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第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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寧家老宅。
如意一臉菸灰,焦頭爛額地在灶臺前奮戰著,將不慎打破的陶碗、燒糊的米麵、焦黑的鍋底風捲殘雲般毀屍滅跡。忽聽到院門外有細微的腳步聲靠近,落地極輕盈平穩,分明輕功不俗。立刻將鍋蓋一扣,悄然藏起。
院門吱呀一聲被推開,復又關上,寧遠舟摘下遮掩相貌的籬帽,眼也不抬,邊走邊道;“不用躲了,是我們。飯好了沒有?”
如意這才從藏身處出來,“好了,我這就去拿。”
他們一早出門,是為去安排前堂主宋一帆的身後事宜。此刻回來,先進正堂,將老堂主的靈牌重新擺好,拈香為禮,拜了幾拜。才回身到院中,在桌案邊坐下。
如意也已匆匆洗去臉上灰塵,正要端上飯菜,便聽寧遠舟道:“打盆水,我要淨手。”
如意忍。
元祿連忙起身來,“我來幫你。”
“服侍”寧遠舟淨手後,如意端上盤熱氣騰騰的豆沙包。元祿眼睛一亮,鼻子微動:“好香,是加了糖桂花的豆沙包!”
寧遠舟也被甘甜的香氣吸引,問道:“白雀不是隻管色誘的嗎,你還會做這個?”
如意繼續忍,裝傻道:“啊,這個豆沙包做得像兔子,不像麻雀,公子您認錯了。”
寧遠舟一哂,道:“繼續裝,白雀的味兒,我三十里外都聞得到。”
如意原本正背對他們,此時一僵,深吸一口後,她眼中閃過一抹厲色。回身時卻只是一臉恍然,“啊,公子鼻子那麼靈,屬犬的吧?”
元祿奇道:“他三十,正好屬犬,你怎麼猜得那麼準?”
元祿撲哧一聲,剛吃進去的糖丸差點把他嗆著。如意忙替他拍背。
寧遠舟冷哼一聲,伸手拿包子,如意抬眼:“公子不怕裡面有朱衣衛的毒?”
寧遠舟笑道:“怕啊。”
他出手如電,拿過一隻包子分成兩半,一半強塞到如意嘴裡,一半自己吃掉:“不過現在就不會了。”
如意反抗不得,咳嗆半晌,氣結不已。
寧遠舟嚼著包子,邊吃邊道:“嘶,這包子怎麼像前頭巷子劉大媽的手藝?”他看向如意,一挑眉,“嘖嘖。”
如意微笑:“呵呵。”
元祿看看寧遠舟,再看看如意,也嘿嘿笑起來,一拉如意的袖子,“你也坐吧,一起吃。”
“多謝。”如意看向元祿時,目光不覺又柔和下來。
她攬裙坐下,見元祿三下五除二吃完一個豆沙包,又拿起一個往嘴裡送,便忍不住道:“元小哥,吃點別的菜吧。”
元祿眨了眨眼睛,有些不解。
如意便道:“豆沙包太甜,我瞧你剛才又連吃了兩顆糖丸,怕你齁著。小孩子別吃這麼多糖,傷牙。”又順手給他倒了碗水推過去,“喝點水,你剛才吃太快了,小心噎著。”
元祿一怔,看她的眼神多了幾份溫暖,“謝謝。對了,還沒請教姐姐你怎麼稱呼?”
“我姓任,叫如意。吉祥如意的如意。”
寧遠舟突然嘴角一勾,道:“宮裡頭的內監,叫吉祥、富貴的挺多的。”
如意終於忍不下去了,放下筷子站起,道了句“我吃飽了,先去後院洗衣裳了”,便轉身離開。
元祿嘴裡還叼著個包子,含糊不清地埋怨:“寧頭兒,你就不能跟十三哥學學怎麼好好說話嗎?非要嗆著人?”
寧遠舟懶懶地,神色卻已鬆懈下來,給元祿解釋:“試試她而已。一個教坊舞姬,二十啷噹了,還這麼一副受不得激的脾氣,可見她要麼之前極為自傲,要麼,是真的沒做過幾天白雀。”
元祿眨了眨眼睛,笑看著他的手背,那手背上紅痕醒目鮮明,“我怎麼覺得,就是因為她把你咬傷了,你才總是找她事啊?可我記得,以前你對其他姑娘家,好像都挺客氣的?”
話音剛落,就見寧遠舟拿筷子敲了一下他的頭,道了聲“吃飯”。
三人用過午飯,如意洗好衣裳,元祿盤腿坐在屋簷下捯飭小玩意兒,寧遠舟檢查馬匹。
突然間大門就從外被推開了。
如意警覺地低頭蹲藏在窗牆後,元祿本不必躲,然而看清來人模樣,竟也立刻翻窗蹲到了如意身旁。
如意一驚,目光詢問——你躲什麼。
元祿撓了撓頭,口型回應——看寧頭兒的熱鬧,便悄悄從窗臺上冒頭出去張望。
唯有寧遠舟躲閃不及,被來人四望的目光捕了個正著。他也只好尷尬地從馬後出來。
那人一身便服,卻是皇后身邊的裴女官。見寧遠舟果然活生生地站在面前,立刻驚喜地快步上前,“遠舟,你果然還活著!你什麼時候進的京城,殿下還讓兵部在找你……”
寧遠舟尷尬一笑,指了指馬,道:“剛到,你怎麼來了?”
“我也是剛剛得知你還活著,就想來你家看看。”她一時情切,卻還是忍不住上前檢視,“你怎麼樣,有沒有受傷?”
寧遠舟不著痕跡地避開,回道:“還行,你呢,最近也還好嗎,什麼時候嫁去楊家?”
裴女官身子一顫,幽幽地看著寧遠舟。
元祿嘖嘖看戲。
如意見寧遠舟的背已經僵直,眼光一閃,便盈盈走了出來:“遠舟哥哥,你什麼時候陪我去買衣裳?”她似是才看到裴女官,一驚,狐疑地走到寧遠舟身旁,拉起他的手,“遠舟哥哥,她是誰?”
