侍書不知從那裡得知園子裡種花的張婆子,和賈琮的奶孃趙嬤嬤是同鄉。

她拿了兩錢碎銀給張婆子吃酒,很快就從張婆子那裡聽了一堆賈琮的八卦。

“姑娘,聽說琮三爺的姨娘名聲不好,老太太很不喜歡。”

“名聲不好?”

見探春臉色納悶,侍書貼到她耳邊咬了幾句,搞得探春臉色一紅,心中卻對賈琮生出幾分憐憫。

當年賈琮生母的事鬧的沸沸揚揚,讓賈家丟了臉面,老太太更是下了封口令,這麼多年府裡知情人都諱莫如深,探春那時還沒出生,自然是不知道的。

“據說琮三爺落地有點兇,他姨娘第二天就沒了,連線生的婆子丫鬟都接連著橫死。

大老爺和大太太更是嫌棄他,日常打罵都是家常便飯,從小就把他拘在東潞院的廩庫房,和個丫鬟擠在一個房間。

聽說上個月他打碎了大老爺一柄玉如意,被大老爺打得渾身是血,眼看著斷了氣,後來萬幸才救了回來……。”

探春聽的臉色煞白,眼圈都紅了,賈府有老太太鎮著,日常很少有出格的事,至少探春打小沒聽說府上出作踐人的事兒。

即便主子對下面的丫頭奴才,表面上都是體恤良善,更不用說府上正經出身的兒孫,從沒聽說像賈琮怎麼慘的。

就這樣被拘在廩庫房艱難長大,他居然還練出這樣一手出挑的書法,那該有多不容易,想到這些探春忍不住眼淚打著轉兒。

“那張婆子還說,琮三爺生來肖母,長得極好,她姨娘當初就是個很美的花魁……”

探春柳眉一豎,喝道:“住口,也不看什麼地方,學嘴這種胡話,以後別再說了,那人是琮三哥的生母,沒的不尊重。”

探春也是側室所生的庶女,嘗夠生母不顯的齷齪,對賈琮的出身有些感同身受,情不自禁對他有些維護。

“你把這些書和雪浪紙給琮三哥送去,言語行動小心些,東路院並不是我們這裡,別給人惹麻煩。”

侍書噘著嘴歸置桌上東西,問道:“姑娘,是不是再送點其他的,琮三爺可憐勁的,傷還沒好,怎麼說也算姑娘的兄弟。”

“現在也不用那些,以後日子還長,快去吧。”

探春是個精明的,這次送書和紙過去,還能說因喜歡了賈琮的字,是想求墨寶的謝禮,別人也說不出閒話。

如果心中憐憫,再多送些傷藥銀子之類,讓大老爺和大太太面子上不好看,說不得還給賈琮招禍。

……

嘉順王府中,嘉順親王拿著水染紅硝紙的對聯,興奮的走來走去,左手凌空描摹,口裡連聲叫好,往日的儒雅沉靜都不見了

他在大內府庫中見過不知多少名家法帖,眼界自然比尋常人高了不止一籌。

但還是被這一手溫潤古拙,秀挺灑脫,風姿獨絕的行書震撼了心神。

他胸懷才情,見識開闊,如何看不出這筆行書的不凡之處,書寫之人已接近開宗立派的大成之境。

這樣的人物不應該是一字難求嗎,居然會用如此粗糲的紅硝紙寫對聯,還隨隨便便讓人貼在對街大門上。

“昌言可問清書寫之人的姓名。”

“是榮國府一等將軍賈赦的庶子賈琮,年方十歲。”

“你說什麼,年方……十歲?”

書寫之人出自賈家這樣的老牌武勳,已讓嘉順親王覺得怪異。

這些老牌武勳之家,早已凋敗,其後人上不得馬,舉不得槍,這些年盡養些荒唐紈絝廢物出來,居然還能出這等人物?

周昌言後面一句說此人年方十歲,更讓嘉順親王目瞪口呆。

這等書法就算苦練十年都未必練得,莫非這人打孃胎就開始寫字,要不就是天賦使然了。

可十齡童子能握筆寫字,最多隻有五六年光景,這麼短時間,就能練出這等足以開宗的書法,這天賦未免太駭人了。

“昌言可真問清楚了,果然是榮國府的十齡童子。”

周昌言苦笑:“在下原先也不信,後來知道那家婦人是賈琮的奶孃,從小看著他長大,且親眼見賈琮寫這對聯,不由人不信。”

嘉順親王面色驚駭,雖還有些不信,但知道周昌言為人細密,如不是搞清楚究竟,不會拿著對聯到自己面前說道。

“倒是個才賦難得的孩子……,等過了年,你下個帖子請他參加楠溪文會,我也見見稀罕。”

周昌言面色一驚,沒想到王爺如此看重這書法,竟要邀書寫之人參加楠溪文會!

