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如意第二次和寧遠舟一道出城門,只不過上一回他們一個是躲避搜求意圖退隱的假死之人,一個是逃命的小白雀;這一回卻一個是眾望所歸位高權重的六道堂堂主,一個是他武功高強謎團重重的“表妹”。

才不過一日之間,便已歷盡生死起落,恍若隔世。

晨曦之中一座城門,兩個相對而立的人。寧遠舟看著卸去偽裝的如意,如意也看著煥然一新的寧遠舟。

卻是寧遠舟先開口:“昨天你殺人的時候,說的‘第一個’是什麼意思?

如意坦言道:“在青石巷虐殺玲瓏的,他是第一個。”

寧遠舟瞭然:“玲瓏?你那個白雀姐姐?呵,你不該選在那個時候動手的。”

如意不屑道:“沒有人比我更知道什麼時候動手最合適。”

寧遠舟一笑,道:“你連白雀都做不好。”

如意聞言不反駁,只道:“我是最好的刺客,除了殺人,其他的確都不算擅長。”

“是嗎?那你這個最好的刺客,昨天為什麼會做去而復返、暴露自己其實武功高強的蠢事?”

“因為元祿提醒了我。你殺了趙季,而他是‘第二個’。”如意一頓,“我不喜歡欠別人情。”

寧遠舟點頭,道:“剛好,我也是,那我們就算是兩清了。”

他向守城的護衛出示令牌,城門護衛收起長槍放行。

如意卻沒有動,她只抬頭看著寧遠舟道:“你現在已經又是六道堂的堂主了,為什麼還要放我走?”

寧遠舟道:“因為這個決定,是我還不是堂主的時候做的。而且你之前都那麼死皮賴臉出盡百寶了,就當是感謝你對元祿不錯吧。你應該慶幸自己的特徵和森羅殿裡任何的一個六道堂仇家的記錄都不相符,否則,我就沒這麼好心了。”

如意一曬:“這麼心慈手軟,難怪之前會被趙季那種貨色陷害。”

寧遠舟反唇相譏:“彼此彼此。你一個刺客,居然委屈自己做白雀,還為了另一個白雀想要殺六道堂的副堂主,看起來也不怎麼聰明——”他也看向如意,“你是朱衣衛的叛將,還是褚國的不良人?”

如意淡淡道,“什麼都不是,我只是一個已死的人而已。”

寧遠舟盯了她半晌,卻終究什麼都沒有問。只送她出城門外,把韁繩遞給她,道:“那好,希望我們自此人鬼殊途,再不相逢。”

如意接過韁繩,卻沒有上馬。突然便問抬頭看向他:“……我可不可以不走?”

寧遠舟一怔,不料她竟會提出這種要求。雖明知她不可能不有所盤算,然而乍對上那雙似有所求的清黑眼眸,卻也還是有片刻遲疑。

如意道:“你們不是要去救皇帝嗎?我們可以做個交易,還有幾天,我的內力就可以慢慢開始恢復了。帶我上路,我可以幫你殺人,安國的朝中和宮中的事,我也知道不少……”

“你想混在使團隊伍裡,躲開那個越先生的追殺?”

如意搖頭,坦言相告:“我不是躲他,而是想找到他,這個人向你們六道堂出賣了整個朱衣衛的梧都分堂。”

寧遠舟想了想,道:“知道越先生身份的人,只有趙季和他的黨羽,但他們現在都死得差不多了。據見過越先生的道眾說,這個人個子比你高三寸,出現的時候總是帶著面具、穿著黑袍,根據他的武功和口氣推算,至少是位紫衣使。”

“謝謝。但我想和你交易的,是另外一件事。我有一位故人,幾年前突然被人害了,但走之前,她怎麼也不肯說出誰是兇手。你們六道堂的地獄道和森羅殿既然無所不知,能不能……”

寧遠舟打斷她:“不能。你是別國的間客,我怎麼可能用梧國的公器來和你交易?我剛才告訴你越先生的事,只是為了再讓你欠我一個情,換你對我們去救皇帝的事情保密。”他一笑,“我不需要刺客,而且你身上的秘密太多,我的使命又太重,大家還是大路朝天,各走一邊比較好。”

如意默然片刻,終於不再說話。她翻身上馬,牽動馬韁。

寧遠舟卻忽地又問道,“越先生是第三個?”

如意冷冷道:“不干你事。”

她一夾馬肚,頭也不回地疾馳而去。

寧遠舟望著她的背影,身後元祿不知何時趕來,告知他:“堂裡那邊,都準備好了。”

六道堂正堂內,錢昭、於十三、元祿、孫朗已然齊聚。四人神色肅穆,都已換上六道堂堂服。那堂服是本朝太宗所欽定,黑革銀甲,飾以金繡。晨曦之中,甲光耀目,威嚴又壯美。

正堂之外,其餘六道堂之人也都已整齊列隊在庭中,人人靜默挺拔,肅立如松林。

六道堂堂主寧遠舟便踏著晨光,走進氣勢一新的六道堂。他面容肅穆,步伐堅定,身上繡金甲冑鏗然作響。

走到重傷未愈卻依舊在兄弟的攙扶下堅持列陣的蔣穹身旁時,寧遠舟停住腳步,蔣穹眼中一熱,“堂主……”

寧遠舟連忙扶他起來。

蔣穹哽咽著,滾下淚來,悲涼道:“寧頭兒,是我對不起天道的其他兄弟們,如果當初為聖上擋劍的不是柴明,是我就好了,他們也不會被安人丟在河灘上,客死他鄉,背上一個賣國的罵名!”

