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安城的百姓們沒有等太久,在太陽落山之前,兩道詔令從未央宮尚書署裡發了出來。

人們早已經翹首期待了,他們一看到傳遞詔令的使者們飛奔而過,就立刻向附近張貼詔書的告亭湧去。

為了讓百姓們能第一時間瞭解自己下達的詔書的內容,劉賀下令在每條閭巷都建了張貼詔敕制誥的告亭。

這告亭就是一個尋常的亭子,其中專門設有認字的告卒,他們既要警戒街面,又要向百姓宣講詔敕制誥的內容。

詔書發出來之後的半個時辰裡,在長安城幾百名告卒口沫橫飛的講解下,百姓們逐漸知道了午後前殿裡發生的事情。

而人們也如願以償地知道了所有好奇的事情。

霍光死了,霍黨判了,霍亂結束了。

最讓百姓們大開眼界的,自然是那一連串長長的定刑名錄。

長安城的百姓們已經許久沒有見過這麼多大人物身死族滅了:在忿怒之餘,多多少少還有一些喜悅和幸災樂禍。

畢竟,死掉的都是一些離他們極遠的達官貴人,和他們這些普通老百姓沒有任何的牽連,不少人甚至還受過他們的欺壓。

長安城,北城郭,平安里甲字閭的告亭外,百來個穿著各色袍服的男人,裡裡外外地圍了好幾圈。

本閭的告卒周儲壽,正站在告亭裡的木臺上,扯著嗓子念著剛剛貼出來的一道詔書。

他每念出一個名字,就會引來把圍觀百姓們的一聲驚呼,聲浪彷彿要把告亭淹沒掉。

就在此刻,長安城那一百六十條閭巷裡,正此起彼伏地迴響這類似的驚呼聲。

這陣陣驚呼聲猶如海川河流裡的波濤大浪,在長安城裡四處翻滾,不停地拍打著四周的城牆,讓一些東西變得鬆動起來。

當週儲壽念出霍光的名字和他所受的刑罰時,這鼎沸的人聲翻到了頂點,氣勢驚人。

但是,這聲浪來得快也去得快,在它到達頂點之後,迅速地跌入了谷底。

大漢的百姓們總是善良的,死者為大的念頭在他們的心中根深蒂固。

一個人一旦死了,不管他生前做過什麼惡事,很容易會被一筆勾銷。

憤怒、喜悅和幸災樂禍的情緒,在百姓們的心中飛快地消退下去,最終煙消雲散。

平安里甲字巷的這些百姓們袖著手,交頭接耳地議論了一番,就安靜了下來。

不管名錄上的人是誰,新年就在眼前卻沒有能夠過成,總是讓這些百姓覺得動容。

最終,被擠在邊緣處的孟班墊著腳尖,舉起手揮了揮,伸長脖子吆喝了起來。

“嗨,這些人死都死了,我等又何必要與他們計較,不值當!不值當!”

“老伯說的是,這人死都死了,說起來也沒甚意思!”一個穿著袍服的瘦高的年輕人附和道。

“都是些晦氣的事情,大家都莫要再提了,若是口上不留神,說不定還會衝撞了泰一神,那就糟了!”說話的是咸亨酒肆的關二。

“關二哥說得在理啊,還是自家把這年過好,這才是最要緊的。”黝黑健壯的張三跟著說道。

孟班、關二和張三雖然都是今年才搬到了平安里甲字巷的外來戶,但人們知道他們與當今天子有一些瓜蔓的聯絡。

而這三個人平時為人又都非常和善,家訾也頗豐,所以很有一些威望。

他們幾人喊完了這幾嗓子,立刻就贏得了更多人的附和。

於是,在這一陣吵吵鬧鬧之下,長安城的百姓們就這樣將霍光和任宮之流拋到了腦後。

“誒,我說儲壽老弟,這貼出來的第二道詔令上又寫了個甚,也給我們學學看。”孟班說完之後,其他人也跟著開始起鬨了。

周儲壽今年四十出頭,長相平平無奇,臉上最顯著的標誌,就是腮下那顆帶毛的大痣。

他其實也是長安人,因為年齡大了,又粗通文墨,所以今年才被安排來當這清閒一些的告卒。

在大漢帝國的普通百姓裡,識字的人不到半成,能識字讀書的人都會得到人們的敬重。

周儲壽聽到眾人的催促之後,頗為得意地擺了擺手,連說幾個莫急,等所有人都安靜下來之後,他才拿腔拿調地說了起來。

“這第二道詔令啊,說的是來年的年號,這定年號可是一件大事,關乎國運,關乎朝堂,關乎朝政,是縣官……”

“誒呀,你就莫要再賣關子了,這年號到底是甚,痛痛快快說出來,等你下差之後,請你飲酒!”張三焦急喊道。

“好好好,我先謝過張三哥了,來年的年號是……”周儲壽收起了嬉皮笑臉的表情,鄭重其事地說道:“鼎新!”

“鼎新?”圍觀的百姓們又是交頭接耳,議論紛紛,奈何不通文墨,完全不得其法,只得又看向了周儲壽。

“這鼎新取的是革故鼎新之意,詔書上還說了,縣官來年要變法推行新政了!”

“變法?新政?”百姓們仍然懵懵懂懂,被一個接一個的新鮮字眼弄得雲裡霧裡。

“就是說啊,原來的律法成製得改啦,要推出新的律法……比如說原來地租是十五稅一,說不定來年就二十稅一啦!”

