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鳳七年的最後兩日,就這樣悄無聲息地滑過去了,長安城裡沒有再掀起更大的波瀾。

幾處監獄裡,仍然關著許多與霍光有牽聯的人。

雖然他們還活著,但命運卻已經定了下來,而且再也沒有更改過來的可能了。

今年,天子體恤朝臣,特意早早地下了詔令,從除夕到正月初七,大小朝臣全部賜假八日。

除了執金吾、南北軍和巡城亭卒這些要緊的衙署,要輪流上差外,所有官員均可不署政事。

所以,這獄中要殺要流放的人,就只能留到年後再處置。

天子還特意下詔,讓各獄令獄卒給足囚犯酒食,已經算是格外仁慈了。

大小官員要過年,平民百姓要過年,人犯死囚也要過年。

與孝昭皇帝有關的最後一個大除,終於在複雜的氣氛中來了。

……

元鳳七年大除戌時,尚冠裡光祿勳寺後宅,燈火通明,絲竹悠悠,比往年還要熱鬧許多。

此時,住在光祿勳寺後宅的,仍然是張安世一家。

雖然張安世現在已經是大司馬大將軍了,但是還沒有搬到大將軍府的後宅去。

按照大漢以往的成制,一個官員的職務發生變化之後,就要搬到相對應的府衙的後宅去居住。

但今年像張安世這樣的特例不少見,歸根結底,是三公九卿乃至長安官場來了一次大洗牌,要搬家的朝臣實在太多了。

所以,天子特許他們先在原來的衙署後宅安生地過完年,之後再搬家。

除了體恤下情之外,天子也許還有另一層考量:那些空出來的宅院,都是罪臣所住,先空幾天除除晦氣會更好。

這讓張安世稍稍鬆了一口氣,要是立刻搬進霍宅,他的這個年恐怕都過不安生了:據說那裡的井底盡是冤魂啊。

今夜,在張宅過大除的人不少,正堂上一共坐了有二十餘口人。

上首位是張安世夫妻、張賀夫妻和天子婕妤張安君——這是她最後一次在家中過大除,以後再回來就要獨坐首席了。

坐在下首位左右前排的是張延壽兄弟三人,和他們各自的親眷。

長子張千秋和小子張彭祖已經成親,並各有子嗣;二子張延壽已經與宗正劉德之女劉蘭芝定親,來年就成婚。

再往外的兩側榻上,則坐著一些依附著張安世和張賀生活的族親。

喝過幾杯酒之後,滿臉通紅的張安世看著其樂融融的一大家子,心滿意足。

張家總算是熬過了這兇險的幾個月,而且還有所生髮,又怎能不高興呢?唯一讓他擔心的是張安君的病。

因為是家宴,又沒有外人,所以來往敬酒和起坐祝詞都很隨意,暖意融融的正堂上時不時就傳來愉悅的笑聲。

身為家主,張安世不失威嚴而又遊刃有餘地主持著大局,盡顯儒雅沉穩的家主風姿。

對所有的晚輩和遠親都說過祝詞之後,張安世就在就舞樂的遮掩下,就與身邊的兄長張賀低聲攀談了起來。

“兄長,這過完了大除,你我兄弟二人就又老了一歲,可都要好保重身體。”張安世笑著道。

“我只是區區的掖庭令,閒得很,你卻是大司馬大將軍,身負重任,更要小意。”張賀回道。

“兄長想不想換個差事,這掖庭令終究還是太辛苦了一些。”張安世眯著眼意味深長地問道。

“這、這好換嗎,我是刑餘之人,任職多有限制?”張賀仍是有些熱切地問道。

“太常寺中的廟祀令一直都由內官擔任,兄長倒也適合,只是品秩任為六百石。”

“如此最好,能清閒些便可,那就有勞賢弟了。”

“你我兄弟二人,不需如此客氣,只是彭祖來年就要入宮當天子郎官了,兄長還是要盯緊一些,莫讓他再與劉病已來往了。”

“此事我曉得輕重,已經與他說過其中的利害了,他知道該如何做。”

“嗯,這樣最好,我等終究是老了,要為後人考慮了。”張安世捋著那一小把山羊鬍微微點頭道。

“安君的病如何了,她又何時進宮?”張賀看向了坐在另一側的張安君,小聲地問道。

“身子骨好一些了,但還沒痊癒,恐怕要再調養一段時日,進宮的日子定在上巳節,和蔡婕妤一道進宮。”張安世道。

提起自己的妹妹,張安世和張賀都有一些憂愁,不約而同地看向了面有病容的張安君。

“不會落下什麼病根吧,如果不能誕下子嗣,恐怕……”張賀沒有把話說完。

“不妨,宮裡的太醫醫術高明,縣官也懂一些岐黃之術,安君想來不會落下病根的,至多遲愈一些罷了。”張安世回道。

“可就怕遲了啊,你莫要忘了,還有皇后在……為何縣官還不……”張賀又把剩下的半句話吞了回去。

“兄長!此事乃天子家事,關乎國本,我等不可妄議,只要相信縣官是明君即可。”