寧遠舟拍了拍他的背,道:“我們六道堂的人,只要不是榮歸故里,死在哪都一樣。這次行動為百姓也為他們,必正天道英名!你跟老杜兩個坐鎮總堂,隨時支援。”

他擁抱了重傷歸來的戰友後,便大步流星直入內堂。

入堂後,他淨手拈香,率領即將隨他出行的四人一道向內堂中“六道輪迴,善惡終始”的條幅敬香。堂外眾人也同時躬身禮敬。

已有道眾手捧托盤,為五人奉上堂徽。堂徽上堂中六道各有標識,如輪盤排列,中央鑄字標識各自身份。堂中道眾人手一枚,見牌如見人。每有出征,必攜帶在身上。

寧遠舟拿起自己的堂徽,其餘四人也同時上前一步,各自拿起。

“六道堂堂主寧遠舟,今領堂徽,不勝無歸!”

其餘四人也齊聲道:

“修羅道校尉於十三、

餓鬼道副尉元祿

天道都尉錢昭

畜生道副尉孫朗

——今領堂徽,不勝無歸!”

他們將徽佩於腰上,又從道眾手中接過酒碗。

寧遠舟舉起酒碗,鄭重道:“敬柴明等天道兄弟!”他酹酒於地,而後再次舉起一碗酒,“一祭天地,二慰同袍,三壯來路。”仰頭將酒一飲而盡。

堂中眾人隨他一道酹酒,而後飲酒禮敬。

寧遠舟摔碗於地,斬釘截鐵道:“出發!”

晨光鋪地,地上酒霧升騰。五人一同步出六道堂,庭中眾人同時單膝跪地相送。他們皆知此行艱難兇險,啟程五人未必人人都有歸途。然而所有人胸中都豪情滿懷,無懼無畏。六道輪迴,善惡始終。壯士一去,不勝無歸。

然而路上行蹤,自然不能繡衣銀甲昭告天下。一行人早已換上商人便服,騎馬“護送”著馬車輜重,扮作商隊緩緩向城外去。

元祿猶然不捨,小聲嘟囔著:“堂服多好看啊,怎麼就穿了那麼一小會兒。”

孫朗拍拍他的頭,耐心給他解釋:“以後有的是穿的機會,現在咱們得扮成商隊啊。再說剛才穿堂服,也是為了寧堂主復職,得給兄弟們鼓鼓勁兒。”

行經寧家老宅時,數日間難得閒適寧靜的生活忽就湧上腦海。寧遠舟一時難掩懷念,見錢昭扭頭看他,連忙低頭輕咳掩飾。

於十三嫌棄地看過來,“不是吧,你怎麼連這點酒都受不了了?”

元祿替他分辯:“寧頭兒坐牢熬刑時受了寒,一直沒好,他又不像十三哥你,有那麼多胖的瘦的黑的麻的紅顏知己照顧。”便摘下水袋,關切地遞給寧遠舟,“潤潤嗓子。”

於十三被他懟得很是舒坦,衝街邊看他看呆了的女子拋了個媚眼,得意地衝元祿一抱拳,“過獎過獎。”

孫朗扭頭,道:“老錢,給寧頭兒開兩副藥吧?”

錢昭面無表情道:“藥只能治病,不能醫情。我怕他這樣,是因為捨不得那個如花似玉的表妹。”

寧遠舟被水嗆住,咳嗽更劇。

於十三卻來了精神,眼神精亮,道:“如花似玉?表妹?!真的?!”

錢昭依舊冷麵道:“章相親口所言,怎會有誤。”

眼見於十三立刻撥馬追著錢昭去打聽“表妹”,寧遠舟哭不得。

獨元祿有些愣神,低聲問寧遠舟:“如意姐真的走了?”

寧遠舟點頭。

元祿又問:“那她有沒有跟你說,她到底是哪邊的人?”

寧遠舟搖頭,又道:“八成還是朱衣衛,禇國不良人很少用女的。朱衣衛這些年的內部傾軋得一直很厲害,連指揮使都換得跟走馬燈一樣快,她孤身一人,身份隱密,提起朱衣衛的時候很冷漠,為其他白雀報仇的時候又很堅決,多半是顆棋局中的棄子,才會對故主有那麼複雜的感情。”

於十三正和錢昭說著話,突然聽到最後兩字,又精神了,“感情?!”

寧遠舟無奈,轉頭問錢昭:“安軍現在何處?”