嘉順王見周昌言面色動容,猜到他的心思,笑道:“十歲有這等書法修為,天賦罕見,再過幾年必成宗派,他當得起。”

說起這楠溪文會,還有一番由來。

嘉順親王在神京城郊棲鳳嶺上,有一座幽靜雅緻的舒雲別苑。

棲鳳嶺中那條清澈奔騰的楠溪,被匠人引導川流過整個別苑,在苑中形成流觴曲水的奇妙景緻,是神京城馳名的文雅所在。

嘉順親王崇尚文華,為招攬挖掘名教才俊,隔年便舉辦一次楠溪文會,是神京城中規格極高的文會。

楠溪文會雖是嘉順親王主持,但太上皇卻去了兩次,前年文會甚至當今聖駕都有現身。

所以南溪文會不僅有皇室背景,在民間士林眼中甚至近乎半官方色彩,參與者無不是聞名士林的名儒才俊。

能受邀參加文會,對參與者是莫大榮耀,透過文會不僅可與當今名士交流進益,更能極大提升參與者在士林中的名望。

文會上脫穎而出的詩詞佳作,轉眼就能在大江南北傳唱,而這些詩詞的作者更是在極短時間內名傳天下。

因此在京的學子俊逸對這楠溪文會趨之若鶩,都希望透過文會嶄露頭角,得名家貴胄賞識,時來運轉,一飛沖天,

只是尋常人如沒有過人才學名氣,要想接到楠溪文會的請帖,無異於痴人說夢。

如今,嘉順親王居然要邀請個名不見經傳的小子參加,看來真是被對聯上的書法折服了。

李孝承茗了口茶,若有所思:“算了,不要下帖子,到時我親筆書信一封,你去請他來。

既然他在書法上有如此造詣,必定通曉詩書,是名教弟子,既我寫信相邀,他也定會回信。”

周昌言聽嘉順王竟然親筆書信相邀賈琮參加文會,不過是個寂寂無名的孩子,這等禮遇,簡直難以置信。

但聽到嘉順王用意是想收到賈琮回信,這才心中瞭然,看來王爺還是不信十齡童能有這等不凡書法。

王爺折節親筆書信相邀,不說他親王的尊貴身份,單單這名教輩分,賈琮也不能只收信應邀,總要回信一份才符合禮數。

只要有一份親筆回信,那他是不是有這等驚豔書法,自然就一清二楚了。

嘉順親王雖博學儒雅,看似不拘小節的灑脫人物,卻也有細緻謹慎的一面。

……

侍書回來時,帶回了賈琮用雪浪紙書寫的一幅字。

探春迫不及待的開啟,那一手已有些熟悉的風姿卓絕的字型便躍入眼簾。

憶梅下西洲,折梅寄江北。單衫杏子紅,雙鬢鴉雛色……。

探春見了不禁會心一笑,早些她遇到趙嬤嬤時,正穿一身杏紅底花枝刺繡交領長襖。

那趙嬤嬤回去定是說了,這位琮三哥倒是會應景,可見他寫這首南北朝的西洲詞用了心的。

轉而想到,這首西洲詞中有女子思戀之意,俏臉一紅,不過也沒做其他多想。

那位琮三哥只想著開頭幾句應景,加之意境優美,才選了來寫,配上他這字倒相得益彰的緊。

西洲在何處?兩槳橋頭渡。日暮伯勞飛,風吹烏臼樹。樹下即門前,門中露翠鈿。

開門郎不至,出門採紅蓮。採蓮南塘秋,蓮花過人頭。低頭弄蓮子,蓮子清如水……

詞是好詞,字就更好了,探春看的愛不釋手,右手不停地臨空婉轉點畫的描摹。

“姑娘,剛去東路院沒找到三爺住的地方,找人帶路,才找到那廩庫房。”

侍書的話,一下將沉迷於書法的探春驚醒,皺著秀眉問道:“琮三哥果真住在廩庫房中?”

“果真,那廩庫房小院,只有三間屋子,琮三爺和他的丫頭住了其中一間,另外兩間堆了東院的雜物。

三爺房間裡雪洞子一樣,幾件傢俱都破舊的,三爺的袖子邊都見補丁,沒見過府裡的爺們怎麼給作踐的。”

探春性情寬宏犀利,西府的婆子媳婦背後給諢號“玫瑰花”,玫瑰花又紅又香,無人不愛的,只是刺戳手。

侍書是探春的貼身丫鬟,受她調教薰陶,性子也率真敢言,今日見了賈琮的住所,心中不忿,在自己姑娘前就嚷了出來。

探春聽了丫鬟的話,俏臉也是一沉,不過那是大老爺那邊的事,和自己這邊隔著房頭,又是長輩,明面裡又有什麼法子呢。

她對著案上的字深深看了幾眼,說道:“明天你去找上好的裱匠,把這幅字裱好一些,不要破損了。

琮三哥過得這等不易,還能練出這一手好字,這樣的人骨子裡強著呢,不會永沉下僚,等著瞧就是。”

窗外晚雲低垂,紅霞映天,探春突然說了這話,也不知是說給自個丫頭聽的,還是自己在自言自語。