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年血淋淋的慘狀,百鬼纏身的絕望,在這一刻全藏了起來。

它們不再猙獰,不再放肆,只安安靜靜地躲在她的身體裡。

許知淮將女兒交給錦嫿,一個人往前走,走在雜草叢生的焦土之地,走在滿目瘡痍的故鄉。

她什麼都找不到了。

衛漓看著她悵然若失,難掩悲傷的臉,瞬間瞭然。

他揮揮手,示意隨從們後退,他不許任何人見到她這副失魂落魄的模樣。

衛漓張了張口,質問的話到了嘴邊,又被嚥了回去。

真相和她,只隔著一層薄薄的窗戶紙,一旦用力捅破,那麼她也會跟著一起支離破碎,不成人形。

他下不去手……

許知淮不知自己站了多久,直到頭頂懸著的毒日頭,將她曬得汗流浹背,眼前發黑。

她忘記了自己這副身子有多不中用了。

許知淮恍恍惚惚,頭重腳輕。

衛漓就站在她的身後,趕在她暈倒之前將她攬入懷中,居高臨下地望著她那張曬紅了的臉。

“鬧夠了嗎?蠢女人。”

他低低罵了她一句。

許知淮目光失神,略過他的側臉,望向刺眼的太陽,喃喃自語:“我找不到了。”

衛漓攔腰抱起,語氣仍是惡狠狠的不悅:“自討苦吃。”

回去的路上,許知淮臉頰生汗,暈暈的,找不到頭緒。

她看向對面不見錦嫿和孩子,立馬慌張起來。

“孩子……”

“她們在後面的馬車裡,你老實些吧。”

許知淮掙扎一下,有氣無力:“我也要坐後面的馬車。”

“許知淮!”

命令的語氣,堅決的動作。

衛漓單手扣住她的肩膀,不許她亂動,另外一隻手上還拿著溼潤潤的毛巾,他是不會照顧人的。

他將毛巾一下子拍在她的額頭上,壓低語氣:“你再鬧一下,我就把你直接扔下車。”

許知淮蹙眉,又聽他道:“我說到做到。”

額頭上的一點清涼,讓她慢慢找回理智。

衛漓只是壞,但他不蠢。

他不會拿孩子來威脅自己,因為他比她更加懼怕那孩子的安危存在。

她眨一眨眼,輕聲道:“侯爺沒什麼想要問的嗎?”

衛漓冷哼,掌心按著溼毛巾:“說實話,我對你老底兒沒什麼興趣,是你不依不饒非要追著我來問。現在你看到了,滿意了?”

許知淮咬唇不語。

她還沒聽他親口承認呢。

血債血償……可他一個人的血怎麼能夠呢。

衛漓見她不說話,低頭一看,果然看到她滿臉倔強,反手抬起她的下巴道:“你再這樣犟下去就是自尋死路。”

他的目光深深地看入她的眼睛裡,她的眼睛真的不會騙人,滿滿都是怨恨。

“如果你非要揪著當年的事不放。那就統統算在我的身上吧,反正在你的眼裡,我衛漓就是個殺人無數,無惡不作的人。”

他加重語氣,一字一頓。

“天下的壞事,全都是我一個人做盡的。”

許知淮隨聲附和:“是啊,侯爺是這世上我最恨的人了。”

衛漓聞言眼神閃爍,像是有什麼晶亮的東西一閃而過:“好啊,那你就繼續恨下去吧。”

“就算你再恨我,你和我也是同謀。”

衛漓冷冰冰地讓她認清現實。

許知淮忽而一笑:“侯爺放心,以後我再也不會提起酆都,提起屠村慘案,提起今天發生的一切。”

“我信你,你是聰明人。”

衛漓鬆開扣住她肩膀的手,又將她額上的溼毛巾換了換。

許知淮見狀,又道:“既是同謀,那就該彼此通氣。酆都侯下落不明,太子爺也回京了,這裡是侯爺來做主了。”

“我做不做得了主,還要看太子爺的意思。等他回京了,朝廷自會安排新官上任,我不會在酆都待太久,你也是一樣。”

衛漓的語氣也恢復冷靜和剋制,兩個人又能“好好說話”了。

許知淮不想繼續癱在他的懷裡,挺直腰背,沉吟道:“回去之後,我的處境只會更艱難……不過侯爺放心,我不怕,我什麼都不怕。”

衛漓勾勾唇。

當初,他最看重的就是她不怕死的性情。

現在她還是沒變。

“如此最好。”

許知淮轉頭看他一眼:“回京之前,我有一件事要請教侯爺。”

“真是稀罕了。”

衛漓淡淡道:“你問吧。”

“長公主為何與皇上反目?”

這問題簡單,卻也不簡單。

衛漓臉色微沉:“你還是對長公主很有興趣啊?”

“長公主對我瞭如指掌,除了侯爺,只有她能要了我的命,我孩子的命。”

“宮中的恩恩怨怨,實在太多了,你讓我從何說起呢?”

許知淮認真道:“有多少說多少,好歹讓我也知己知彼。”

“長公主從小就是皇上的掌上明珠,備受疼愛。她本是最溫和仁慈之人,直到皇上讓她和親突厥,她的人生就毀了。”

衛漓說起這些,語氣平靜,不帶一絲一毫的情緒。

“一個比自己年長十幾歲的丈夫,一個舉目無親的番邦之地,她在那裡,孤立無援。最開始的幾年,自然是最難熬的。長公主生下孩子之後,她的日子總算是好過了些。可惜,突厥各部內鬥不斷,她的好日子長不了。老可汗死去,新可汗繼承一切,連同她這個和親公主也不放過。”

許知淮忽而開口:“為人魚肉的滋味,我可是記憶猶新呢。”

衛漓皺了下眉,繼續道:“因為她是和親的公主,身份尊貴,那些爭權奪位者絕不會放過她,他們把她視為一件可以炫耀的玩意兒,爭來爭去。期間,長公主曾經數次送信回京,請求皇上出兵解救她和孩子,派人帶她們回京。皇上沒有應允,他不想再得罪突厥,反而樂得隔山觀虎鬥。”

許知淮從鼻子裡輕輕哼出一聲冷笑。

“好一位慈父仁君啊。”

“又過了半年,狀況越來越糟,長公主的兒子也被他們惦記上了,他們為了斬草除根,把那孩子給暗殺了。那孩子死後,長公主就變了,變得和以前不一樣了。”

衛漓說到這裡,便不再往下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