錢昭回稟道:“安帝奪得穎蔡許三地後,軍力也到了極限,故而派員鎮守後,便已親率大軍班師回朝。現在應該到了歸德城,聖上也在隨行人員之中。”

梧帝處境不太好。

歸德城距天門關不遠,地近塞北,是安國北疆重鎮。大軍班師回朝,經歸德原入歸德城,便脫離邊境戰場,可安心駐紮休整。

歸德城民風淳樸尚武,聽聞大軍歸來,無不歡騰鼓舞地齊聚在官道兩側,翹首以盼。自安國建朝以來,從未有哪國取得過如此戰績——俘虜了敵國的皇帝。

城外已搭起彩架。隨著鼓聲擂起,大軍行近。遠遠望見天子兜鍪耀日,金甲燦然,兩側山呼萬歲之聲如雷聲滾動,響徹整座城池。

安帝端坐馬上,抬手示意百姓平身,享受著萬眾瞻仰。他已年過不惑,在梧國人口中是個鷹視狼顧的陰鷙貪婪之人,但此刻端坐馬上,卻身姿英偉,威風凜凜。

他身後半步之遙,便是在此戰中立下大功、俘獲了梧國皇帝的虎翼軍統帥、長慶侯李同光。這位安國軍中最年輕的統帥白衣勝雪,玉面金冠,寵辱不驚。所過之處,男子敬仰其武功卓著,女子仰慕其俊美風流。

緊隨其後的,便是被俘虜的梧帝。他依舊是當日揮斥號令的打扮,然而頭盔已丟,蓬頭垢面,繡龍金甲上沾滿血汙,雙手被縛。安梧兩國交戰多年,邊境城池誰家沒有子弟死於戰場?彼此仇恨深重。今日梧帝被俘,兩側安國百姓無不咬牙咒罵,縱使有士卒攔著不許拋擲穢物,也還是猶然忍不住唾棄。

梧帝早如喪家之犬,此刻遊街一般被草芥賤民辱罵,更是恥辱狼狽之極。臉上血痕未消,卻已蒼白如紙。

歸德城中,安帝膝下兩位皇子也早已恭迎多時。

眉眼中英氣十足的那位,是安帝長子河東王李守基,另一位眉眼含笑的,則是次子洛西王李鎮業。

安國的將兵見了他們,紛紛滾鞍下馬。

安帝儀仗漸進,二人躬身相迎,“兒臣恭迎父王,賀父王威震天下,大勝而歸。”

安帝眉開眼笑:“平身平身!朕在前方肅敵,你們在後協助,也是功勞不小。”

河東王連忙道:“父皇過獎,兒子不過只是押運糧草,又有何寸功?倒是二弟護送貴妃從京城跋涉而來,一路委實辛苦。”

這番話,自謙表功之餘,卻是暗諷洛西王沒做什麼正事。

洛西王確無功勞可表,便以孝道回敬:“貴妃姨母既奉父皇旨意前來,兒臣自然要全力盡孝。”

安帝不偏不倚,笑道:“你們都辛苦了,這一回朕從梧軍手裡得到了不少寶物,等安頓下來,各有重賞!”

二人自是欣喜謝恩,隨安帝一道往行營走。一人貌似不經意地透露著自己對行營的上心佈置,另一人則不甘其後地暗示貴妃姨母已經焚香沐浴等待多時。安帝彷彿並未察覺兩人暗較高低,連聲應好,只特地叮囑:“記得給同光安排一間離朕近些的營帳,朕晚上還有些軍務要和他商議。”

兩人這才看到後方的李同光。與那些一早就跪在地上的將兵不同,李同光只不過微微欠身,抱拳道:“兩位殿下萬安,請恕末將甲冑在身,禮數不周。”

兩人眉頭瞬間便皺起。河東王沉得住氣些,皮笑肉不笑地道:“長慶侯多禮了,父王對你最是恩寵。既是姑表至親,還那麼客氣做什麼。”洛西王卻已語帶譏諷,“話雖如此,可是同光這一身打扮也太華麗了些,別人不知道的,還以為你是個戲臺上的將軍呢。”

李同光不動聲色道:“兩位殿下過獎。”卻徑直上前,向安帝耳語,“陛下,剛才接到梧國國書……”

安帝聽完,一挑眉:“禮王?朕怎麼沒聽說楊行遠有這麼個弟弟?”