寧遠舟微微一愣,見裴女官如遭雷擊,立刻了然,配合道:“以前的鄰居。”他輕咳一聲,向裴女官介紹,“我老家來的表妹。”
裴女官看著寧遠舟將如意拉著他的手藏在背後,似是終於明白了什麼,倒退一步,踉蹌而去。
裴女官一走,寧遠舟立刻放開如意的手。
如意卻道:“我見你這位故人穿著打扮氣度不凡,只怕是位官家女子吧?如今她已經看見我了,說不定轉頭就會把我出現在這裡的事告訴別人。”她仰頭一笑,“表哥,要是被人懷疑你有個奸細表妹,只怕不太好吧?”
她目光盈盈,似得意,似挑釁。會算計,卻總透著些單純。
寧遠舟嘆了口氣:“不會做飯,倒是滿肚子心機。你想要什麼?”
“帶我一起出京,只要一離開城門,我立刻走,絕不會再麻煩您一分一毫。”
寧遠舟審視著她,半晌道:“行。”
如意不料他竟這麼輕易就答應了,有些錯愕,隨即莞爾一笑,“真的?多謝表哥。”
寧遠舟一怔,看著她雀躍離開的背影,眼神意味深長。
而在他看不見的地方,如意臉上的笑容迅速消失,一臉狐疑地思索著。
暮鼓聲中,城門關閉,夜幕降臨。
六道堂隱秘的角落裡,婁青強正和越先生密談。
越先生依舊是之前的打扮,黑衣兜帽,聲音透過面具傳出來,甕甕如瓦鳴,不辨男女。他身為間客,賣情報給敵人,做得是一旦暴露必死無全屍之事,不肯以真面目示人實屬正常,婁青強不以為異。
越先生取出一片沾血的碎衣——正是那日夜裡,婁青強從酒坊裡搜到的東西——指著上面沾著的微小蠟片,“這是朱衣衛‘萬毒解’特有的蠟殼。有資格用它的,只能是高階的朱衣衛。這個人來頭不小,如果等他回到總部,我們這回合作的事,只怕就掩不住了。”
婁青強故作驚訝:“呀,那越先生您只怕就危險了吧?”
越先生目帶嘲諷:“你們想隔岸觀火?呵,現在外頭已經有六道堂洩露貴國軍情的流言了,我也可以幫你們加一把火,讓這訊息天下皆知!”
婁青強聞言大急:“胡說!六道堂從來都是忠心耿耿!聖上兵敗,分明是他自己輕敵——”
然而對上越先生的眼神,卻忽的明白過來。
越先生冷笑:“這種事情,就算你們沒做過;說的人多了,你們就做了。”
婁青強咬牙,終是無法可解,恨恨地問:“你想要什麼?”
“用了萬毒解後一段時間之內人會內力全失,那人若想把訊息傳回總堂,多半會去朱衣衛各地分部呼叫飛鴿;離京最近的分部是開陽和天璣,我需要在那兩個地方都設下埋伏,但現在梧都朱衣衛的人已經全死光了,我人手不夠。”
婁青強想了想,“趙大人不在京城,我只能先借你十個人。”
越先生絲毫不留商討的餘地:“不夠,至少三十。記住,”他湊近婁青強,目光狠戾,“現在我們是一條繩上的螞蚱,要是讓他活著出了梧國,大家都得死!”
義父已入土為安,寧遠舟在梧都最後的牽掛也已了結,自午後時他便開始收整行囊,入夜後便已收拾完畢。此刻正清理書架,將一本本的冊子投入到火盆中燒掉。
被他差遣出門去買藥材的元祿匆匆進門,不及放下手裡的東西,便道:“寧頭兒,剛才我在外頭遇到昨兒來劉大哥,說朱衣衛的梧都分堂,前晚上被趙季帶人給全端了。”
寧遠舟抬起頭來,有些驚訝:“全端了?”他想了想,“朱衣衛這些年在梧都經營得相當不錯,我在任的時候都從沒暴露過。趙季要是能把他們一網打盡,要麼是朱衣衛內訌,要麼,就是有人跟他裡應外合。”
“不愧是寧頭兒,一猜就中。劉大哥說,漏訊息給他們的人,至少是個紫衣使。”
寧遠舟見怪不怪,繼續整理他的書架,淡淡道:“哪兒都少不了勾心鬥角,我當初還不是吃了趙季的虧?”
元祿急道:“我不是說這個,我是說她,”他指了指外面,“朱衣衛梧都分部一個活口都沒留,她要真是逃出來的白雀,運氣會不會太好了點?”
“你現在才想到?當初非留下她的不也是你嗎?”
元祿繞到他身旁,道:“我就覺得她可憐嘛。頭兒,你說要不要再去試試她?”
寧遠舟終於停下手裡活計,似笑非笑地看著他,“要是試出來了,你準備怎麼辦?剛剛你叫人家如意姐呢,還吃了人家做的豆沙包。”
元祿撓了撓頭,有些無措。
寧遠舟道:“我們已經不是六道堂的人了。就算她是朱衣衛,也跟我們沒有關係。救她一命,就當結個善緣。”他想了想,又道,“趙季的死多掩一天,兄弟們的麻煩就多一天,我們明早就出發吧。”
元祿點頭道:“好。”說著便咳了兩聲。
寧遠舟嘆了口氣,上前試了試他的額頭,關切道:“又受寒了?趕緊吃你的糖丸。”
元祿嘿嘿一笑,丟擲糖丸,玩了個花活,又一口在空中咬住。
寧遠舟笑道:“去餵馬吧。”
元祿離開後,寧遠舟收起笑容走到窗邊,推開窗子,對院子裡的如意道:“都聽到了吧?”
如意轉過身來。她傷勢未愈,月色下面容蒼白,素縑一般,只一雙水墨染就的眉眼,如畫上遠山,不喜不怒。
寧遠舟道:“明早卯時,記住你說過的話。城門別後,再無干聯。”
如意不發一言。
寧遠舟關上了窗,目光落在自己手背上結了疤的咬痕,輕輕撥開上面的痂皮,暗暗道:“真是個麻煩。”
黎明時,城門開啟。等待出城的百姓在城門前排起長隊。
寧遠舟身著裘衣扮作富家子。他底子好,稍作收拾便是個長身玉立,英俊瀟灑的翩翩貴公子。元祿和如意便裝扮成隨從和丫鬟,跟在他的身後。這三人要麼是六道堂要麼是朱衣衛出身,對偽裝身份早已駕輕就熟。
終於排到城門,守城侍衛正要盤查三人,六道堂的緹騎巡查經過,馬上對守城侍衛道:“都是自家兄弟,他們沒問題!”
