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知淮原以為會看到滿地亂象,誰知城內空空蕩蕩,街道冷冷清清。沿街的商鋪都關了門,只零零散散搭著幾個小攤,爐灶上架起一口口大鍋咕咚咕咚地煮著什麼,排隊領粥的人也都是些愁眉苦臉的老幼婦孺,清湯寡水的米湯,根本看不到多少米粒。

孩子們吃不飽,嚶嚶啼哭,老人們不夠吃,重重嘆息。

楚楓直截了當:“城裡的糧食快沒了,這粥攤是大家唯一的活路。等存糧吃沒了,還得繼續餓肚子。”

朱宿星既痛心又不解:“這麼大一座城,怎麼會沒有糧呢?”

楚楓冷笑:“一年水災,一年旱災,地裡還能長出什麼莊稼來?”

朱宿星臉色一沉:“朝廷的救濟糧呢?就算救濟糧不夠,還能商貿互通有無,可以買啊。”

楚楓笑意更甚,語帶輕蔑:“那些官老爺送來的糧,只能看不能吃!那些奸商又哄抬糧價,十兩銀子一旦,誰能買得起?”

也許是聽不下去了。

朱宿星腳下一頓,眸色深凝。

許知淮覷著他的臉色,小心翼翼地開口道:“我在京城聽聞朝廷送來的五穀稻米皆是上乘之品啊。”

楚楓臉色鐵青,意味深長:“京城裡自然什麼都是好的。可到了這裡,香的也會變成臭的,好的也會變成爛的。不止是東西,連人也是一樣的爛。”

許知淮忙又開口:“我的堂叔父是一位好官啊。”

“沒錯,所以他死了。”

伴著這一句嘲諷的回答,楚楓帶他們來到隆昌鏢局的正門,許知淮看了看朱宿星,又看了看衛漓,兩人神色各異。

一個沉重,一個陰鬱。

淮南遠比想象的還要麻煩。

用楚家父子的話,此時此刻,他們只能自己救自己。

城中年輕力壯的男丁,全都跟隨者淮州守軍去邊境修葺河溝和圍牆。不止如此,醫館也都住滿了,受傷的,染病的,斷藥的,到處都能聽到痛苦的呻吟聲。

朱宿星雖不是真正的郎中,因在宮中長大,太醫們日日來他的跟前請安診脈,他耳濡目染自然知道些藥材藥方。

酷暑炎熱,城中很多人都害了熱病,加之食物緊缺營養不良,老人和孩子最先受不住了。

黃芩、金銀花、連翹、穿心蓮、大青葉、野菊花……

朱宿星洋洋灑灑寫下藥方,結果卻無藥可抓。

楚楓見他開出來的方子,對他的身份更信幾分:“我派人想想辦法,爭取三日之內籌到這些藥材。”

此話一出,惹來衛漓鄙視冷笑:“明知坐吃山空,還要和朝廷對著幹,你們這不是自尋死路麼?”

楚楓怒目而視,拍桌而起:“放肆!淮南要是沒有我們守著,早就被那些狗官給毀了。”

“哪個狗官?”

衛漓沒有許知淮那樣的耐心,也沒有朱宿星那樣的涵養,冷冷發問:“朝廷給你們的糧食你可以不要,但誰讓你們去搶淮南大營的軍糧了?你們自己想要奪權,還扯什麼天地良心,人間大義!你們現在和朝廷對著幹,就是連累所有人一起陪葬!”

“糧食不是我們搶的!”

楚楓聞言眼睛都氣紅了,少年意氣,忍無可忍:“那是大將軍和許大人分給城中百姓救命的。”

真相,有時候永遠比想象的簡單。

淮南鬧災,兵糧吃緊。

朝廷派下來的賑災糧全被謝君豪掉了包,他們把新糧變陳糧,將新糧拿去賣,只讓淮南的百姓吃發了黴的糧食。

許志高每每去淮州追究此事,最後都不了了之。謝家的勢力太大,他一個人根本撼不動,他寫了不少信給京城做官的同窗舊友,結果人人避之,甚至還有人為了巴結謝家出賣了他的信。

兩相權衡下,許志高請求大將軍為民請命,只是邊境戰事吃緊,他有心無力,無奈之下,只能使了那招“緩兵之計”。

誰知,謝君豪一直盯著許志高的一舉一動,故意暗中破壞,讓這場分糧變成了搶糧,好事變壞事,什麼都說不清了。謝君豪身為淮州知府,拿捏人證和物證易如反掌,之後就是流言滿天飛,真真假假。

楚楓說出真相又覺後悔,死死瞪著他們仨人:“入了城就是一個也跑不了。大家必須同生共死。”

朱宿星陷入沉思,卻聽衛漓冷冷道:“死無對證,你們想怎麼說都行。”

楚楓氣急出手,想要取衛漓的性命,誰知,衛漓的動作比他還快,手腕一轉,旋出袖中劍直抵楚楓的咽喉。

楚楓沒想到自己會瞬間落了下風,震驚之餘,更加驚訝衛漓迅猛的身手。

眨眼間,他手起手落如疾風閃電。

朱宿星命令道:“不要傷人。”

“殿下,他們也太放肆了。”

楚楓聽聞衛漓喚他殿下,眉頭一皺,儼然想到了什麼。

朱宿星表明身份,楚楓且驚且詫,倔強的臉上毫無畏懼,語氣仍然滿含嘲諷:“太子有什麼了不起……”

誰知,話還沒說完,他的喉嚨就被衛漓一刀割開,鮮血噴湧而出,濺了滿地。

許知淮驚呼一聲,只覺自己臉上也被濺到了血點。

朱宿星厲呵:“衛漓!”

衛漓面無表情,他冷冷看著捂著脖子癱倒在地的楚楓,低低道:“殺他一個,可以救滿城百姓,不虧。”

無情的話語比鋒利的劍鋒,傷人更甚。

朱宿星剋制著憤怒:“我沒讓你殺他!”

“殿下,不是臣要殺人,剛剛他那番忤逆犯上的話,誅他九族都是輕的。”

“他可以做指證謝家的人證!”

朱宿星想把他帶回京城,還許志高一個清白。

“臣還是剛才那句話,現在死無對證。許志高死了,大將軍也不在這裡,殿下萬萬不可輕信他的一面之詞。今日臣不殺他,他必定會對殿下大不敬,臣不能冒險。”

“那也不用現在就殺了他!”

“現在不殺,何以立威!淮南是朝廷的,是皇上的,將來也是殿下的,絕不會是他楚家父子的。王法滔天!楚楓自詡少城主的時候,他的命數就盡了。”

“人命不可如此兒戲……”

衛漓字字鏗鏘:“皇權不可侵犯!那些不能跪在殿下面前俯首稱臣,乖乖聽話的人,都是臣的敵人!臣,皆要殺之。”

他的狠就是他的忠。

許知淮眸光悠悠飄向衛漓堅挺的背影,第一次被他的據理力爭驚豔到了。

此時,楚楓已經斷了氣,瞪大的雙眼,渙散的瞳孔,死灰的面容,只剩喉嚨裡血流不止。

許知淮別開眼去,忽而恍然發現,居然沒有人衝進來……

這鏢局戒備森嚴,從裡到外,多得是楚家的手下。

思及此,許知淮不禁又抬眸看向衛漓,看他不緊不慢地抽出一方潔白的錦帕,輕輕擦拭劍鋒的鮮紅。

她恍然大悟。淮南城,早就是他青衣侯的囊中物了,他不是陪著太子來冒險的,他是來清場邀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