“所以臣才想呆會兒好好盤問一下……”

見李同光不僅反應平淡,而且完全旁若無人地和安帝密談,兩王頗感無趣。卻也不敢打擾,只能豎起耳朵,努力聽個一言半語。不經意間眼神一觸,對面前儲位競爭者的厭棄便又佔據上風,立刻煩躁地分開。

草地中央,篝火騰起。一隻肥美鮮嫩的全羊在火焰的炙烤下滋滋作響,焦香隨著舞樂聲一道飄滿營地。

大軍駐紮,歸德城中烹牛宰羊供獻美酒,安帝舉宴犒賞大軍。王帳前安帝、諸王諸將分座,此刻酒至酣處,觥籌交錯,絲竹之聲不絕於耳。

營地周圍圍滿了士兵百姓,人人都想近前瞻仰天子風姿。安帝心情好,有意與民同樂,早已示意侍衛們不必驅離。

兩位精心打扮的舞姬踩著鼓點獻舞,柔婉綺麗,英姿勃發,看得散坐在周圍的達官貴人們不停鼓掌叫好。

然而舞姬再好,也不如安帝身邊初貴妃之萬一。這位初貴妃為沙西王之妹,是沙西部的明珠,也是安國已故皇后的表妹。尊貴美麗,溫婉解語,深得安帝寵愛。安帝班師,不及回到都城,便先傳召初貴妃前來伴駕。此刻初貴妃正侍坐在安帝身側,含笑替他斟酒。一雙明眸如彎月一般,眉心一點硃紅花鈿,嬌俏明豔。一時她仰頭向安帝說了些什麼,引得安帝暢快大笑。

喜慶喧囂之中,梧帝腳帶鐐銬,坐在角落裡,忍受著眾官和舞姬們的指點議論,臉色蒼白地獨飲著。

李同光坐在他的鄰座,見他眉頭緊皺,便笑問道:“這酒可還和陛下胃口?”

梧帝搖頭,“又苦又澀,難以下嚥。”習慣了江南豐饒甘醇,錦繡溫文,此地之貧瘠粗魯實在令人不堪忍受。梧帝想不通自己何以戰敗,忍不住道:“龍蛇混雜,成何體統?這就是你們安國的國宴?”

李同光一笑:“歸德城地近塞北,風俗崇尚天然。陛下以後說不定還要在我國做上好幾十年的客,還是早點習慣的好。”

梧帝道:“朕一天也不想多呆,待我皇弟送來贖金,就請貴國依諾平安送朕返國。”

“那位禮王楊盈,真的是陛下親弟?怎麼據朱衣衛回報,之前都查無此人呢?”李同光狀似無意般提起。

梧帝眼神微閃——禮王?楊盈?卻也知事關他能否平安回到梧都,不動聲色道:“盈弟今年十六歲,乃宮人所出,只不過從小養在深宮,又沒領過實職實封,是你們無能才查不到而已。”

李同光貌似恍然,笑道:“哦,原來只是個無用的閒散皇子。也是,丹陽王殿下倒是才略過人,只不過他如今正忙著治理政務,沒時間來迎您這位讓梧國蒙羞的陛下吧?”

梧帝氣得渾身發抖,但也只能強忍。李同光暢快地取酒豪飲,笑容落入河東、洛西兩王眼中,都頗覺刺眼。

席間一曲終了,舞女舞罷退場。

河東王起身稟道:“父皇,歸德城的百姓為了慶賀您的大勝,特意織了一張百勝毯,想要獻上。”

安帝道:“宣!”

幾位百姓便抱著一卷地毯獻上,當眾展開。毯上所織,正是安國雄壯威武之師在天子率領下奮勇殺敵,俘獲敵酋的場景。比之江南織物的靡麗工巧,不免風格樸拙,卻別有一股雄渾豪邁之意,更有民心愛戴鼓舞之意。安帝看後頗為高興,立刻揮手道:“賜酒!”

百姓們豪邁地一口喝完,亮出杯底,眾人紛紛拍手叫好。

北地酒烈,燒喉又上頭。滿滿一海碗灌下去,幾人都有些醺醺然。邊境民風又彪悍,其中一名女子被酒氣一激,豪興大發,“聖上您是大英雄,安國的這個蠢皇帝哪配跟您坐在一起!讓臣女替你把他趕走吧!”

她醉醺醺地撿起篝火邊上一根粗樹枝,就向著梧帝衝了過去。安國君臣對這位“敵酋”卻是殊無敬意,都看好戲似地不加攔阻。

那婦人就要衝到面前,梧帝卻因腳鐐動彈不得。雖驚怒交加,卻只能舉袖抵擋。眼見那粗黑的樹枝就要打向梧帝面門,突然之間,一根織金鑲玉的馬鞭伸了過來,架住了那婦人的樹枝——出手人正是李同光。

只聽李同光聲音溫柔道:“姑娘的豪爽,委實令人佩服。不過梧國皇帝是咱們聖上好不容易才請來的貴客,您這位歸德城的貴女,能不能瞧在本侯的面上,替聖上多盡幾分待客之禮呢?”

他生就俊美風流的模樣,正是陌上誰家年少。更兼笑意溫潤,語氣輕柔。那女子目光同他一對,臉上霎時飛紅。樹枝啪地掉在地上,她捂著臉飛也似的跑了。場中人猛然間鬨笑起來。

貴妃抿唇笑道:“瞧瞧咱們的玉面長慶侯,多招姑娘家喜歡!”

安帝也跟著調笑,“看來朕得早點替他找一個名門貴女成婚,省得他老搶朕的風頭。”

貴妃微笑著奉上一杯酒,“光賜婚哪夠?這一回能生擒梧帝,小侯爺是首功,聖上除了美人,只怕還得賞個國公的爵位吧?”