守城侍衛見是六道堂的人,笑著點頭招呼。隨即擺了擺手,便放寧遠舟三人出了城。
如意鬆了一口氣。
出城之後,行至岔路,終於到了離別的時候。
寧遠舟對如意並無別情可敘,站得遠遠的。只留如意和元祿在說話。
元祿為如意準備了馬匹,執意相贈:“收下吧,騎著能走快點。”
如意柔弱地搖頭,道:“謝謝你了,可我不會騎馬。”
元祿看看她還在繼續偽裝,欲言又止,終於點頭道別:“好吧,那你自己多保重啊。”
如意深深地福身道:“如意拜謝元小哥救命之恩。”
元祿忙扶起她道:“可別,真救你命的,是寧頭兒,我只是他的小跟班兒。要不是他殺了趙季,咱們現在誰都別想在這。”
如意一怔,頓了頓,還是走向寧遠舟,盈盈拜了下去,用只有兩人聽得到的聲音道:“我欠你一條命。”
寧遠舟依舊是那副懶懶散散的模樣,似是自嘲,“沒事,我欠別人的命也多著呢。”
如意不再多說,走回元祿那邊,道:“你剛才說錯啦,你可不是什麼小跟班兒,你很有本事。那天我躲在棺材裡,聽你跟趙季他們對峙的時候絲毫不落下風,就憑這份膽色,你在我心裡,就是個大英雄。”
元祿大震,失聲道:“如意姐!”他似有千言,終於忍住沒說,“你,一路順風,下回有緣再會,我請你喝酒。”
如意一笑,揹著包袱走向另一條路。
寧遠舟聽到了這一切,卻突然揚聲道:“想自投羅網,可以去廬州的天璣分部和開陽分部,昨天趙季的手下已經派了人往那方向去了。”
如意轉頭,故作不解:“什麼雞?什麼糖?奴聽不懂。奴要回盛州老家。”彷彿還是那個天真爛漫、破綻百出的小“舞姬”。
寧遠舟一笑,轉身帶著元祿翻身上馬離去。
晨光中,他輕裘緩帶,白馬翩翩的閒適姿態,讓如意微一凝神。但她很快便拋卻雜念,隨後便果斷轉身,繼續趕路了。
兩路人馬就此分道揚鑣,從此陌路。
寧遠舟縱馬在江南小路上,元祿驅馬跟在他的身後。
兩岸青山悠遠,百草豐茂。有清風迎面襲來,馬蹄踏花,塵土生香。此去江湖,從此遠離廟堂勾鬥,不必再為殺戮和陰謀拼卻性命機關算盡。寧遠舟心情舒暢,馬蹄輕快。
路上忽見對面有馬車駛來,車上堆滿貨物。他便引馬避讓至一側。江南商貿頻密,路橋便也修得多。這條小徑雖非官道,沒那麼平闊,卻也足容他們兩路人馬並行。然而交匯錯身之際,那馬車上綁著貨物的繩子陡然崩斷,貨物落下,揚起一片塵土。
道路被阻斷了,又有貨物接連滾落。馬受驚徘徊,寧遠舟雖察覺有異,卻也一時只能拉緊馬韁。
便在此刻,四面忽有一眾人躍起,向著他們圍攻而來——竟是婁青強率人埋伏於此,等著兩人。
寧遠舟猝不及防,只能自保,眼睜睜地看著元祿左支右絀。
如意走出不遠,卻忽然停住腳步——她依稀聽到遠處似有聲響。
心念一動,她立刻躍到樹梢遠眺,只見遠處煙塵騰起,風中隱約夾雜著寧遠舟聲音:“元祿!”
如意挑眉,下樹繼續趕路——有寧遠舟這個滴水不漏的男人在,縱使遇上些意外,必也很快能解決。無需她出手。
然而沒走幾乎,便又傳來一聲驚呼——這一次,是元祿。
如意停住了腳步,不免有些擔心。想去,卻又折回。一時猶豫不決。
寧遠舟已被團團圍住,胯下馬匹被人攻擊,驚跳不止。他一邊自保,一邊提醒元祿,“不用管我,用雷火彈!”
可話音未落,便聽“嘩啦”一聲——原來六道堂早有準備,已有人用水將元祿潑得全身溼透。
眼看元祿被婁青強踢飛手中之劍,又有一人刺向他咽喉,危急關頭,一隻包袱突然從半空飛來,正擊中劍身,那劍鋒險從元祿喉旁擦過。
元祿驚喜叫出聲:“如意姐!”
——如意終於還是來了。
她手中並無武器,殺上前時順手從路邊散亂的貨堆裡抓來一塊披帛,刷刷抖出,那披帛如靈蛇一般攻向六道堂等人。一人被擊中頸側,應聲倒地。婁青強揮劍反擊,但巾身柔軟,卻全無著力之處。反而時不時被纏住健身,肆意戲耍。
如意便趁機殺到元祿身旁。她將披帛舞成一隻圓環,護住兩人。
元祿得救後還在驚歎:“你不是不會武功嗎,還能這樣?”
如意用披帛捲住一攻來的六道堂眾,用舞蹈般的姿勢“咔嚓”一聲果斷地扭斷了那人的脖子,言辭乾脆地回道:“飛花落葉皆可殺人,何況綢緞?”
見元祿脫險,寧遠舟一劍逼退婁青強,躍過貨物,與如意會合,背對背而立。兩人都迅速觀察著周圍的情勢,隨即不約而同低聲開口。
“你帶他離開!”
“我帶他離開!”
