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姆拿著體檢單回到教室,落座之前,朝靠窗的方向看了一眼。

西奧多正在座位上,單手支著下巴,冷淡靜謐地看向窗外。鴉羽般濃黑的頭髮垂下,遮住他矢車菊色的眼睛,流暢的側臉線條完美如大理石雕琢,配上他凝神思索的神情,彷彿一尊象牙材質的人像。

陽光照在西奧多的臉上,提姆預想中的影子,如冰雪般從西奧多的臉上消融。

在這一刻,他俊美精細的面部輪廓,竟然更像提姆認識的另一個人。

超人,大都會的英雄,那位人間之神。

“……”

像是感覺到他的視線,西奧多轉頭,向他投來冷冷的一瞥。

不知是否是提姆的錯覺,看到他拿著的體檢單時,西奧多的眼神,就像看見一隻被剪去翎羽的飛鳥,無聲地死於陽光與陰影的分界線相交處。

“你居然已經檢查完了!”同桌發出一聲驚呼。

提姆收回目光,簡單地應了一聲。

“醫務室門口排隊的人很少,我順便檢查了一下。”

……

提摩西在說謊。

西奧多對此非常確定。

他看過對方的後背,以那些傷痕的嚴重程度,絕不可能在短短几天內消褪。

假如提摩西真的讓醫療人員檢查過他的身體,那他現在就應該坐在某間辦公室,接受熱氣騰騰的咖啡、軟綿綿的毯子、以及心理諮詢師的安撫,絕不可能這麼快就回到教室。

真可惜,他應該進行體檢的,西奧多靜靜地想道。

學校、醫生、兒童保護組織的人員都在現場,不抓住這個機會,就很難第二次湊齊這麼多的助力了。

但提摩西退縮了。

西奧多能理解他的反應。

就像臥床已久的病人,肌肉因為太久不用而萎縮,失去了行走的能力。

在金絲籠裡被禁錮已久的雀鳥,因為雙眼被蒙上太久,也將無法再直視自由的太陽。

西奧多感到遺憾,卻並不會特別失落。

他提供了他能提供的幫助,而提摩西做出了提摩西自己的選擇。

這件事就到此為止,他也不會再插手了。

西奧多半闔上眼睛,後腦仰在椅背上,唇角浮出一絲自嘲般的冷笑。

畢竟,除了蝙蝠俠和他的羅賓,誰會在哥譚連續管兩次閒事呢?

***

是啊,在哥譚,哪個蠢貨會連續管兩次閒事?

西奧多陰沉著臉,洗手間的鏡子裡,照出他含著一絲暗怒的面孔。

——小丑竟是我自己。

西奧多的眼神一直很好。

所以在體育課上,他瞬間就發覺了提姆在吊單槓時,小臂上露出的蹊蹺。

哪怕對方在第一時間拉下袖口作為遮掩,但也不妨礙西奧多把它們盡收眼底。

長時間被壓迫導致的區域性青腫,在泛青的面板上,硃砂般豔麗的長長血痕交疊著,是精湛的捆綁手藝造成的勒痕。

從細密的血點排布上看,用來綁住提摩西手腕的,甚至不是粗糙的繩子,而是某種帶刺的藤類。

至於微小的刺痕一路刮擦,造成的那些大面積摩擦傷……

這個姿勢……反手倒吊?

西奧多緊叩牙關。

這是老手才能玩出的進階花樣。

那個男人對提摩西所做的,比西奧多原本預計得還要過分。

“……”

布魯斯·韋恩。西奧多對著鏡子,咬牙切齒地默唸著這個名字。

太好了,又是一個花花公子、有錢闊佬、生活在莊園裡,還特別喜歡黑髮藍眼小男孩兒。

難道世上的所有變態,都是從一個模子裡摁出來的嗎?

冷水撲上西奧多的臉龐,打溼他的劉海和眉眼,溼漉漉的水珠順著臉龐滾落,遮掩了他被憤怒微微燒紅的眼圈。

西奧多單手撐著水池,打算等到心情平復再回教室。可就在這時,偏偏有腳步聲在他背後停下。

西奧多垂著頭,面朝水池,甚至懶得抬頭看一眼鏡子。

——怎麼著,想從背後偷襲嗎?

無處不在的校園暴力,也是一款哥譚特產,西奧多一點也不稀奇。

一個沉默寡言、沒有父母、給老師留下印象為0的學生,或許會被班裡其他同學忽視,卻會成為校霸頭子們的主要經濟來源。

開學還不到兩個月,西奧多已經手段柔和地處理掉四五批校園混混了。

真是不巧啊,你們這些傢伙。

就非要趕在這個當口,撞到他身上嗎?