席間眾人紛紛笑著附和。

河東王妒意驟起,冷笑一聲:“同光真是不容易,為了護著梧國皇帝,連美男計都用上了。哦,不過這也不奇怪,畢竟是子從父道嘛。”

此語一出,舉座皆驚。

洛西王乾咳一聲:“大哥可別說笑,同光乃是姑姑唯一的血脈,父皇特賜御姓,尊貴之極。”

河東王猶然未覺,大喇喇道:“呵,誰不知道他親爹就是個卑賤的面首……”

他身後親隨連忙拉他。洛西王也高聲提醒:“大哥!你喝醉了!”

宴席上死一般寂靜,眾人都看向李同光。安帝亦沒有出言相助之意,他只是玩味地看著眾人的表情——尤其是李同光的表情。李同光面色卻絲毫不變,平靜地飲下一杯酒,道:“河東王殿下還真是風趣,什麼話本流言都信。”

安帝這才笑道:“說那麼多閒話幹嘛,給朕添酒!”

宴席上重新熱鬧起來。

梧帝的心,卻沉靜了下來。他看著神色自若的李同光,眼神中突然有了一點複雜的敬意,舉杯道:“剛才,謝了。”

李同光款款笑道:“謝陛下。這苦酒多喝幾回,總能習慣的,不是嗎?”

酒宴殘席上,安國人已醉得歪七倒八。

安帝在初貴妃的攙扶下回王帳歇息後,酒宴終於告一段落,尚還清醒能走之人各自散去。

李同光也令人攙起醉酒萎頓在席的梧國皇帝,送他回帳中看押。

行至拐角處,便聽不遠處傳來怒斥與鞭打聲。河東王正氣急敗壞地揮著鞭子鞭打親隨,“誰讓你拉著孤的?故意跟老二串通了,當著父皇下孤的面子?!”親隨已打得血肉模糊,連呻吟聲都發不出了,河東王卻猶不停手。瞥見見李同光走來,下手越發狠毒,提高聲音辱罵,“賤人,孤今天就要打死你這個面首胚子!”

李同光恍若無聞,徑直走過。

河東王氣結,踢了一腳早已人事不知的親隨,惡狠狠地吩咐:“拖下去,扔進河裡。再找幾個梧國俘虜來,放進狗場裡去,孤要看他們狗咬狗!”

李同光目光清明,卻是毫無醉意。一直親眼看著人將爛醉如泥的梧帝扶入房中,又吩咐隨從:“就算他喝醉了,也不能放鬆警惕,看守的人數再加兩人。”

安排完看守,眼尾瞥見河東王氣急敗壞離去的背影,又吩咐:“去河裡把人救了,要狗場的人拉住點狗,別出人命。”

而後他將整個營地都巡視了一遍,確定沒有紕漏後,才轉身淡淡地對親隨道:“去準備,我要散心。”

親信朱殷追隨他多年,知他心中鬱結,立刻領命:“是。”

林中寂靜無比,只有李同光揮劍如風的聲音。

月光照在他年輕的臉上,不多時他便練得汗溼鬢髮。他停頓片刻,喘息連連,眼中卻是更加深重的篤定,一劍再起,他繼續不遺餘力地舞著,似是要把胸中所有的不平與憤懣都藉此揮散出去。

待宣洩盡憤懣之後,再次回到營帳之中,李同光已又是一副寵辱不驚淡然若水的面容。他走入帥帳,平展雙手,腳步不停。隨從追隨在側,動作嫻熟地幫他除去外衣。

一展屏風之後,浴桶已然備好,正有人將滿滿一盆冰塊倒其中。

李同光赤裸上身跨入冰桶之中。刺骨的寒冷透過面板侵入四肢百骸,激得骨髓都在發疼。他閉上眼睛,緩緩沉入桶中。桶中冰霧騰起,他那張面對激賞與羞辱始終毫不動容的臉上,也終於微微閃過痛苦與釋然的表情。

隨從們似是早已習慣,見他閉目,紛紛沉默退去。

不知道過了多久,一雙柔荑似的手從他身後中伸了過來,拿著巾子替他抹去額上的水珠,輕柔的嗓音暗含疼惜,“每回不痛快,都這麼壓在心裡作賤自己。你那位師父到底教過你什麼啊?”

李同光身子一側,猛地避開,抓住女子的手腕。看清女子面容後,面色才稍緩,“是你?”

女子似嗔似怨地回應:“除了我,還有哪個女人敢進你房間?”

李同光不著痕跡地移開她的手,淡淡道:“老頭子睡了?”

女子有點受傷,但仍然一聲輕笑,回道:“睡了,他畢竟也老了,喝多點就不行了,不然我怎麼能出來看你?趕緊出來吧,水裡多冷啊?”