話音一落,兩人對視一眼。
寧遠舟道:“你們往西跑,再沿小河逃走。”
如意道:“好,你左邊第三個,剛才被我傷了腿,你往那邊突圍。”
兩人同時出手,寧遠舟從左邊第三人開始猛攻,幾乎是一招一個,不過數招之間便打亂了包圍。如意也趁機猛攻,開啟缺口。牽起元祿的手,在寧遠舟提醒“快走”的同時,已帶著元祿衝殺出去。
元祿脫出,寧遠舟再無顧慮。婁青強太清楚此人武力究竟有多強橫,眼見不敵,當即下令:“弓弩手!射!”
弓弩手猶豫:“可那是寧堂主……”
婁青強大怒,踢翻弓弩手:“給老子射!信不信我打斷你全身的骨頭!”
如意一震,猛地回首看向婁青強。
——青石巷小院中,她躲藏在荷花缸裡,親耳聽到婁青強對趙季說道:“屬下親手摺斷了她全身的骨頭。”
她未看清此人面容,卻清楚記得他的聲音。
原來是他。
如意眼中閃過一抹厲色,隨即用披帛卷倒兩人,幾不可見的微喘後,帶著元祿從缺口向西而奔。
元祿和如意奔跑著,躲避身後緹騎的追捕。
如意邊跑邊回視背後,可突然間,元祿猛得停了下來。
如意一怔,也隨即停住了腳步——前方是數十名士兵布成的箭陣。密密麻麻的箭正對著兩人,眼看一觸即發。
寧遠舟還在跟婁青強等人纏鬥著,突聽背後一聲:“住手!”
寧遠舟回頭,便見章崧在一眾隨從和士兵的保護下,正向此地走來。
婁青強忙卑躬行禮道:“參見相國!”
章崧卻看也不看他,只是微笑著走向寧遠舟:“寧堂主,趙季既然請不動你,老夫就只能親自出馬了。”
寧遠舟本不想理,但見章崧一揮手,身後元祿和如意被士兵押著走出,只得收劍,回應章崧:“寧某無官無職,當不起如此稱呼,章相近來安好?”
如意被士兵押著。從婁青強身邊走過時,她裝作一個踉蹌,電光火石間,她的指甲刮過婁青強的喉頭。婁青強猝不及防,喉頭頓見一抹血線。他心中氣惱,正要咒罵,喉頭傷口卻突然迸裂,鮮血如泉般噴出。他抽搐著倒地,不過片刻便血盡而亡。
事發猝然,眾人甚至都還不明白髮生了什麼。唯獨寧遠舟看得明明白白,眼光中也第一次有了震驚之色。
如意指尖滴血。套在手指上的鋒利的鐵指套已切斷了婁青強的喉嚨,正一滴滴落著血。然而她目光冰寒,面容冷漠。知道寧遠舟在看自己,卻是毫不遮掩,只淡淡看回去,道:“第一個。”
六道堂眾這才反應過來,撲上去攻擊如意。
寧遠舟上前護住如意,低聲道:“你還是不裝,才比較順眼。”
章崧卻道:“住手,不得對寧堂主的表妹無禮。”
路邊風雨亭。
如意和元祿坐在亭前石階上——雖沒被捆綁起來,然而三五個佩刀的侍衛人眼不離地守著,實則已被嚴加看過起來。
如意也無意逃走,只專心幫元祿挑出傷口中的汙物,元祿痛得吱牙咧嘴,如意的手腕卻未見任何顫抖。
風雨亭中,寧遠舟和章崧坐在桌邊,章崧親自點茶,推給寧遠舟。
寧遠舟低頭看了眼茶水,知曉其意,卻沒有碰,只道:“相國來意,寧某心知肚明,只是在下才疏力薄,只恐難以勝任。”
章崧哈哈大笑:“你才疏力薄?那老夫豈不成了行屍走肉了。”
章崧抬頭看向一旁隨侍的道眾——此人名丁輝,隸屬六道堂地獄道,跟隨寧遠舟多年。當日趙季率眾圍攻寧遠舟時,他便在其中。今日,章崧特地將他帶在身旁。
“說說,在你們這些六道堂緹綺腦子裡頭,間客到底是什麼?”章崧道。
丁輝回稟:“監視、暗殺,還有,收買變節之人。”
章崧不屑一笑,道:“這些小事,節度使養幾個遊俠兒就能辦到,可朝廷為什麼還要花每年軍餉的六分之一,養著你們六道堂?”
亭外,如意的手微一停頓。
章崧道:“寧遠舟的武功或許只比你們高一點,但智計卻勝於你們百倍。六道堂上千人,只有他一個人才清楚間客對於朝廷真正的作用——不是暗殺,不是偷盜,而是蒐集情資,再從成千上萬條情資裡,整理出真正對國政有用的資訊!可他走之後,趙季閒置地獄道,廢了森羅殿,是以聖上出征前拿到的情資,十條倒有九條都是假的,為什麼?因為人家安國朱衣衛也不是吃素的,一樣也會放假訊息!沒有經過多路驗證過的情報,就是個屁!”
章崧一指遠處婁青強的屍體,冷笑:“為什麼剛才趙季的親信死了,我毫無所動?因為在我眼裡,他連你們寧堂主的一根寒毛都比不上!”
六道堂眾人盡皆低頭,如意也大為震撼。抬頭再次看向寧遠舟,重新審視起他來。
寧遠舟卻依舊波瀾不驚,“相國謬讚了。”
章崧嘆了口氣,坦言道:“老夫可沒有給你戴高帽子,這一次聖上被俘,敗因之一就在六道堂。其實老夫早就欣賞你的才能,可惜你如終不願為我所用,老夫才只能袖手,聽任趙季再三陷害於你。”
寧遠舟垂眸,道:“相國如此坦誠,無非是想恩威並施,可寧某早已厭倦朝中傾軋,且因入獄身患沉痾,是以難當相國之重託。”他先辭之以禮,隨即眸中精光一閃,不閃不避地直視著章崧,“剛才我表妹的功夫,相國已經見識過了。您固然可以用元祿他們的性命要脅我,可寧某也能趕在他們斷氣之前,送您早登極樂。”
侍衛大驚,紛紛欲護章崧。
章崧卻絲毫未見慌張,悠然端起茶杯,微微一笑:“我自然知道你不受要脅,可若是此事關係到盈公主的性命呢?”