“哦!”眾人頓時發出了一聲恍然大悟的聲音,與錢相關的事情,百姓們精明著呢。

當下,立刻就有人開始高喊諸如“新政好新政妙”一類的話,引來眾人愉悅的議論。

“但是如此說來,還有一種可能,那就是從十五稅一變成十稅一。”剛才那個瘦高個的年輕男子抱著手,似笑非笑地說道。

“胡說!縣官仁善,怎可能會做這樣的事情,簡直是一派胡言!”得過天子實惠的孟班立刻站出來,指著年輕人反駁道。

但是孟班這句話卻沒有能說服旁人,人群之中已經有人開始議論起來,表示這變法新政也未必是一件好事了。

這時,看情況不對的周儲壽連連吆喝了幾聲,將眾人的注意力重新聚集到了自己的身上,繼續往後開始解釋。

“縣官在詔書上還說了,變法新政的目的在於富民強漢,就是要讓天下的老百姓更富裕,各位父老只管把心放到肚子裡面去!”

“正是,縣官每月都會在長安城裡施粥,與皇后的大婚也一切從簡,定然是一個明君,怎可能橫徵暴斂!”

“對,縣官還給六十以上的老人發了幾次肉和酒,那錢可都是從縣官的私庫裡拿出來的。”

在關二和張三連續勸說之下,圍觀的百姓們那懸著的心裡終於又放了下去,他們覺得這兩個與天子有來往的人,說出來的話更可信。

於是,他們再看那年輕人的眼神也都充滿了埋怨:嘴上無毛,辦事不牢,大過年的時候信口開河,不知道是哪家的豎子、哪家的女婿。

而那年輕人對旁人的目光倒是毫不在意,他似乎是為了故意激怒眾人,仍然繼續似笑非笑地說著自己的看法。

“縣官確實仁善啊,可這朝堂之上又不只有縣官一人……”

“天下財物不變,我等尋常百姓得利,富戶巨室就會受損,說不定他們就會縣官的詔令陽奉陰違……”

“到時候,再好的詔令也施行不了,說不定政令出不了未央宮啊!”

青年人說得頭頭是道,沒想到這浪蕩子弟模樣的年輕人,竟然比周儲壽解釋得還要透徹。

“你這說的什麼胡話,這第一道詔書寫死了那麼多大官,足足有萬把人了,還有哪個不開眼的昏官敢反對縣官!?”孟班不屑地說道。

“誰敢反對,這縣官定能有辦法制得住他們,朝堂上的人再惡再狠,難道還比霍光狠霍光惡嗎?”張三也再次扯著嗓子大喊道。

“正是,難道他們就不怕那砍頭梟首的刀嗎!”關二捋長髯說道。

一時之間,圍觀的百姓們又開始議論起來:大家都想知道這縣官到底要變什麼法。

當議論爭吵的聲音越來越嘈雜時,人群外突然有人用力地咳了幾聲,緊接著就有人喊了起來:“許使君來啦!”

不多時,人們讓開了一條路子,暴室令許廣漢在眾人的注目下,氣定神閒地走到了告亭下。

圍觀的百姓對許廣漢很敬畏,不僅因為他有官身,更因為人們聽說他的小女歪打正著地嫁給了一個宗親:還是一個可能被封侯的宗親。

那豈不是天子的親戚,許氏的祖墳恐怕生髮了十餘倍不止啊。

“本官剛才已經聽到各位鄉黨的議論了,天子要變法行新政,目的是富民強國,我等只要聽命就可以了,不宜說得過多。”

許廣漢在未央宮自然是一個小角色,但在這平安里卻是一個大人物。

他揹著手說這些話的時候,所有人都恭恭敬敬地看著他,讓他很是受用。

“縣官雖然仁慈,但是鄉黨們平日也不可胡言亂語,以免留下了把柄。”

因言獲罪的事情不多,但禍從口出的事情也不少,剛才說得最歡的那幾個人已經閉上了嘴。

“天色已晚,趕緊散了吧,家中的老小還等著你們回去用膳呢。”許廣漢端著架子說道。

“諾。”眾人答完之後,紛紛向許廣漢行禮,三五成群就各自離開了。

到了最後,就只剩下那個瘦高的年輕人還在站在原地,笑嘻嘻的,沒有要走的意思。

許廣漢來到他的面前,頗為不悅地說道:“你剛才說的話太放肆了,被人聽去不好,會被有心之人利用的!”

“伯父教訓得是,愚侄知道了。”

原來,這年輕人不是別人,正是劉病已。

“我與你說過的,你的身份與眾不同,更應該謹言慎行。”許廣漢有些不滿地說道。

“愚侄只是隨口一說而已,並未想那麼多……”

“以前可以不想,以後就要想了,萬萬不可像那詔書上的人一樣,到頭來連個善終也不得。”

“愚侄明白了。”劉病已終於收起了戲謔的表情,鄭重其事地說道。

“縣官來年要重用你,你不可負了聖恩,否則就是忘恩負義之人。”

“愚侄曉得的,縣官對我恩重如山,我定當以死相報!”

“罷了罷了,什麼死不死的,莫要說這些晦氣的話,郭俠還等著你把宣酒打回去,快快去打酒,要不是我來尋你,你定要誤了時辰。”

劉病已恍然大悟地一拍腦門,連忙朝著咸亨酒肆的方向跑去。

許廣漢看著劉病已遠去的背影,不禁搖了搖頭。

而後他又看了一眼貼在告亭裡的那兩張詔令,一絲憂色升了起來。

縣官雄才大略,長安城恐怕一時太平不下來啊。(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