唇角凝結著一絲冷笑,西奧多捏緊拳頭猛然轉身:“你們沒完——”

下半句話,就像是冰塊掉進熱水裡,飛快融化在他的喉頭。

西奧多和提姆面面相覷。

“你還好嗎,格林?”提姆關切地看著他,“你的眼睛……抱歉,但你是剛哭過嗎?”

“沒有,你看錯了。”西奧多生硬地說。

“呃,我很抱歉,不是故意想冒犯你。我只想說,如果有人找你麻煩的話,我願意提供幫助……”

提姆舉了下手,伴隨著這個動作,他扣緊的襯衫袖口不可避免地滑落少許,露出一絲紅筆道似的血痕。

“既然你聽到了,就該少管點閒事。”

西奧多粗暴地打斷提姆還沒說完的話。

管好你自己吧!

看看你的手腕,照照你的後背。你都已經處在什麼樣的麻煩境地裡了,還有閒心來管別人的閒事?

片刻以後,西奧多按捺不住心頭升起的衝動,冷冷地扭過頭,吐出一長串隱晦的告誡。

“忍耐是最容易把事情搞砸的方式。沒人會被你的退讓和隱忍感動,他們只會更得寸進尺地在你的身上索取——”

提摩西身上的傷痕,從不易被人察覺的後背,蔓延到了很容易露餡的手腕。

這說明,變態的膽子變大了,頭腦也燒熱了。

他一開始還顧忌著世人的眼光與反應,但在提摩西的軟弱和容忍下,這種行為只會越來越過分。

別問他是怎麼知道的!

假如提摩西不敢反抗,持續地不作為,等待他的,只會是更加變本加厲的□□與摧殘。

提姆揹著手,安靜地看著西奧多。

他的眼睛像是有魔法,帶著偵探剖析真相般的絕對理智,可以把所有的怒焰,都溶解在那雙大海般沉靜的眼眸裡。

“……”

西奧多突然說不下去,面對這雙和故人相似的藍眼睛,他低下頭,落荒而逃般匆匆離開。

“……記住我說的。”擦肩而過時,西奧多低聲說道。

直到目送著西奧多離開洗手間,提姆才輕扶了一下左耳的耳機。通訊裡,阿爾弗雷德的聲音正清晰地傳過來。

“提姆少爺?聽起來,您那裡發生了一些意外狀況。”

“我沒事,阿福。”提姆又朝門外看了一眼,“只是西奧多——我的一個同班同學,似乎正在遭受校園欺凌的困擾。”

“我彷彿剛聽到一場火山爆發。”老管家不緊不慢地說。

“是的,我認為他的情緒已經抵達爆發的臨界點上,正在用一種隱晦的方式,向碰見的人尋求幫助……不,不需要,這是學校裡的事,我自己就可以處理好,你放心阿福。”

耳機那頭又說了些什麼,提姆便忍不住笑起來了。

“是的,已經上過藥了。”

昨天晚上,毒藤女像是發了瘋一樣,先從阿卡姆病院逃離,又在市政府大樓前種下兩棵巨大的藤蔓植物。

羅賓試圖把除草劑灑到植物根部,中途不小心被吊起手腕,在空中像過山車一樣被甩翻了三個跟斗。

幸好最後,他還是成功完成了自己的使命。

掛掉電話,提姆活動手指,若有所思地在自己的褲線上敲了敲。

那麼,到底是誰在找西奧多的麻煩?

提姆的念頭一動,腦海裡就飛快跳出一張人名錶格,工整地像是用電腦製作。

他決定了,下課以後,就按照名單上的順序,挨個與那些校霸們“聊聊”。

***

半夜三更,西奧多躺在床上,怎麼也睡不著。

他腦海裡浮現的,一會兒是那座恐怖陰森的莊園,一會兒又是提摩西誠懇友善的藍色眼睛。一會兒是成年男人健壯流暢、富有壓迫感的身軀,一會兒又是提摩西后背和手腕上的慘烈痕跡。

“……”

理智告訴西奧多,他不該再管第二次閒事。

但……可是……

提姆柔和的聲音,再次從西奧多腦海中劃過。

——“如果有人找你麻煩的話,我願意提供幫助……”

西奧多猛然從床上坐起,陰沉著臉,恨恨地一錘枕頭。

這顆破破爛爛的舊枕頭,在孤兒院的工作時間比西奧多的年紀還大,一拳下去當場開花。黏連泛黃的棉絮甚至飄不起來,只是激起了一蓬灰塵。

西奧多卻已經跳下床鋪,熟練地推開窗戶,準備從視窗翻出。

就在這時,一道蝙蝠般漆黑而危險的身影,如同哥譚傳說般最漆黑的噩夢,儼然劃過他的視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