“賢弟說得是,倒是兄長著急了。”

“兄長,我張家今非昔比了,但不可忘了先父的遭遇,時時都要謹言慎行。”張安世給自己和張賀分別斟了一杯酒。

“此事我絕不敢忘,一定約束好家人,讓他們不要仗勢欺人。”

“兄長比我更明事理,你我二人定要讓張家在大漢長長久久!”

兄弟二人沒有再多說話,在漸入佳境的絲竹舞樂聲和家人歡鬧聲中,舉起了酒杯,相視一笑,一飲而盡。

有人倒了,自然就有人站起來,長安城從來都不會安靜。

……

同一時間,北城郭平安里甲字閭,孟家正堂當中,一家人也正在吃團圓飯。

孟班一家十多口人,除了稚子孩童之外,幾乎都在門下寺管轄的工官做活。

他們賺的工錢比尋常工匠多不少,但歸根結底仍然是無品無秩的平民百姓。

所以,這團圓飯自然不可能像張家那樣豪奢氣派,更不會有樂工舞伎助興。

眾人案上的吃食與平時也沒有什麼不同,只是多了半條煮了又烤過的羊肉罷了。

這隻羊年高德隆,非得用這種法子烹飪才能入口。

不過,飯菜雖然微薄,但闔家歡樂的氣氛,卻不比張家少

而且,也許是因為孟家正堂更加逼仄擁擠,所以還要更溫暖上幾分:外面的風雪,絲毫都吹不進來。

晚膳之前,家中老小挨個給孟班問了安,孟班也按照天子的新俗,用紅紙包兩個五銖錢分別給孫輩壓歲。

而後,孟班的夫人和兒媳們就帶著孫輩來到堂下用膳,而孟班和三個兒子這些男丁則在上首位吃喝攀談。

“老大,今年家裡結餘了多少錢糧?”孟班將一顆老蠶豆塞入口中說道,他現在已不會再叫他們豎子了。

“結餘了六千三百錢,足比往年多了三四千錢!”和孟班一樣黑瘦的長子孟日伸出一隻手掌比劃著說道。

“真是泰一神保佑,縣官賜恩德啊,我們老孟家也總算是慢慢生髮起來了。”

孟班說著就舉起了酒杯,他的三個兒子也連忙有樣學樣,跟著自己的父親一飲而盡。

放下酒杯之後,這幾張因為終日勞作而黝黑通紅的臉,總算是稍稍露出了一些笑容。

三四千錢,連一副上等好的馬鞍都買不起,但卻足夠讓孟家父子幾人開懷了。

畢竟今年沒有落下虧空,畢竟今年還有些結餘。

人要知足,這天下不知道有多少百姓沒有熬過去。

“父親,聽說縣官來年要搞什麼變法新政,我們的錢糧不會被‘變’掉吧?”孟月有些擔憂地問道。

“莫要聽人亂講,縣官最是仁善,不會變少,只會變多,我等只要好好做活就可以了。”孟班說道。

“父親,我也聽李使君說了,工官來年還有新秘法咧。”年齡最小的孟星亮一雙機靈的眼睛說道。

“那你跟著李使君好好學本事,我們孟家能不能出個使君就看你了!”孟班誇完,兩個哥哥也跟著督促道。

“父親和哥哥們放心,我一定好好學!”孟星年紀最小,來了長安也總算是成人了,不再似從前那樣癲悖。

“話說起來,你明年就十五了,也該娶親了,咸亨酒肆的關二哥有個女兒,比你大三歲……”

“什麼!?父親說的是關細君嗎?”孟星猛地站了起來。

“正是,張三已經找我說過多次了,你以後雖然還會有生髮,但也不知道要到何時,不如早些成親。”

“那關細君比我還要高半尺,萬萬不可,娶過來了,我怕是要聽她的!”孟班擺出了抵死不從的架勢。

“你這豎子,簡直胡鬧,長得壯,好生養!”孟班喋喋不休地說教著,但是孟星仍然卻怎麼都不同意。

說到末了,又氣又惱的孟班險些要動手,嚇得堂下的孫兒孫女哇哇大哭……

一家人吵吵鬧鬧,這大除也就過去了。

……

長安城中,富貴者如張安世家,貧窮者如孟班家……熱鬧各有不同,又大同小異。

要問這偌大的城池之中,哪裡最為冷清孤寂?

自然是高高在上的未央宮了。(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