寧遠舟一怔。
章崧道:“安人同意我國以重金贖回聖上,但要求以皇子為使。丹陽王監國,英王病重,盈公主便自請以皇子身份赴安。此時此刻,她正在午門行辭陛禮,過一會,車駕就該到附近了。”
昔日空曠的午門前,這一日儀仗森森林立。新進受封一品親王,奉命出使安國的皇四子在此行辭陛禮,丹陽王和皇后親自率領百官相送。
楊盈已是一身親王打扮。連日來她一直在皇后殿中練習儀態,此刻儀表已同少年無異。一身金冠蟒袍,對少女而言雖不免過於後重了些,卻恰可支撐起她略顯瘦弱的身量,穿在身上尊貴非凡。
她依禮向丹陽王和皇后拜別。
身後隨行長史和女官也隨即上前,聆聽皇后和丹陽王的叮囑。隨即使團依禮拜別。
車馬儀仗,侍從護衛,俱已周備。禮官宣告吉時,楊盈等車啟程。
跨步上車時,她萬分不捨地望向都城皇宮的方向。鄭青雲品階不夠,未能前來送行。她走前到底沒能在見他一眼。
煙塵滾滾,車隊離宮。
蕭妍揮手目送車駕,楊盈從車中回首,向蕭妍丹陽王揮手道別。
動身前一直都在想著要早日啟程完成使命,真到此刻,意識到當真要離開自己自幼生活的地方了,卻不覺間就已淚流滿面。
風雨亭中,章崧看向不遠處的官道,不緊不慢道:“令堂乃顧尚書掌珠,昔日是盈公主的教習女傅,將她從三歲照拂到十歲,你少年時在也常和公主見面,說聲情同兄妹也並不為過。令堂臨終之前,曾囑咐過你務必要照顧好公主;而公主甘願捨身赴安之前,提出的唯一條件,也是要赦免你的罪過。”他一停頓,看向寧遠舟,“丹陽王向來和公主關係淡薄,眼下又對帝位勢在必得,你覺得,他會允許公主平安到達安都嗎?”
寧遠舟端著茶盞的手終於一顫。
章崧微微傾身,向他耳語:“老夫其實並不在意你是否能救出聖上,只要你能平安護送公主見到他,問他要到一封傳旨於皇后腹中親子、爾後由我監國的聖旨就行。”
寧遠舟攥著茶杯,依舊沉默。
章崧坐直了身體,眼神一厲,“如果你還想拒絕,老夫現在就讓公主去死。”
他說得平淡又陰狠,甚至故意提高了音量。亭外元祿和如意都聽得一清二楚,同時看向寧遠舟。
寧遠舟面色一沉,抬眼看向章崧。
章崧也看著他,正色道:“公主若死在安國,自然是安人的陰謀,公主若死在國內,那就是丹陽王企圖篡位的鐵證。老夫對誰坐龍椅並不太感興趣,但我絕不允許任何人,挑戰我掌控大梧的權利。”
他抬手一指遠處,只見煙塵滾滾。正是大隊人馬行經之處。
“這會兒公主的車駕正好經過西郊山坳,只要我放出鳴鏑,埋伏的人馬上就會點燃火藥。寧大人,你是知道的,我向來沒有什麼耐心。十,九,八……”
他身邊的侍衛彎弓搭上了一隻鳴鏑——鳴鏑傳音,是動手的訊號。
章崧盯著寧遠舟,似在同他比拼定力。
“六,五……”
元祿終於按捺不住,突然暴起攻向彎弓士兵,企圖搶奪鳴鏑。那侍衛察覺到他的動靜,閃身躲避。然而慌亂之中手上弓弦竟就一鬆。
鳴鏑破空,劃響天際。
只聽遠處一聲巨響,地動山搖,煙塵滾滾而起,鋪開近有一里之廣,草木道路盡數淹沒其中。
眾人無不震驚。
元祿雙目赤紅,青筋暴起,氣怒交加地衝向章崧,怒斥:“你殺了公主?她才十六歲!”
卻被如意一把按住,“冷靜點,公主應該沒事。”
元祿猛地一怔,順著她的眼光看去,只見寧遠舟仍然穩穩地端著茶湯,絲毫不見驚惶。
章崧眯眼,笑道:“你倒沉得住氣。”
寧遠舟微微欠身,“畢竟相國剛剛才說過,沒有經過多方驗證過的情報,就是個屁。單憑一句威脅,就想讓寧某相信您會殺了公主,實在是太兒戲了些。”
西山山坳,使團車隊人亂馬驚,車輛橫斜——適才一聲巨響,煙塵滾來。不但驚了馬匹,人也都嚇得不輕,此刻一團混亂。
楊盈初次出門,遇到這種意外嚇得抱著耳朵尖叫。偏偏受命照顧教導他的女官明女史也並不是個沉穩決斷之人,不但絲毫不能安撫她,反而自己也嚇得驚慌失措。
幸而隨行長史杜長史品行端方沉穩,帶著眾侍衛努力控制住驚馬。此刻巨響平息,立刻到楊盈車前稟報:“殿下請勿驚惶!只是前面的山道上有山石崩落而已!”
楊盈驚魂未定,撲在明女史懷中哭泣。
出使儀仗所用的車馬是作宣威之用,華蓋蔽頂,四面並無遮擋。便於觀拜之人瞻仰使者姿容。
護衛士兵們眼見使者撲進女官懷中嚇哭,紛紛側目。
明女史尷尬至極,小聲暗示。楊盈這才警醒,立刻坐正,重新裝出男子姿態。
風雨亭中,寧遠舟平靜地看著章崧,道:“若我猜得沒錯,您確實埋伏了人在途中,但不過也只是想偽造丹陽王企圖謀殺公主的證據,以期日後所用吧?”
章崧緩緩鼓掌道:“洞見如燭!現在老夫越來越覺得當初不該選趙季去執掌六道堂了。”他嘆了口氣,“好吧。”便端正姿容,站起身來,正對著寧遠舟,“若我放棄威脅,僅僅以一個普通梧國百姓的身份請求你護衛公主和十萬兩黃金安全赴安,贖回聖上,你可願意?十萬兩黃金,是我國兩年歲入,若安國拿了贖金還不放人,大梧不單將人財兩失、再蒙國恥,群強環峙之下,亡國也在旦夕之間!”