她抬起頭來,雲鬢鳳簪,明眸柔媚如新月,眉心一點硃紅花鈿,尊貴又美麗——竟是初貴妃。

安帝寵妃在側,李同光卻是毫不驚慌,只淡淡道:“比起那幫取笑我的畜牲,這水暖得多。”

但他還是從水中起身。初貴妃想替他拿架上的單衫,他不過手一招,內力到處,單衫就已經到了手中,他利落披衣。

他僅著一件半溼的褻衣,越襯得寬肩長臂,手臂上肌肉勁瘦精悍,如白隼展翅。他回過身時,初貴妃望見他衣領下厚實的胸膛,一陣臉熱。垂眸道:“好幾個月沒見了,你想不想我?”

李同光沒有直接回答:“那你呢?”

“當然想,難不成我還能想那個老頭子?當初他納我入宮,不過是看中我們沙西部的勢力,我傻了幾年,早就清醒了……”

她抬手想親近李同光,柔荑似的手指幾乎攀上李同光的胸口,李同光卻不著痕跡地轉身避開了。

初貴妃負氣道:“幹嘛一直離我這麼遠?你不想見我是吧?那我就走好了——”

她轉身欲走,卻忽然被寶石明光耀花了眼睛。李同光手裡拿著一隻金累絲鑲寶石的鐲子遞來,華貴耀眼。初貴妃一見之下,便已被吸引。

李同光道:“你又多心了,我只是想去拿這隻鐲子而已。”他轉動著鐲子,“這是我生擒梧帝的時候,在他身上找的。前朝古董,梧後的愛物,他帶在身邊當作念想。我偷偷地藏起來,就是為了今日。”他把鐲子放到初貴妃手中,柔聲道:“願以此物,賀娘娘早踞鳳座。”

初貴妃對鐲子愛不釋手,但一想到安帝,她不禁嘲諷:“可惜,老頭子不會立我當皇后的。後宮的妃嬪都是各部的貴女,他要保持勢力平衡。所以,他天天說著難忘我的表姐昭節皇后,什麼‘結髮夫妻,故劍情深’……”

李同光低聲蠱惑:“太后,也是後宮之主,而且權力比皇后更大。”

初貴妃靠近,依偎在他肩頭,輕聲道:“當然,咱們不就是這麼計劃的嗎?我會幫你二桃殺三士,除掉大皇子和我那個蠢到不行的表外甥二皇子,到時候,我做太后掌控內宮,你做首相權傾外朝……”

這一次李同光沒有躲開,他只是淡淡一笑,“再立江采女生的三皇子,他才三個月,最好控制……”他垂首在初貴妃耳側輕言細語,神色卻清冷之極,沒有絲毫情動。

出梧都一路向西北,追趕了一日夜之後,寧遠舟一行人終於在六十里外譙州驛署追上了使團。

丁輝帶著手下天道眾人已等候多時,見到寧遠舟,因接到任務而未來得及去拜見寧遠舟的天道眾人難掩激動,紛紛跪地,齊聲道:“堂主萬安!”

聽到聲音,楊盈跌撞著飛奔出來。她面色虛弱蒼白,看清眼前確實是寧遠舟,驚喜卻又猶然有些不敢置信地喚道:“遠舟哥哥!”

身後明女史厲聲呵斥:“殿下,注意體統!”

楊盈一驚,但仍情急地詢問寧遠舟:“你這麼快就回京了?怎麼會突然來這兒?”

她激動不已,哪裡還有心情掩飾,分明一副小女兒情態。杜長史見狀一臉尷尬,明女史則不滿皺眉,不善地瞪著寧遠舟,開口質問:“你是何人?”

寧遠舟並不理會,只一拂衣袍,容色莊重地跪地向楊盈行大禮:“臣左衛中郎將、六道堂堂主寧遠舟——”

錢昭、於十三、元祿、孫朗也隨即跪地,同寧遠舟一道行禮:“參見禮王殿下。”

楊盈一怔,不知該如何反應,只慌忙扶他,道:“遠舟哥哥,你快起來……”

寧遠舟舉起監國玉佩,朗聲道:“臣奉章丞相密令,暗中護送禮王殿下入安,迎帝歸梧。使團一應大小事務,此後皆歸臣所節制。”

杜長史和明女史都臉色一變。

卻是杜長史先回過神來,立刻回禮:“下官遵令!”

明女史也隨即改了態度,給寧遠舟行禮,道:“女史明氏,參見寧大人。”

一行人移步進入館舍中,楊盈抓著寧遠舟的衣袖不放。她初次出行便路遇艱險,又是連日奔波。身體虛弱,更兼驚恐憂慮,面色蒼白。偏偏隨行杜長史古板,明女史嚴厲,都不是善於揣摩女孩兒心思,懂得安撫的人。此刻遇上可以信賴之人,楊盈終於可以一訴心中驚恐,“遠舟哥哥,我好怕,杜長史老說到安國後可能會遇上刺客……”她說著便滾下淚來,“我、我會死嗎?”

