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團模糊的血肉,終於成形,有了真實的模樣。

她的女兒。

許知淮緩慢且笨拙地接過她的骨肉,她拼命換回來的心肝寶貝。

小小的她那麼虛弱,呼吸淺淺,睡覺的時候總是皺著小眉頭,像在隱忍著某種無法言語的難受。

她還在受苦,還在難過。

許知淮本能地想要和她親近,卻不敢輕易碰觸她的身體,哪怕是撫一撫她的小臉都覺得十分緊張。

她極力剋制著情緒,不讓自己方寸大亂。

朱宿星伸長手臂,將她們一起攬入懷中,貼著她的額頭,垂著眸道:“淮兒,我就知道你一定會醒過來,我和女兒一直在等著你。”

許知淮本不想潸然淚下,聽了這話,頓感心酸和愧疚。

親愛的殿下,她不是你的女兒。

她只把這句話偷偷地在心底默唸了一遍,隨即淚如雨下。

前路茫茫,生死難料,她肩上又多了一條命。

一條鮮活的生命。

一半是她的血,一半是衛漓的肉。

許知淮微微蹙眉,當即否定了自己的念頭。

不,這孩子是她的,完完全全屬於她的。

從今往後,她不會再和衛漓任何一點點的關係,誰也不能染指她的純淨,誰也不能擋她的路,誰也不能欺負她分毫。

她是她的。

許知淮的眼神一瞬間亮了起來。

她又找回了希望,找回了堅持下去的理由。

朱宿星用寬大的袖口,輕輕擦拭她的眼淚,誰知下一秒,他見到她燦然微笑,目光灼灼。

“殿下,我終於見到她了。”

終於,她的臉上浮現出了初為人母的喜悅。

朱宿星大大鬆了一口氣,只把她們母女抱得更緊更緊。

衛漓用了三天帶兵上山,又用了三天沒日沒夜的強攻,摧毀了酆都侯搖搖欲墜的信心。

他本以為圍攻他的,只會有朝廷的皇極衛,卻不想他的子民也一擁而上,他們瘋狂地咒罵他,攻擊他,彷彿他才是那個出爾反爾的無能昏君。

決戰之前,動搖人心乃是大忌。

偏偏酆都侯將近一半的手下,都被衛漓暗中收買威脅,他們紛紛開始勸降,甚至還有人偷跑不成,明著翻臉。

偌大的奉仙宮,不見繁華,只有死寂。

沐秀婉被夢魘所困,神志已經開始有些不清不楚了。她不知外面有多少殺戮,也不知她的父親即將為自己的野心付出慘重的代價。

衛漓是一隻永不知疲倦的野獸,日日沉浸在嗜血的殺戮中,只會讓他更加興奮。

待他殺紅了眼,便可無視一切。

攻下奉仙宮的那一天,天空下起了綿綿細雨,雨水混著滿地的血,漸漸匯聚成一條條蜿蜒的小河。

衛漓單手提劍,立在正殿,等著屬下們回話。

他們搜遍整座宮城,也不見酆都侯的身影,他的親信隨從甚至女兒,全都留在了這裡。

沐秀婉被帶出來的時候,人還是昏昏沉沉的。

他居然逃走了……

衛漓環顧四周,眉頭緊鎖,口中緩緩吐出兩個字:“懦夫。”

不過,他隱隱有種直覺,事情不會這麼輕易了結,這裡一定還藏著見不得光的秘密。

沐秀婉雖是亂臣之女,卻是太子爺親自點名要留下來的。

衛漓安排車馬送她返回酆都城,然而她有點瘋癲,時常大喊大叫,時而痛哭流涕,彷彿丟了魂兒一般。

她被那些糾纏不清的陰影和夢魘嚇瘋了。

另外一邊,許知淮開始下床走動,慢慢找回自己失去的知覺。

朱宿星很有耐心地陪著她,對她的衣食住行,照顧得無微不至,甚至連孩子的事也親力親為,不嫌髒,不嫌累。

許知淮對他的付出,心懷感激,同時又有些於心不忍。

“多謝殿下,這樣疼愛她。”

“你說的是什麼話。”

朱宿星看著嘟著小嘴睡著的女兒,挑眉一笑:“身為父親照顧女兒,乃是天經地義的事。我小時候也是這樣一點一點長大的,母后和長姐也是這樣照顧我的,親人就該如此。而且,這孩子能平安活下來,已是天大的福德了,我怎能不珍惜。”

許知淮低頭一笑:“殿下說得極是。”

這孩子能活下來,已經是一個天大的奇蹟了。

許知淮不貪心,每每當朱宿星提起回京的事宜,她總是淡淡地反對。

“殿下的好意我心領了,且不說,我這副身子太不中用,孩子還小也不宜車馬勞頓。”

朱宿星輕輕托起她低垂的臉:“可咱們早晚要回去的。”

許知淮望著他盈盈一笑:“不如殿下先回去吧,京城也發生了不少事,皇后娘娘和長公主都等著殿下回去主持大局呢。我和孩子晚些再說,等孩子長大些,過了百日再從長計議。”

“淮兒,我怎麼捨得你和孩子……”

“我怕,我真的怕,我怕我們的女兒有半點閃失,如果她有事,我真怕我會活不下去。”

她以退為進,拿女兒當做逃避的藉口。

她實在不想早早回宮。

回宮不難,難的是她怎麼和長公主鬥……

她沒那麼好騙,她也一定會懷疑這孩子的真實身世,但凡讓她抓到蛛絲馬跡的把柄和錯處,她的孩子就完了,她也會徹底輸掉。

和衛漓明刀明槍的狠絕不同,長公主陰晴不定的性情和縝密的心思,才更讓人覺得可怕。

她是比衛漓還要危險的存在。

許知淮不會貿然回去送死,再說她和衛漓的舊賬還沒結清呢。

朱宿星對她的心意瞭然,其實他也糾結萬分。

父皇和長姐之間的矛盾是無法調和的,長姐心中的恨意和委屈也是永遠無法消失的。

回京之後,他要面對的,何嘗不是又一場腥風血雨。

他還要帶著她去冒險嗎?

不,絕不。

“好了淮兒,回京的事不急,咱們從長計議。”

朱宿星說完,在她的額前落下輕吻:“以後我什麼都依你。”

許知淮攀上他的肩膀,眼睛看向搖籃裡的女兒,無比清醒。

衛漓見過她了麼?

若他看到這張小臉會是什麼樣的神情?

許知淮十分好奇。

衛漓早該回來複命的,卻遲遲沒有露面,一拖再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