他深深一禮,鄭重道:“章崧雖是世人眼中的權臣奸相,但仍不忍同胞生靈塗炭。寧大人,請你看在同為梧人的份上,受章某所請!”
寧遠舟顯然已被打動了了,卻仍是沒有說話。
章崧又道:“還有一事——你可知護衛聖上而被俘往安都的天道道眾,已經全數身亡了嗎?”
寧遠舟震驚地看向剛才答話的六道堂緹騎,似在求證。
丁輝低聲道:“因為戰事阻隔,安國各分堂的聯絡一直中斷,前幾天,才陸續打通。今天早上,安都分堂傳來訊息,說天道被俘的兄弟,因為傷重難冶,已經全數殉國了……”
“柴明、石小魚他們呢?”寧遠舟連忙問道。
丁輝道:“柴大哥早就在天門關陣亡了。”
寧遠舟閉上了雙眼,元祿也紅了眼圈。四面六道堂眾人,也有不少人偷偷地抹了抹眼淚。
章崧嘆息:“可惜,他們現在在世人眼中,不是英雄,而是叛徒。”
寧遠舟霍然睜眼。
章崧回頭示意,丁輝便呈上幾張貼文和奏章。
章崧將東西一份份遞給寧遠舟,“這是在我軍退守的瞻州發現的無名揭貼——六道堂賣國,傻皇帝遭殃。這是今日虎峙騎送往朝中的奏章,文中直指天道護衛軍前擅權,與安國勾結,以致聖上蒙塵……”
元祿怒道:“胡說八道!”
寧遠舟瀏覽之後,將那些檔案撕得粉碎。
章崧道:“你撕得了它,撕不掉天下人悠悠之口。敗軍之將,自然會拼了命地推卸責任,只有一個人活著回來的天道,就成了最好的替罪之物。寧遠舟,你身為六道堂的前堂主,就算可以不心痛當初的革新化為烏有,難道還能眼睜睜地看著當初把你從血海里背出來的兄弟死後還背上千古罵名?”
寧遠舟閉上眼睛,掩去情緒,“我若不願,那就只有一個法子——我親赴安都,救出聖上,讓他親口對著天下人證明天道道眾的忠貞英勇。”
章崧道:“跟聰明人說話,就是簡單。那,你去還是不去?”
眾人都忐忑地看向寧遠舟。
寧遠舟閉目沉思著,良久,他輕輕舒了口氣,睜開眼睛。眼中已是一片清明,再無遊移,“去。”說完,便舉起拿了很久的茶盞,一飲而盡,將碗底亮給章崧。
章崧鬆了一口氣。
寧遠舟繼續道:“但要想事成,我必須要有足夠的支援。”
章崧當即便從袖中拿出一卷令諭,道:“老夫早已備好敕書,從此刻起,你升任左衛中郎將,重掌六道堂。”
在場六道堂眾人無不歡欣,齊齊跪下,朗聲道:“恭喜寧堂主!”
章崧又拿出一隻玉佩遞給寧遠舟,“這是先皇賜我的玉符,你可憑此便宜行事,事若成功,重賞,事若失敗,不罰。”
寧遠舟接過玉佩,“我無需重賞,只要相國許諾事成之後,令六道堂陣亡之人盡入英烈祠,保公主一生富貴安康,並放我歸隱山林。”
章崧道一聲“諾”。潑茶於地,指天起誓,“誓如潑水,可發不可收。”
寧遠舟接下令諭,氣場陡然一變。目光如電,周身再無一絲懶散之氣。當即便回身吩咐,“公主的行程不能耽擱,丁輝,你帶天道十人前去護衛公主,定時用飛鴿彙報情況。”
丁輝領命而去。
寧遠舟也向章崧辭行:“我需要馬上回京組織人手,儘快出發,如此才能在使團入安前和公主一行會合。”
章崧略做思索,“事不宜遲,老夫親自送你回六道堂。”
一行人步入六道堂。
有巡查回來的緹騎一身疲乏從旁路過,然而看到寧遠舟跟章崧一道進入六道堂,似是猛然便意識到了什麼,瞬間精神抖擻迎上前來,興奮神色溢於言表,“參見相國,參見堂主!”
而後回身一聲高喊:“寧頭兒回來了!呃,相國也來了!”
六道堂招攬三教九流,混雜奇人異士。不少人都性格怪癖,不講究禮儀。章崧也不見怪。只見一路不斷有人迎上來,神色激動地向他們行禮,也不由感慨:“看來讓你復職,的確是眾望所歸。”便隨意看向一個剛剛迎出的道眾,“怎麼不見趙季?”
這道眾恰也是那日隨趙季前往寧宅的緹騎,他飛快地看了一眼寧遠舟。而後面不改色地向章崧回稟:“趙大人出京追捕朱衣衛餘孽,至今未歸。”
章崧自是毫無察覺,隨手贈了寧遠舟一個人情,“以後六道堂你一言九鼎,趙季如何安排,不必顧及老夫的面子。”
卻不知已被寧遠舟預先用掉了。
元祿忍不住發笑。寧遠舟仍平靜地謝道:“多謝相國。”
此行艱難。蕭妍不說,楊盈不知,而丹陽王自己便是此行艱難的理由之一,唯恐不夠艱難。故而無人提及。
但章崧卻是心知肚明,否則也不會斷言非寧遠舟不可。寧遠舟說要回來組織人手,他也不由好奇,“除開那幾個天道的護衛,你準備帶多少人去安都?”
寧遠舟也知道章崧想看一看他選的人的本事,要一個心安。便引著他走出堂外,邊說邊道:“貴精不貴多,四個就夠。”便看向元祿,“想不想跟我去安國,看看你從來沒見過的大漠和孤煙?”
元祿驚喜,毫不猶豫:“想!”