明女史不快地將楊盈拉開,疾言厲色地規勸楊盈:“殿下應該自稱孤,您也不能那麼稱呼寧大人——”

她舉止間對楊盈竟無絲毫敬重之意,只令楊盈越發驚恐拘謹起來。寧遠舟不由微微皺眉。

他放緩了語調,輕聲安慰楊盈:“放心吧,我們不是來了嗎?”便先指著最魁梧強壯的孫朗,向楊盈介紹,“這位是孫朗,從今天開始,他就正式加入護衛你的使團,負責保護你的安全。”孫朗生得虎背熊腰,向前一站,氣勢逼人,安全可靠。

寧遠舟這又才向楊盈仔細講說:“我們一離京,朱衣衛的眼線必然會增多,所以為了行事方便,我們也會偽造一個身份,一明一暗,配合使團行動。大戰過後藥材最是緊缺,所以我們會扮成去安國販賣藥材的褚國商隊,因擔心一路上不太平,便靠著和使團護衛的交情,跟在使團後面一起搭個伴。日後叫我寧掌櫃便好。”他便向楊盈一個個介紹,“天道錢昭,扮商隊的護衛;元祿你認識,扮小廝;最後這位……”

於十三桃花眼一彎,笑道:“我是商隊最重要的賬房,於十三。初次見面,有個禮物想送給殿下,”他信手一翻,指間一枝嬌豔的鮮花盛放,他笑著遞給楊盈,“剛才在外面摘的,希望禮王殿下看到這鮮豔的花朵,心緒能安寧許多。”

楊盈不由臉紅,想接卻又畏縮不敢。

杜長史見狀皺眉,正欲說話,寧遠舟卻道:“剛才看殿下身子似乎不太爽利,大夫怎麼說?”

明女史道:“殿下自出京以來,一直鬱鬱寡歡,虛弱無力,可我們走得匆忙,沒帶御醫,再說公主這情況,也不能隨意請民間的大夫。”

錢昭上前一步,直言:“請恕臣無禮。”便給楊盈把脈。

楊盈偷偷抬頭看一眼明女史,小聲辯解道:“……我也不想生病,就是總吃不好睡不好,杜大人還天天進講,逼我學安國的東西。”

寧遠舟便問:“殿下學得怎麼樣了?”

楊盈有點心虛地回答:“還好。”

錢昭診脈已畢,依舊是面無表情地說道:“並無大礙,多半是受不了馬車的顛簸,脾胃不和而已。”

寧遠舟便放下心來,提醒錢昭為楊盈開幾方調理的藥劑,便對楊盈道:“那臣來出幾個考題考考殿下。安國有幾位皇子?各自封號是什麼?”

楊盈道:“三個。有一個叫河東王,另外兩個……”她抬眼望見明女史,思路忽就一斷。越是用力去想,便越是想不起來,她敲了敲腦袋,“我剛剛還記得的,就是一下子突然想不起來了。”

教導失職,杜長史很是尷尬,明女史也皺起眉頭。眼看楊盈越發焦急起來,元祿趕緊替她打圓場,“頭兒,剛剛錢大哥不是說了嗎?殿下這是累了才一時想不起來,不如先好好休息,或許明日就想起來了呢?”

楊盈連忙點頭,惴惴地抬眼看向寧遠舟。

寧遠舟便也起身,道:“既如此,殿下便早些歇息吧。臣等就不打擾了。”

他帶著眾人施禮退下,楊盈終於長鬆了一口氣。

一行人離開房間,一到外廳,寧遠舟便沉下臉來,轉頭看著長史和明女史,厲聲道:“你們失職了。”

兩人羞愧萬分,齊聲道:“下官無能。”

卻也不能不分辨一二,杜長史為難道:“殿下身子不適,老夫也不能強行授課。”

明女史也恨其不爭,忍不住埋怨:“是啊,殿下的性子實在太過柔弱了,又總是思念梧都,動不動落淚發熱……我提點過她好多次了,但她實在是才質有限。”

杜長史卻不盡贊同,對楊盈有不同的看法,“殿下其實頗為聰慧,只是一時千頭萬緒,不知從何學起。好在路途尚遠,老夫和明女史自明日起,一定加倍用功,為殿下授課。”

寧遠舟不置可否,只問:“你們準備講些什麼?”

杜長史拱手道:“大梧與安國之間的恩怨,安國三品以上大臣的大致履歷。”

明女史歷數:“安帝的性情,後宮的情況,以及各位皇子的情況。”

寧遠舟默然。於十三看看杜長史,又看看明女史,見他們確實說完了,沒有再多補充了,終於忍不住問:“就這些?不講朱衣衛?不講安國朝中有哪些勢力?不講萬一進入安國之後,有人刻意為難該怎麼處置?只說三品以上大臣的情況?提醒你們一下啊,把聖上抓走的那個忠武將軍長慶侯,他可只是個從三品。”

杜長史面露尷尬。

明女官卻厲色呵斥:“大膽!你竟敢大不敬!聖上只是北狩!”

