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她的樣子和記憶中小一號的她、比現在更稚嫩一些的她,模樣又一次重合。

恍惚間梁京白感覺她直直的渙散的目光,盯著並非天花板。

而是化作一柄無形的尖銳的利劍,不偏不倚精準地刺入他的心臟。

以致於梁京白一瞬間的心臟特別地疼,疼得無法呼吸。

比起他的無法呼吸,現在的黃清若呼吸的起伏則有些大。

黃清若不是故意賣慘。

她沒有用苦肉計欺騙梁京白。

她不自覺間就將她當下的真實感受告訴了梁京白。

真實感受就是她在剛剛的重新閉眼之後,她想追求的「眼不見為淨」不僅沒追求到,反倒被勾出了關於當年被綁架期間的回憶。

久遠的回憶果然就是不能被勾出來的。

勾出來的次數越多,細節就一次比一次清晰。

全是梁京白的錯。

最近都是被梁京白給勾出來的。

包括今次,倘若不是梁京白拿領帶分別綁住她的四肢,黃清若也不會記起來,這種四肢分別被從四個方向桎梏住的無力的束縛感,她曾經遭遇過。

而她今次似乎連這個樣子,都會產生一點的應激反應。

沒那麼強烈。

可黃清若確實再次被扼住喉嚨一般,努力地想要汲取呼吸。

在被痛苦的回憶絞殺得正狠之際,她發現手腳均得到了鬆解。

一經鬆解,黃清若下意識間攏緊被子,將她的腿也蓋住,同時側過身,背對梁京白。

梁京白伸手來掰她的肩膀,試圖讓她看回他。

黃清若緊閉雙眸:「六哥綁我的時候,就沒覺得那樣任人魚肉的我,特別地眼熟?」

她這樣問,既是故意扎梁京白——當然,梁京白這人沒有人,冷漠又無情,她根本扎不到,但她就是想扎一紮。邊扎她邊覺得自己的行為矯情又愚蠢,她真的退化了,本來她不會這樣的。

同時也確實是好奇。畢竟她當年恢復意識時,已經被他帶出去了,她不清楚具體的情況,所以她這樣猜測,憑藉她殘留的破碎的記憶猜測他見到的場景。眼下這句猜測,就是比先前那句見過她十八歲的身體,更細節一點。

問完之後,黃清若好幾秒沒聽見梁京白的回應。

只是她察覺到,梁京白原本掰在她肩膀上的手,應聲頓住。

等梁京白重新施力掰她的肩膀時,他也開了口:「沒有。」

黃清若敵不過他的力氣,被迫轉回去朝向他了。

她最後的反抗的就是繼續閉著眼睛。

閉著眼睛,她輕輕問:「那你看到的我是什麼樣的?」

梁京白不再回答她了。

他語調無起伏地說:「你這樣我沒辦法繼續處理紋身。」

言外之意,就是要她主動朝他掀開被子還要朝他岔開腳。黃清若的心浸泡在冷冰冰的水裡:「那就不要處理了。」

她這是言而無信了。剛剛她才承諾,他鬆開她,她會讓他處理好紋身為止。

現在她卻反悔了。

是的,她就是反悔了。

在他講了這句話之後,她反悔了。

她殘缺多年的羞恥心和自尊心在作祟,令她感到屈辱。

黃清若等著梁京白惱火,等著梁京白嘲諷,等著梁京白強迫。

也等著她重新被綁住。

可事實上,黃清若等來的是梁京白的指腹輕輕摩挲著她的臉頰。

「你不用多想,不會對你怎樣。我只看你的紋身。你面對的只是一個醫生。醫生的眼裡,只有病人

的傷口,沒有越界的念頭。」他語聲清淡。

和平常一樣清淡。

清淡的近乎疏離。

卻又和平常不一樣。

不一樣之處在於,黃清若從中感覺到一股安撫人心的力量。

令她錯覺,梁京白現在又化身成普度眾生的神佛。

但黃清若又能區別,梁京白跟她講這些話的口吻,和梁京白「度化」管樂的時候,不一樣。

他「度化」管樂的時候,她覺得他特別地假、特別地裝、特別地虛偽。

他對她的「度化」,沒有假、沒有裝、沒有虛偽。

於是黃清若又迷糊了,究竟是他有所區別,還是她自己身為旁觀者和身為當局者的時候,感受不一樣。

旁觀者清——她也就看到了他的假、他的裝、他的虛偽。

當局者迷——她就和其他受他「度化」的人一樣,被他蠱惑、被他矇蔽。

不過他的安撫效果對她的作用很短暫,黃清若迅速地陷入到更深的羞恥之中。因為她意識到,梁京白會講出這些話,說明他察覺到了她此刻的羞恥心理。

比羞恥更羞恥的,不正是被他察覺到她的羞恥?

其實早在她要求他給她蓋被子的時候,他大機率就察覺到她的羞恥了……

黃清若愈發鑑定地拒絕:「不要。」

他的話,對她根本無法成立。

她沒辦法將他當成普通的醫生。

他……就是梁京白。

她清楚地知道,正因為他是梁京白,她才更難鬥爭她最近找回來的這點羞恥心和自尊心。

「小七。」梁京白對她換了稱呼。

語氣很熟悉,黃清若的腦海中頓時浮現,之前他要求她週末去霖梵寺,很詭異地用哄人的口吻對她說:「小七,聽話。」

後來她去了霖梵寺,他的詭異得到了驗證。果然事出反常必有妖,他騙她過去是為了再給她打紋身。

一次,就足夠令黃清若杯弓蛇影,剎那打起十二分精神,警惕他可能又要誘哄她。

然而,在「小七」兩個字出口之後,她遲遲沒等來後續的「聽話」。

沒等來「聽話」,也沒等來其他話。

梁京白一聲不吭,非常地安靜。

黃清若不知道他在想什麼。

半晌,梁京白才說:「睡吧。」

他替她掖了被子。

隨即梁京白起身。

黃清若捕捉著梁京白逐漸遠去的腳步最後消失在關門聲外面。

她睜開眼。

確認房間裡真的只剩她一個人。

靜待了片刻。

梁京白沒有折返。

黃清若猜測梁京白短時間內應該不會再出現。

這個「短時間」的期限,估計是截止到她睡過去為止。

她不認為梁京白會就此放任她的紋身爛掉。

他是改變戰略,想等她睡著了,失去防備能力了,他再來繼續處理。

她要整夜不睡覺以防備梁京白再進來?不,黃清若用被子蓋住自己的臉。

疲憊感席捲她,她想睡覺。

睡過去了,不知情,她就沒有羞恥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