大事。
也不由他不考量,是否還能讓趙季繼續留任了。
六道堂就位於宮城近側,出宮門向北,不多時便到一處幽僻院落。車伕驅車駛進園子後,章崧在趙季的攙扶下走下馬車,抬頭便見一座森冷雄偉的高衙,疊高三層,黑牆綠瓦,將視野遮得密不透風,中央高懸一道豎匾,上書“六道堂”三個大字。大殿左右各延伸出三個分殿,各自懸掛著一道豎匾,正是六道堂上下三道的道堂。
立於大殿門前,宛若被閻羅俯視。明明身在初夏,卻透出森森寒意。
章崧不由心下感慨,果然是六道輪迴,盡在掌握。對當年設立此堂的太宗,更心生一分敬意。
大步直趨入衙。
趙季亦步亦趨跟在章崧身後,將章崧奉上主位,又喚人上茶。
章崧正要說不必,便覺座下有什麼東西,伸手一摸,竟是一隻女人的釵子。他大怒,扔在地上,訓斥道:“你就是這麼管事的?”
趙季低頭瞧見,也霎時冷汗淋漓,“這……這不幹下官的事,都是跟著寧遠舟的那些老人混帳。”
章崧怒道:“放屁!寧遠舟革職已經一年了,你還想著賴他!”
他本想著讓趙季送上案卷來查查,此刻也不必了。直接起身,自去各處檢視。
自堂側上樓,見鴿牆的籠格上只有寥寥幾隻白鴿,不由皺眉——寧遠舟上任後重建了畜生道的情報網,在各國精心佈局了一百零八處分堂。是以四方傳向梧國的情報,一向都是各國中最快最多的。梧國六道堂總堂,也是信鴿往來最頻密之處。
他不由起疑:“怎麼鴿子這麼少?”
趙季還想掩飾,“都飛出去了。”
“是嗎?那森羅殿的密報呢?給我看看。”章崧說著,便自行走向後壁,抬手一按機關。只見嵌入牆壁內的數百隻機關盒層層開啟,卻全是空空如也。
章崧暴怒:“為什麼什麼都沒有?!”
趙季撲通跪倒,“下官,下官……”
章崧哪裡還想不到,道:“——你掌事之後,就把它們全廢了?”
趙季還想狡辯:“森羅殿裡的都是那些下三道不能再從武的道眾,傷的傷,老的老,下官之前覺得養著他們太費事了……”
章崧仰天長嘆:“費事?難怪聖上此次親征會如此慘敗!……你是比朱衣衛會色誘,還是用毒、刺殺比人強?沒有情資密報,你六道堂拿什麼贏過安國的朱衣衛?你還有臉說費事?!我看你根本就是自廢耳目!”
他聲色俱厲,氣得手都在發抖。
趙季哪裡還不知自己闖了大禍,忙匍匐上前,“卑職有罪!姑父,求您——”
章崧踹開他,呵斥:“閉嘴!區區小妾之侄,還不配稱我姑父!呵,萬幸我還沒有升你做堂主……”他深吸一口氣,平復下情緒,亡羊補牢,“立刻把寧遠舟給我從獄裡找出來。我要派他去安國。”
趙季緊張道:“安國?”
“第一,必需確定聖上真的還活著,第二,我若是丹陽王,一定想法子先送聖上歸西,再讓皇后難產。所以,必須得有一個人搶在他的人之前救出聖上,能辦妥這件事的,只有寧遠舟。”章崧說著,見趙季面色不對,眼神一利,“怎麼?”
趙季躑躅道:“寧遠舟此次隨聖上親征,聖上又……卑職只怕不是那麼容易能找到。”
寧遠舟隨聖上親征?
章崧隨即便明白過來,冷冷道:“又是你搞的鬼?”
趙季忙辯解:“不是,是寧遠舟在獄中鬧事,多次越獄,這才按律被髮配充軍……”
章崧一腳踹在他臉上,恨恨道:“別以為我不知道你們這些伎倆!我陷他入獄,只不過是想殺殺他的威風,好讓他能為我所用,你居然敢壞我大事!”
趙季痛驚縮成一團。
章崧收足,淡淡道:“七天之內,帶寧遠舟來見我,否則,明年清明,我就讓你姑姑去祭你!”
章崧終於離開。
趙季癱坐在椅子上,在婁青強的幫助下,呲牙咧嘴地清理著臉上的傷痕。想起章崧的吩咐,心煩不已。
——他送寧遠舟充軍,根本就沒打算讓寧遠舟活著回來,早安排好人抽冷子對寧遠舟下黑手。此刻卻唯有寄希望於寧遠舟的警覺,沒這麼容易被得他手了。
話又說回來,寧遠舟在下三道摸爬滾打多年,謹慎狡詐。趙季也不信他就這麼死了。
他已派出人手搜查寧遠舟的訊息。此刻想了想,又吩咐:“……也要盯緊寧遠舟那幾個親信——寧遠舟不死,必定得找個落腳處。寧遠舟要是死了,這些人挖地三尺也會把他找出來。”
婁青強會意,回道:“屬下馬上去安排。”
“讓徐鈞去,”趙季又道,“他跟了寧遠舟五年,化成灰也認得。”
婁青強一頓:“徐鈞以下四人的屍體,剛剛在侍郎府後花園的池中被找到了。”
趙季一驚:“什麼?!”
“應該是處置那些舞姬時出了岔子,屬下親自查驗過,舞姬裡恐怕真的混進了朱衣衛的白雀——還沒死的舞姬什麼都不記得了,但身上粘了逍遙散的粉末,那種東西,只有朱衣衛才有。”
趙季疑惑:“朱衣衛?徐鈞至少能在我劍下走上五十招,白雀裡怎麼可能有這樣的高手?!”
“要不要馬上找越先生來問一聲?”
趙季臉上閃過一抹厲色:“不用。叫越先生提前行動。章相這會兒正在氣頭上,要是找不回寧遠舟,也只能用這場大功稍微抵擋一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