寧遠舟淡淡地看了她一眼,明女史感受到壓力,立刻噤聲。得寧遠舟示意“繼續說正事”之後,才又小心翼翼地辯解,“娘娘怕貪多不爛,只讓我撿最要緊的講講便是。畢竟殿下的職責,只是交付贖金而已。與安國的談判,自有杜大人負責。”

杜長史點頭說道:“不錯,反正世人眼中的禮王殿下自幼不通朝政,若太過精明,反而會讓安國起疑心。”

寧遠舟反問:“杜大人覺得,現在動不動就哭的殿下,就不會讓安國起疑心嗎?”

杜長史語塞。

寧遠舟又轉向明女史發問:“不知明女史將如何講安國初貴妃?”

明女史道:“初貴妃是前任沙西王愛女,數年前入宮,寵冠後宮。她喜騎射,擅媚術……”

寧遠舟只聽一句便夠,立刻打斷她:“多謝。”再次轉向杜長史,“杜大人又準備怎麼和安國談判?”

杜長史正色道:“曉之以利害,動之以情理,自然,還要奉上贖金。”

“要是這三樣都做了,安帝還不肯放人,甚至扣押使團呢?”

杜長史正氣凜然地說道:“若真到了魚死網破之時,老夫自當直闖朝堂,當著文武百官的面,痛斥安帝言而無信,爾後從容赴死,以全君臣之義!”

明女史也盈然有淚,附和著:“不錯,反正我們從離開京城那一刻開始,便已經有了一去不回的覺悟!”

商隊四人面面相覷。

片刻後,寧遠舟一笑,說了三個字“有道理”,便不再詢問楊盈之事,轉身問起了他們的房間在何處。

一進房間,於十三就忍不住譏諷:“直闖朝堂,痛斥安帝?戲本子看多了吧?”

元祿也道:“安人要想發難,只消把使團軟禁在驛館之中,一絲風都透不出去。”

於十三已經在開賭盤:“打個賭,咱們的小公主這樣子去到安國,多久會被識破?我賭一天。”

元祿道:“以後有寧頭兒坐鎮,怎麼也能拖到兩天吧。”

錢昭竟也忍不住湊熱鬧,冷不丁插嘴:“半個時辰。”眾人紛紛側目,錢昭一攤手,居然是認真的,“那個女官不行,她根本不尊重殿下,怎麼能教得好她?”

明女史的態度確實一目瞭然。

於十三嘆了口氣,道:“哎,冷宮長大的小公主,就是這麼可憐。”他拍了拍寧遠舟的肩膀,“就知道跟你出來就不會有輕鬆的事。不過公主倒確實是個美人兒。”

寧遠舟眸光變冷,說道:“丹陽王好心計,既不想讓聖上平安歸來,又不想做得太明顯,索性就選了杜長史。這樣不通機變的忠義直臣,到時候辦砸了事,就成了天命如此了。”

於十三問:“那現在怎麼辦?公主要是一進安國就出了岔子,我們連皇帝都見不著,還怎麼救人?”

寧遠舟嘆了口氣:“長史是換不了了,得馬上讓皇后再派個得力的女官過來。”

錢昭卻又突然插嘴:“沒有別人了。”

眾人都一怔。

他是羽林軍都尉,自聖上出征後就一直受命保護皇后,對皇后宮中情形最熟悉不過,他說沒有別人了,那——

果然就聽錢昭道:“宮中能頂得上用的女官就那麼幾個。除非你是故意找藉口,想換你那青梅竹馬的裴女官過來,不過人家已定親了,不太合適吧?”

寧遠舟被嗆得咳了一下。

於十三忙岔開:“要不,讓安國分堂找幾個女道眾過來?”

元祿有些遲疑:“來不及吧?再說趙季把各地分堂的老人裁撤得七零八落的,能不能選到合適的人,還是個問題。”

眾人一時都陷入沉默。元祿說得不錯,既要合適又要可靠,哪有這麼容易找得到。

他們實在想不出還有什麼門路,於十三伸出雙手在空中畫了條凹凸有致的曲線:“唉,要是能天降一個對安國無所不知的美人兒,就阿彌陀佛了。

寧遠舟卻突然一醒。

——他確實認得這麼一個人。

此人不但對安國無所不知,且恩怨分明言出必踐,為一個小小的白雀不惜當眾刺殺六道堂的副尉。她武功高強,也聰明至極,極其擅長判斷時機、偽裝和揣摩人心,正是指導楊盈的最佳人選。

分別前,如意仰望著他的面容已再次浮現在腦海中,她有一雙漆黑美麗的眼睛。那雙眼睛曾楚楚可憐地看著他,亦曾在復仇之後染血凝冰一般沉靜。她和他說“帶我上路,我可以幫你殺人,安國的朝中和宮中的事,我也知道不少”。

——她甚至還有意願於使團同行。

寧遠舟一時甚至來不及深思,此刻心中驚喜是因為終於尋得既合適又可靠的人救此刻之急,還是因為這個人恰好不過的是如意。只知不能再遲疑下去。

於是他立刻起身喚元祿:“元祿!飛鴿傳書給總堂蔣穹,要他馬上嚴審已經召回的趙季黨羽,務必查到越先生的行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