章崧也看了眼元祿,見他面色稚嫩,性情跳脫,有些懷疑道:“他?有十八了嗎?剛才瞧他武功也不過平平——”
寧遠舟一笑:“元祿,把你的木鳶放出來給相國看看。”
元祿道一聲“是”,當即像猴子一樣飛速爬上了六道堂房梁,在房梁摸了摸,便摸出一隻木鳶。他抓著木鳶,從三丈高處躍下,落到章崧面前。只是距離極近,差點和章崧的鼻尖都碰在了一起。饒是章崧,也被嚇了一跳。
元祿嘻嘻一笑,轉身扭動木鳶上的機關,接著向外一扔,那木鳶便如翼龍一樣飛到了空中,滑翔一圈後,竟落回到章崧手中。
章崧震驚地撫摸著木鳶。只見那木鳶構造複雜,極盡工巧。他曾在書中讀過,還以為是杜撰,誰知今日竟見了實物。
寧遠舟道:“元祿是墨家後人,餓鬼道里最出色的天才。”
章崧點頭信服,又問:“剩下的幾個是誰?”
寧遠舟便吩咐人:“去叫孫朗來。”
不多時,一個身著常服打扮潦草的男子從正堂走來,但一見寧遠舟,立馬雙眼放光:“寧頭兒!”
章崧頗帶些玩味眼神打量孫朗,目光停留在他邋里邋遢的常服上:“這……”
去給孫朗傳信的人忙道:“孫校尉在楊尚書的私宅不吃不喝微服監察了三日,這才剛回總堂。”
寧遠舟見章崧還有疑慮,一拍孫朗的背,“孫朗,你也露一手吧。”
孫朗喜上眉梢應諾:“是!”便轉身向章崧行禮,“下官擅長箭術,還請丞相指定一隻標靶。”
章崧四面看了看,見遠處數十丈外的樹梢上有一隻鳥窩,窩中依稀可見一隻毛茸茸的小鳥,便抬手一指,道:“就那隻小鳥吧。”
孫朗吸了口氣,面露不捨道:“這可有點難了。下官最喜歡毛茸茸的小玩意兒,只怕是下不了手。換成鳥窩右邊那塊樹結疤如何?”
不待章崧回答,他已走武器架前,拿起弓箭,背對大樹道:“一!”
章崧還在詫異,孫朗已然回身彎弓射箭,眾人驚覺,他竟不知何時用布條蒙上了眼睛。
那箭發出,正中樹結疤。
眾人還不及驚歎,孫朗已又回身,換了處位置。再次彎弓射箭:“二!”
射完再換一個位置:“三!”
三箭都齊齊紮在樹樹疤上同一個地方。
眾人都鼓起掌來,章崧也忍不住點頭:“不錯不錯,還有兩個呢,是誰?”
寧遠舟笑道:“剩下兩個,就都需要丞相您幫忙了。”
大牢裡,鎖鏈冰寒,木柵森然,空氣裡浮動著稻草發黴的潮溼氣息。本該是鬼狐狼嚎之地,這一日卻意外的安靜。所有人都屏息看向同一處。
那裡,一雙修長漂亮的手正在為一女子畫眉,塗朱。此刻妝容將成,在那雙妙手之下,微微仰著頭的女子妝容嫵媚之極。那手挑起女子的下巴,片刻後,又為她插上簪子。
這才傳來一聲輕笑,“好了。”
那嗓音清朗風流,正該是那雙手的主人。然而那雙手卻穿過牢門木柵的間隙,收向了牢獄之內。
——不錯,為女子化妝的人,此刻正鎖在牢裡。
他竟是隔著牢門為女子化妝的。
被化妝的女子迫不及待地看向木桶中的倒影,扶在木桶上的手肥胖粗糙,衣衫也是最尋常的灰布衣——分明是個肥胖的中年婦人。然而倒影在水中的面容,卻如花魁般嫵媚動人。
婦人陶醉道:“天哪,我鄭牢婆從來就沒這麼美過!”
而牢裡的男人一身白衣,鬍子拉碴卻不掩風流姿態,他悠然坐在稻草之上,宛若食英漱玉的貴公子坐在錦繡堆中,翩然笑道:“鄭姐姐何必自謙,為天下美人增色,是我於十三畢生所求。”但腹中飢腸卻在提醒他,姿態好看填不飽肚子。他輕咳一聲,“咳。”
婦人恍然,忙把食盒送入,“我都忘了,你吃,你快吃!”
原六道堂阿修羅道都尉於十三依舊不忘姿態,文質彬彬地取過食盒。開啟盒蓋,見裡面是隻肥雞,口水都差點從眼睛裡流出來。卻還是背過身去,才形象全無地抓起雞狼吞虎嚥。
其他牢房的男犯又饞又怒,紛紛咒罵,於十三恍若不聞。
突然,牢外有人叫道:“於十三,有人來接你出獄了!”
於十三大喜,吞下最後一口肉。瀟灑整好衣冠,這才施然步出。
通道兩側也是牢房,關著不少女囚。
於十三出獄的訊息已經傳開,女囚們正隔欄相告。
關於於十三是個沒良心的風流子一事,他入獄幾日,女囚們早已親身體會——事實上只怕整個梧都所有資訊通暢的女子都耳熟能詳。
然而這沒良心的浪蕩子,偏偏有這世上最妙手生春的技藝和巧手,能賦予一切女子絕色容貌。實在令人又愛又恨。
想到這浪蕩子出獄,再無人能陪她們打發這暗無天日的囹圄生涯,女囚隔著木柵紛紛呼號挽留。
於十三就這樣在眾女的呼號挽留中,一路拱手道:“劉姐姐,我會想你的……許家妹子,你千萬要保重……蘇娘子,別忘了我……”
一女囚穿過牢欄拉住了他,“十三哥,你走之前,再給我們變一次戲法好不好?”
於十三溫柔之極地回道:“為美人效勞,雖千萬人吾往矣!”
他一揮袖,手中便變出一朵花來,放在女囚手中。眾女子正在豔羨,於十三又變出更多的花來,灑向她們。一時牢中都是花瓣雨,眾女迷醉讚歎,紛紛鼓掌。
寧遠舟站在通道盡頭,眼看著這個男人如蝴蝶穿花般從大牢裡走出,卻早已見怪不怪。
然而於十三望見寧遠舟背光而立的身影,卻是一驚,“老寧?!”
寧遠舟道:“有件要命、沒錢的活,你幹不幹?幹了,去年元宵你拐帶裘國公千金的罪,就可以一筆勾銷。”
於十三不滿道:“那哪是拐帶啊?我是那種人嗎?人家小娘子從來沒出過府,我就帶她出去看回燈,然後就好端端地送回府了,沒想到被她爹……”他擺擺手,“算了算了,什麼活?跟著別人幹就算了,跟著你嘛,倒是可以考慮一下。”
寧遠舟道:“保護一位年方十六,柔弱美麗的公主遠赴千里之外。”
於十三眼睛一下子亮了,驚喜道:“十六?柔弱?公主?”他一下子摟住寧遠舟的肩,喜笑顏開,“幹!咱們倆誰跟誰啊!”
羽林軍校場,都尉錢昭正帶著手下羽林侍衛訓練。
能被選入羽林軍之人,無不儀表堂堂,武藝過人。都尉錢昭更是個中翹楚,他相貌英偉,精通各種武藝,性情持重可靠。尤其膂力過人,力舉千鈞著稱。
但這一日被皇后傳喚,卻是因其他的本事。
他入殿覲見時,皇后蕭妍面前堆滿了書畫。
見他拜見,皇后便道:“錢都尉來得正好,這些天為籌聖上贖金,國庫空虛泰半,本宮便想賣掉私庫所藏的幾副名畫。只是一時花了眼,竟然分不清到底哪一幅《天王圖》,才是吳仙人的原作?”
錢昭上前,掃了一眼兩幅一模一樣的畫,便道:“此幅。另一幅實中有虛,虛中有實,應是吳仙人徒弟盧道客的仿作。”
蕭妍疑惑地問:“何謂實中有虛,虛中有實?”
錢昭道一聲:“恕臣無禮。”
便拿起一邊的筆墨,在紙上揮毫,三兩下畫出一張精妙的畫作。他指著畫中一處,道:“此處便是轉折中虛。”
蕭妍端詳著那畫作,嘆道:“錢都尉不愧名門之後,文武雙絕。若不是章相親自相請,本宮還真有些捨不得。”
錢昭一怔,看向殿口。章崧和寧遠舟不知何時已經出現在那裡。
錢昭向寧遠舟微微點首。
章崧看向錢昭,道:“錢都尉,聖上蒙塵,除禮王之外,娘娘還欲譴寧將軍率六道堂急赴安都。他心思縝密,擔心因昔年曾被貶官,難以取信聖上,所以想借調一位聖上信任的宮中禁衛一同前去。老夫聽說你之前與六道堂的天道護衛們就頗為熟悉,此次可願暫入六道堂,隨寧將軍救主還國?”
錢昭眼中波光一閃,躬身領命:“臣早有此意,敢不從命!”
至此,寧遠舟所說四人,已全部集齊。
章崧親眼見證過他們的能耐,早已信服,再無多言。
三人出了內廷,一道行在宮道上,往宮城南門去。路上,他便催促著寧遠舟:“人馬既已齊全,就儘快出發吧。”
寧遠舟道:“除使團之外,我們還需要偽造一個身份。一明一暗,才能方便行事。大戰之後藥物最是緊缺,我想扮成禇國的藥商,這樣在安國行動才不致於太打眼。安排這些還需要點時間,所以明日才能出發。”
章崧點頭。
寧遠舟又道:“此外,還請相國在京中看緊丹陽王,他若從中作梗,我們便會腹背受敵。”
章崧回道:“老夫會盡力,只是事關帝位,他肯定也會有所動作,你們自己也得多加留意才行。”
兩人站在宮道之上,四目相對。雖彼此並無什麼值得動容的交情,甚至從寧遠舟的角度上,還有些值得相殺,無非只是早已不在意了的往事。然而想到經此一別,還不知有沒有來日,竟也不免有些靜默。
片刻後,章崧對寧遠舟一禮:“你們離京之時,老夫就不來相送了。願平安歸來,早日再會。”
互相致禮道別之後,章崧走了幾步,半途突然返身問:“對了,使團之中,有沒有你那位如花似玉的表妹?”
寧遠舟聞言一笑:“沒有。”
章崧頗有深意地看了他一眼,轉身離開。
錢昭狐疑地扭頭道:“我認識你二十多年,怎麼不知道你還有個表妹?”
出宮門,坐上了自己的馬車,章崧才終於鬆懈下來,感慨:“這些天一直鬧哄哄的,直到如今,才算是有了條理。”
身旁親信卻猶然有些擔憂:“相國難道不擔心寧遠舟中途反悔?只要劫了公主,十萬兩黃金在手,他隨便找一塊地方招兵買馬,便又是一方豪強。下官以為,不如將他的表妹留在京中,作為人質。”
章崧微笑看著他:“比趙季還心狠手辣的表妹,你敢留嗎?”
想到眾目睽睽之下婁青強的死,親隨一寒,露出些為難的神色。
章崧笑道:“勿需擔憂。剛才在亭子裡,難道你沒看見寧遠舟已經把那盞茶都喝光了嗎?”
親隨一愣:“難道那茶裡面……”
章崧點頭:“此藥乃前朝秘傳,名為‘一旬牽機’,凡密使出行,必以此藥為牽制,每隔十日必需服下解藥。趙季執掌六道堂後,各處分堂常有不服,他便向我求了此藥,分派給各處分堂用以控制手下。寧遠舟畢竟離開六道堂已經一年了,安國好幾處分堂的堂主早就換成了我們的人;他只有依次經過這些分堂,才能按序領到每一期的解藥,至於最後一枚……”章崧摸了摸袖中的錦盒,捻鬚一笑,“除非他做好所有答應我的事,否則……他是個聰明人,懂得怎麼叫我放心,所以我才會把那枚玉符給他,也讓他安心。”
他說完,便安然靠在車廂上,閉目養神。
忽聽宮城之中暮鼓聲起。只見楚天沉沉,暮色靄靄,樓臺宮闕一重連著一重,遙遙望不見邊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